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提筆成章(1 / 3)

他光著黑紅的脊梁,像是剛剛從溝裏背穀子回來似的。他掏來一些棗子讓我嚐,鮮得發亮,紅得如血,甜甜的有股酒香。他說棗是從老家帶來的,自個兒用西鳳酒熏的,這在陝北叫它醉棗。我突然想到,我是在品嚐劉成章散文的味道。他光著脊梁就坐在我的對麵。我們成了莊稼人,探節數時,量晴校雨,問種穀點豆,說墒情地氣,完全沉浸在文章得失的耕播與收獲氣氛裏。傍晚的餘暉映在屋裏,燈光的昏黃融化著,三伏天是很悶熱。我們聊著,吸著煙,時不時捏起一個醉棗吃。難得一聚,也不必酌茶斟酒,有醉棗就挺好,挺別致。

有年秋天,我去陝北的黃河邊,正逢打棗時節,溝溝岔岔裏,棗子瑪瑙似的綴滿枝頭,長竿揮動,紅雨飄落。路畔崖底,院裏屋裏,曬的棗如同一片片織錦。老鄉見你過路人,都招呼快捏棗兒吃。成章家鄉的延安也有棗樹,我在他的筆卜讀到的不是棗樹而是一棵洋槐樹。

他說,我曾在楊家嶺的大門邊栽了一棵洋槐樹,幾年過去,洋槐樹長得高大挺拔,枝葉婆娑,心想這洋槐樹長在偉人住過的地方,便可以和偉人的故居一起永存了。但不料那年再去看時,早已沒了蹤影。我想我的文章也是我栽下的洋槐樹,雖然寫了偉大的先輩,卻不能因此而得到常青。

自謙是中國文人的傳統美德,成章其人本身就謙遜過人,但他的話說得讓人感到不是賣乖,的確真誠。他是不滿足地覺得還沒有大寫出自己。他土生土長於延安,那裏是他的籍貫所在。他說,我心中的延安,家鄉的成分多些,革命的成分少些。成章這話挺獨到,其實,在旁人看來,廣泛意義上的延安,革命同家鄉已經成了同義詞。在文化心理上,革命已融入了延安人的生活習俗。得天獨厚,爹娘給的,作為鄉河的延河便在成章的筆下流淌得既不滾滾又不滔滔而是血緣一般的親情了。在這一新的視角上,延安似乎更應該為他所獨有。

成章筆下的家鄉當然也是塊古老的土地。他緊緊地趴在母親懷裏,就像吊在地畔上的一顆瓜蛋蛋,就像貼伏在秸稈上的一穗玉米棒兒。他穿老虎鞋,他轉九曲,他唱米脂婆姨,他為母親塑像。他成了羊羔羔,草色呐喊連綿的鮮碧,迎羊兒回來,迎他回來。卻也慨歎廉頗老矣,羊兒老矣,羊兒備嚐世事的艱辛,黑毛落上了白霜,白霜冰冷著抑鬱的思緒,腦子裏常亂哄哄的。當重新觸到沾著青草昧的帶血的奶頭,他又心湖澄澈,精神得以複原,去趕踏青的隊伍,而不情願是一隻乏羊。

成章用地道的陝北腔唱信天遊,唱西北風。這是他散文的思維方式,也是他生命體驗的存在方式。是起興,亦是象征,同時形成一種文化意象。

生命是一個過程。在他看來,那仿佛是十分渺茫的事情了,仿佛隔著千重山萬重水。你在用深刻的生命感知童稚期的遙遠,同時感知你視茫茫發蒼蒼齒牙亦近動搖之後的生命之歸宿。生命史意識在你個體生命意識中流動。你的命運也正是以具象方式呈現給人們。抽著煙捏著紅棗吃著你對我說,用你的方塊字密碼程序對我說,我在洗耳恭聽,時而插幾句話。

南下幾百裏是人文初祖軒轅黃帝陵,北上幾百裏是成吉思汗縱馬飛馳的草原。古長城雄峙塞上,黃河穿越晉陝峽穀,杜甫吟詠過這片故土,範仲淹唱那塞下秋來風景異,李自成則揭竿而起下長安。本世紀三十年代以來,延安聞名世界。劉成章的鄉土,紅光閃耀。毛澤東的延安,革命聖地延安,從此決定了中國人的前途和命運。

劉成章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是時候,1937年,延安已經紅盛。其父是1925年參加革命的故鄉最早的一批黨員中的一個,當過地下黨的支部書記,跟劉誌丹在永寧打了3年遊擊,又是延安的小學校長。在歡迎中央紅軍到延安的群眾隊伍裏,就有他的父親和一群孩子們。毛澤東到延安的第二天,接見了他父親。在參加國共合作的廬山集訓之後,父親被監禁審查,死在了獄中。父親終年僅二十八歲。這樣,成章幾乎是在咿呀學語學著站立走路時就失去r父愛。原來他的命相並不好。原來父親的死完全是一樁冤案。他說去年也就是1984年,父親的問題才得以正式平反昭雪,曆時整整半個世紀。兒子已經過了半百年紀,而父親的屍骨怕已化作黃土,化作的黃土也老了。於是,他的母愛的歌唱得令人落淚。如果把母親的,兒碰一碰,滴在他身上的,全是愛,全是愛。全是,如果沒有母親,連風兒的翅膀都會把兒子劃傷。而二十四歲母親腳上的白鞋,使他稚嫩的心上第一次有雷聲滾過。父親留給他們可憐母子的竟是一身恥辱。終有一天,母親領著他,踏進一戶陌生人家。繼父的心腸還是很不錯的。可母子倆畢竟吃盡了苦頭。母親是他的生命之根。

在他的回憶裏,也同樣儲滿一些情緒的熱點。他的家就住在延安南關山坡上的窯洞裏,崖畔底下便是邊區政府大禮堂。上個小坡,就是謝覺哉的住處,有空就到那兒院子裏耍去。下個小坡底下,住著林伯渠,他常看見這白頭發老頭從那院子出入。林伯渠的d,兒子與成章同在保育小學念書。不遠處住著李鼎銘先生。李老是老中醫,還給成章看過病。他們都是鄰居。他上保小時已經十一歲。他的親三叔在市政府工作多年,算有資曆的革命幹部了,母親終於讓三叔把他送進這些革命子弟的學校。母親出身書香門第,她教兒子認字,執拗地要把兒子拉扯成個文化人。在成章眼裏,保小就是樂園。學校常下鄉搞宣傳,他把在野台子上看過的一些小劇目改頭換麵,自編自導,自排自演,去慰問群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