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足常樂乃是驕傲與謙遜的理性混合物,它對我們無法實現的諸多可能性能夠完全淡然。偉大的東方深諳個中之意——這既是一種道德氛圍,亦是一種地理氣候。在東方,人人都相信心靈不受環境左右。命運的興衰際遇並不能使人偏離其與生俱來的重心。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人們說了什麼話,他都默默忍受著,就像忍受惡劣天氣一樣;一任外麵電閃雷鳴、喧嘩怒吼,他自巋然不動,繼續端坐在其角落裏,依季節而定,或置身於陰涼地,或暴露在陽光下,咀嚼著麵包屑,思索著天上人間之事,偶爾對路人或曠野宣講他從靈魂深處獲得的啟示;若這些啟示特別驚心動魄,則不管他是聖哲、國王還是乞丐,都會以同樣的尊嚴和自信,毫不猶豫地喊道:“老天聖明。”這種個性的堅定與獨立令人歎服,隻要其表達方式是純粹詩意的或道德的。隻要靈魂的表白真心誠意,表露的願望發自內心,夫複何求?無論是在頂峰還是在深淵,我們都是孤獨的,哪怕人們宣稱和我們意見一致,或在我們名下組成一個團體;要是不覺孤獨,那是我們受蒙蔽了。如我們的根本生理官能都自私和頑固得無可救藥,同樣,我們的終極理想,如果是真心實意的,也都必須永遠遠離別人的理想,到另一個星球尋找自己的最高峰。精神世界如同天宇都是圓形的,生活能夠選擇的方向可以有無限多個,但每一個方向都沒有歸路。
不過,在現實世界中,在政治與商務、信息及理財的事務上,文明開化之士聚集到了一處:他們的興趣,即便不盡相同,也大致相似,而他們之間的衝突和競爭就是產生於這種接觸和相關目的之中。在世俗領域出人頭地乃天經地義之事。財富有可比性,可以增加,直至和別人的不相上下。有些人明白無誤地盤踞在政府、時尚和聲望之樹的頂端,因為他們找到了攀緣的最佳途徑,因而最高之處無疑非他們莫屬。其他也渴望攀緣的人學習和仿效他們乃人之常情。對他們的敬畏與尊重是社會理想主義的誠實體現:這份敬佩摻雜了好奇和尋找知己的願望,因為他們在我們所從事的行當中成績斐然,也完全可能謀求到與他們合作的機會。他們的生活是我們的理想。然而,所有這些我們迷戀的傳統價值和手段,卻終究無法觸及心靈。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如果哪天我們碰巧被推到我們曾經遙遙仰慕的人身邊,同他們一道雄居波峰浪尖之上,就會發現,我們當初以為能像他們那樣是很好的,或是可能的,這樣的想法無異於癡人說夢。我們同俗世中的朋友在天資、悲喜或記憶上毫無共同之處。蒞臨我們獨居之地的那一丁點兒真正的友情和理解,很可能是來自另一個時代或種族,來自另一套完全不同的世俗事務和理想。甚至就連這一點點的友情和理解很可能都隻是我們獨語時的空穀回音。在這個人心浮動、競爭激烈的世界上,勢利是合情合理的行為。但是天堂和地獄裏沒有勢利小人。地獄裏的每個厲鬼都緊緊摟住各自心愛的邪惡不肯放手,而在天堂裏甚至最小的星星都能發出與眾不同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