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與建國
吳景超
蔣廷黻先生在本刊第八十號裏,寫了一篇“革命與專製”,在他文章的結尾,有句話說:“現在中國作國民,應該把內戰用客觀的態度,常作一種曆史的過程看,如同醫生研究生理一樣。”
他那文章裏的意見,我有一部分是不能表同情的,但這一句話我卻十二分的讚成。我對於他提出的問題,也曾下了一點工夫。幾年以前,我受了西方講革命理論者的暗示,便想從中國的內亂史上去下一番分析,看看能否找出一種內亂的法則來。兩年以前,,曾在《金陵學報》一卷二期中發表了我的研究成績的一部,題為“一個內亂的分析--漢楚之爭”。在那篇文章的結論裏,我曾說過:
我這兒所提出的係統,便是蔣先生所說的曆史的過程。這個係統,經過好些朋友的討論,以及我本人兩年來的思考,覺得字麵上還有可以修改的地方,但大體還是可以保存的。現在為討論的方便起見,我願意把上麵所說的八個階段,分作三個時期:
第一期自苛政至現狀推翻,可以稱為打倒舊政權的時期,又可稱為革命第一時期。
第二期自群雄爭權至統一完成,可以稱為創立新政權的時期,又可稱為革命第二時期。
第三期自善政至和平恢複,可以稱為建國時期,又可稱為革命第三時期。
假如用這個觀點來觀察時局,我個人的私見,以為自清室推翻以後,這二十餘年,我們鬧來鬧去,還沒有跳出革命的第二時期。本來這個時期,在曆史上長短是不一定的。短的如秦政權的推翻,到漢政權的創立,中間不過五年。長的如東漢末年董卓政權之推翻,到晉政權的創立,中間竟鬧了八十八年。所以我們如用曆史的眼光來看,中國近二十餘年來的混亂,乃是革命中必走的過程,而且二十餘年還不能算是最長久的。也許有人要問:革命為什麼一定要經過第二個時期?打倒舊政權之後便進行建國的事業,不是最經濟的辦法麼,為什麼革命者都不走這條捷徑呢?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但我們從曆史的研究,也可得到一個局部的答案。我們以為舊政權推翻之後,便有群雄割據的情形發生的原因,第一是因為參加推翻舊政權的人,除推翻現狀之外,對於別種主張,別種政策,並不一定有一致的信仰,所以每於現狀推翻之後,便分道揚鑣了。項羽與劉邦,在推翻秦室之前,是合作的,秦室推翻之後,便分裂了。劉秀與劉玄,在王莽的政權未推翻之前,是合作的,王莽推翻之後,便分手了。其他類此的例,不勝枚舉。第二是因為參加推翻舊政權的人,各人都有野心,誰都願意作領袖,誰也不甘居人下,所以在野心與野心相衝突的時候,自然革命的勢力便分裂了。上麵所說的項羽與劉邦,兩個都是有野心的人,一個看見秦始皇,便說“彼可取而代也”;另外一個看見秦皇帝,便喟然太息,說是“大丈夫當如此也。”試問這兩個有野心的人,如何可以合作?即使當首領的人沒有野心,那些“攀龍鱗,附鳳翼”(用耿純勸劉秀語)的人天天從旁慫恿,也可把首領的野心培植起來。此外如人民的知識愚陋,組織的能力薄弱,都可使群雄割據的時期,必然的在舊政權推翻之後出現。
群雄割據的時期,無論久暫,總要演化到統一的途徑上去,而在中國曆史上,幾乎沒有例外,統一是以武力的方式完成的。舉幾個顯著的例:如東漢的統一,是以武力平赤眉,平漁陽,平齊,平隴蜀之後完成的;唐的統一,是以武力平東都,平河朔,平隴右,平河西,平河東,平江陵,平江淮,平山東之後完成的;宋的統一,是以武力平荊湖,平蜀,平南漢,平江南之後完成的;明的統一,是以武力平漢,平吳,平閩,平兩廣,平夏,平滇之後完成的。不過武力雖然重要,而運用此武力的,還要一個能幹的領袖。這位領袖,至少應具下列幾個條件:第一,他要有為國為民的聲望,這種聲望,是建築在領袖的行為上麵的,不是空口說白話或開空頭支票所可奏效的,因為中國的人民,雖然是愚笨得可憐,但是自從讀了四書之後,都學會了“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的秘訣,不容易永久上當的。第二,他要有知人善用之明,要網羅國內第一流的人物,來與他在革命上合作。假如他的左右,隻有二三等的人物,那麼統一決不會由他完成的。第三,他要有開誠布公的胸懷,要使得與他接近的人,都覺得這位領袖,真是“推赤心,置人腹中”,然後才可以感動他的同僚,使得與他合作的人,都肯為革命而投死效命。現在的革命事業,有國際的背景在內,所以當領袖的人,尤為不易。除卻上麵所說的條件之外,還應當有現代的眼光,以及一個高明的外交政策。假如我們現在有這樣一位領袖,革命的第二時期,便可早日結束,否則不知道要延長到哪一年。不過我們對於中國統一的前途,並不悲觀,因為根據時勢造英雄的原則,這種領袖,遲早總要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