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的諷刺作家們十分鄙夷勢利行為。他們似乎滿腦子都是這樣的想法,認為財富顯貴和優雅皆為空空洞洞盛氣淩人之物,都是洪水猛獸;莫非這些滿口仁義道德之輩果真看破人類追名逐利之虛妄?這似乎不大可能,因為他們經常對浪漫愛情、慈善事業、冒險、神秘主義的虔誠、快樂的心情或無情的意誌濫表欽佩——凡此種種激情與任何勢利衝動完全一樣,皆因幻想而生,以失望而告終。為何他們單單對勢利小人的名利意識怒目相向?難道出身、金錢和時尚真的毫無價值?難道它們沒有拿遙不可及的幸福形象來眩惑天真幼稚之輩?當人們能享用到它們時,難道它們不是些的的確確令人舒心快意、讓人樂在其中的東西?還有什麼比這種對更好的社會典範的敏銳意識——願意的話,我們可稱之為勢利——更能賦予英國生活最富特色的優越之處:有秩序而無約束,悠閑而不冷漠,獨處而不孤獨,講究禮儀而不拘謹刻板,競爭而無陰謀,壯闊而不空洞?那些追名逐利的行為雖則荒唐,其實無害,還能為這一民族性原則綴上些花邊。為何痛恨它們到這般地步?莫非那些道德家其實是眼紅了,生起了悶氣?難道是酸葡萄心理?在英國,似乎越缺乏代表性的人越喜歡舞文弄墨,以為通過憎恨他的同胞,嫌棄同胞們慣常的情感,便能使自己脫穎而出,成為芸芸眾生的導師和救星。
其實,勢利中暗含一種哲學原理,如果這一原理被絕對化了,自然是謬誤的,但是它較好地體現了在特定視角下事物之間的道德關係。假若我們全都站在進步之梯的不同台階上,則仰慕和效仿我們上方的人,想方設法混入他們當中,隻會加快我們的自然進程,將自我提升到更高的層麵,而且能夠避免墜入內在本能為我們標識出的道路兩側致命的深淵中。因此,生活就像孩子們玩耍的那個“跟著頭領走”的簡單遊戲。既然我們挑選的頭領與我們心意相通,那麼我們亦步亦趨的跟隨也是完全的自由:該原理與主張所有人隻有一個靈魂,整個世界隻有一種合乎邏輯的精神演變的超驗哲學毫無二致;事實上,道貌岸然、深信不疑並且全民皆是的勢利小人是德國人而不是英國人;他們看上去不是特別像勢利小人,乃是因為他們是地地道道的勢利小人。感恩的露珠不獨從貴族階層那裏滴落在他們敏感的心田上,如同滴落在盛開的花朵上;他們還跟在教授和藝術家後麵,勤勤勉勉、一刻不落地用最時尚的學識裝扮自己狹隘的頭腦。他們對達官顯貴、權勢一時炙手可熱者五體投地的佩服叫人歎為觀止。他們可以改變門麵而不改變內部結構。在他們身上,勢利間或產生的刺痛和嫉恨,完全被勢利所帶來的巨大狂喜所吞沒。
可是,總的來說,勢利情緒和超驗哲學並未表達自然的真實狀況。人和國家實際上並不是排成單列前進,像是在被引領著走進諾亞方舟似的。他們或許擁有一個共同的根和類似的起點,但是每一步都會有許多旁枝逸出,形成不同的生命形式,枝丫之間不再分享共同的汁液和相同的命運。各自結出的果實好比用不同語言寫就的詩歌,在美和價值上不能用同一標準鑒定,而且差異越大,各自在同類中就越趨完善。鯨魚既非蝴蝶的雛形,亦非蝴蝶的最高形式;牛的思想並非兔子思想的更完滿表達。詩人不會進化成將軍,將軍也不會進化成詩人。男人再怎麼發育也不會成為女人,盡管女人有其優於男人之處。因此,勢利是名副其實的惡習:它誘惑我們對別人的長處東施效顰,卻無視並嫌棄我們自身的良好德性。倘若哪個天使在我麵前炫耀他流光溢彩的翅膀、尖銳的嗓音和跳動著永恒之愛的心房,我會回敬道:“行了,你真了不起,但我卻不想和你一樣。”勢利是那些和自己過不去的人的噩夢。進化是不成熟者的稀求。你不可能成為一切,為何不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