第13章 《夜宴》:馮小剛的一道新菜式(2 / 2)

有些評論者認為該片的台詞太過舞台化,我認為這不是缺點。每部影片的風格都可能不同,《夜宴》的人物不可能像《天下無賊》裏那樣說話。《夜宴》應該有一定的話劇味,關鍵是,這種腔調必須從一而終,不能說改就改。從題材和風格來判斷,該片的台詞應該文縐縐,但不應出現觀眾無法聽懂的字句,更不能出現現代口語。不幸的是,影片中出現了以下幾類大煞風景的詞彙或句子:一、很家常的口語(如“你把被子蹬了”);二、一聽就知道不可能在古代出現的詞彙(如“藝術家”);三、很西洋的句式(如“穿越死亡的幽穀”);四、某些古人用、但現在被我們用濫了的成語;五、比整體風格更古的語句(如“跪乎,不跪乎”)。

語言是有生命環境的,一個詞的意思不局限於辭典中的解釋,它可能會被籠罩在特殊的語境中。某個詞彙若單獨出現,可能並不怪異,但出現在這部影片中、由這個人物說出來,也許觀眾反應就會適得其反。本片中這個人物經常就是葛優。

葛優身上背負著太多馮氏經典喜劇的包袱,相當一批觀眾無法接受他演悲劇;而且,他口中曾冒出太多的馮氏妙語,觀眾會慣性地把正劇或悲劇的台詞也朝那個方向來詮釋。依我之見,葛優演厲帝並非錯誤的選擇,但該片風格不一致的台詞多半分配給了這個角色。葛優能出色地扮演喜劇人物、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為什麼不能演被情欲和權力迷惑的悲劇人物?潘紅、斯特裏普擅長悲劇,但換檔演喜劇照樣光彩奪目。連卓別林都能演《凡爾杜先生》那樣的悲劇角色,更不用說葛優了。觀眾應該以開放的心態來審視成功演員的角色轉換。

值得注意的是,台詞風格混亂不是《夜宴》一部作品的薄弱環節,早在《無極》中已經發揮得淋漓盡致,甚至《英雄》的台詞都遭到詬病。但現在回想起來,借用韓寒那句話,我們錯怪張藝謀了,因為在《英雄》裏,那種舞台腔基本上還是屬於同一個模式,沒有忽上忽下的抽風。這幾部影片的共同特點是重視覺效果,輕劇本創作,也許跟張導是攝影出身、馮導是美工出身有關。台詞不過關,對於編劇是創作能力問題,對於導演是判斷能力問題。我們現在缺乏的是以文學、話劇、戲曲起家的影人,因此,在一切盡善盡美的所謂大片中,文學功底便成了捉襟見肘之處。

這裏包含著寫實和程式化的矛盾。對於拍慣都市喜劇的馮小剛導演來說,捕捉現代生活的脈搏是他的長處,因此,馮氏喜劇中的台詞不僅幽默,而且精準。但古裝片的台詞往往不是寫實的,需要拿捏精到的程式化,說得好聽點就是“升華”,說得不好聽就是“矯揉造作”,但那是一種超越現實生活的文學造詣。比如說,你若編一出京劇,鼻子上貼白條的醜角可以說“蹬了被子”那樣的字眼,但悲劇人物就不能,但即便是醜角,估計也不能用“藝術家”之類的詞,否則成了惡搞。但凡受過教育的人,誰都可以編出幾句半文半白的話,誰都可以來一段洋腔洋調的抒懷,困難的是,整部戲保持一致。

然而,台詞串味和葛優反串,對於外國觀眾都不是問題。台詞翻譯成英文,無意中經過了一道風格統一的工序;外國觀眾不熟悉葛優的喜劇,也就不會戴著有色眼鏡來看他該片中的表演。因此,該片在海外的確沒有可引發笑場的地方。

並未盡興的新境界

《夜宴》沒有走《無極》的老路,它有瑕疵,但它沒有像《無極》那樣進入坎普的境界。《無極》整體上極為誇張,不用胡戈惡搞,它本身已帶有無意識的自我搞笑。《夜宴》對於“度”的把握要準得多,它雖然大方向跟老謀子相似(如竹子、紅布等),但很多細節有自己的特色,比如色彩要比典型的張藝謀影片更為低調,布景更重質感,更接近歐洲油畫。

遺憾的是,《夜宴》也沒有本質上的突破。馮小剛在好幾處有創新的意圖,但淺嚐輒止,未能淋漓盡致。王子和婉後那段打鬥,分明是一種性愛的替代,本可以如癡如醉,卻點到為止;王子和青女的那段,也應該可以做到極致。簡言之,張導做加法的地方,馮導均采用了減法。減法固然是良策,但某些場景是可以處理為乘法的。

(本文發表於2006年9月18日《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