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地決定不回複蘇天明。蘇天明再寫信來,仍然是五個字。金地,我愛你!
金地仍然不回複,蘇天明仍然寫來,仍然是那五個字,具有侵略者的野心和霸氣。
金地在那張被她摩挲了無數遍的信紙上寫道:憑什麼呢?你也不問問我愛不愛你?
蘇天明回複:這不就是你的答案嘛!
蘇天明和金地相愛了,每天都寫一封長信,有時也相約打一個電話。一大早他們就坐公交車來到長途電話局,呆坐在一大片焦灼不安的眼神中,等待總機接轉。有時候要等一天,好容易接通了,電話那頭刺刺拉拉的電流聲中忽遠忽近的聲音,讓人覺得是如此的虛幻和吊詭。她知道,如果突然停電或者接線員換一個插孔,眼前的一切立馬就會消失。金地哭起來,哭的是什麼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想念,也許是害怕,想念也遠不如寫信時真切,害怕卻遠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
金地和蘇天明的故事,是我從開始寫作一直到現在都反複講述的。他們倆陪伴我這許多年裏,跟我一起成長,也跟我一起煩惱和喜悅。
以上關於金地和蘇天明的愛情故事,是我講給幺幺的版本。故事的發展也許是另外一個版本,畢竟生活遠遠大於故事,也比故事簡約得多——極有可能的過程是,蘇天明直接到把金地約到某一個地方,兩個人抱成一團,痛哭了一場,仿佛山窮水盡疑無路了。他們兩個都沒有辦法逃避。兩個人相愛了。
蘇天明當天就把事情告訴了芙蓉,那不是衝動,一部分來自於幸福,一部分是內疚,還有一部分是恐懼。好像他的孩童時代,點燃一隻炮仗,隻要把耳朵捂起來就聽不到爆炸聲,對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既盼望又害怕。
讓蘇天明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芙蓉的情緒會是那麼激烈。這件事很快就驚動了雙方的父母——他們都是兒女婚姻的一個組成部分。天明的父母表現得比芙蓉的父母還衝動,他們給金地的父親寫了一封信,曆數這樁出格的婚變將要產生的負麵影響和嚴重後果。那個時代,對未來婚姻的承諾,是一個人最大的信譽資產。
金地的爸爸在個人道德的領地裏守護了半輩子,豈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家裏。女兒一向是讓他放心的,他和金地的媽媽把女兒關在家中,坐公共汽車去芙蓉家道歉。事情持續發酵,結果可想而知,他們被芙蓉的父母羞辱得無地自容。
金地的父母回來時坐在公共汽車上默默地流著淚,好像這輛車是開往世界末日的。當時他們情願如此,他們就希望坐在這個車上,忽然之間一切都消失掉。但是,這個車還是在該停的地方停了下來,不堪還得麵對。金地的父親試圖以最傳統的方式了結這事兒,回到家裏,狠狠地打了金地一個耳光。耳光清脆的響聲,久久地回旋在屋子裏好多天。被愛情占滿了身心的金地想,她渴望的正是這一聲脆響,她知道父母最後的招數也就這樣了。
蘇天明去看金地。他們那時都已經工作了,兩個人的城市相距兩百多公裏,他來的時候要走一天,回去也要走一天,中間隻有一個多小時的見麵時間。蘇天明來了,就在金地的辦公室坐上一會兒,像個公事公辦的業務員一樣。如果趕上金地下班時間,他們就到田野裏去溜達一圈。他們實在無地方可去,到處都是他們不希望看到的麵孔和眼睛,那時候根本沒有私人生活可言,整個國家還處在人盯人的政治運動後遺症末期。蘇天明要走了,金地就去送他。蘇天明上車,金地也跟著上去。沒有座位,兩個人就一直站著。車子到了中轉站,兩個人出了車站,忽然忘記了各自的目的,就坐在車站的台階上歎氣。夕陽在他們幸福的傷感裏逐漸消失,天黑下來。蘇天明去買票,然後,又把金地送回去,好像他們的愛情隻能一直在路上流浪。
他們的愛情不夠驚天地泣鬼神,但愛得足夠疼痛。金地每天都幻想著有一個遙遠的“鴉雀無聲”的地方,隻能容得下他們兩個,她要和天明一起去到那裏,從此形影不離。她要生一個小金地出來,因為天明渴望著有一個女兒。
——在他們真正地遇到那場災難之前,他們的故事不管怎麼樣說起來,都是一副兒女情長的模樣。
“你遠遠理解不了,”我對幺幺說,“他們的愛情故事越老套,後來發生的那些事也就越慘烈。因為那個時代的人,開始的時候無路可走,等到有路可走了,卻沒人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