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良辰美景(2 / 3)

出了東牌坊,正想招手叫車,忽聽見背後有人叫道:“喂,兄台留步……”回頭一看,卻是那白臉的毒舌書生追了上來。

沈德符想到適才他在文昌槐下的言語,雖然有些惡毒,卻也解得妙趣橫生,不禁笑了起來。

白臉書生微露慍色,道:“你笑什麼?”沈德符忙道:“沒什麼。就是想到剛才兄台……”

白臉書生道:“你也不相信拜文昌槐就能桂榜題名,對不對?不然你們這些國子監的太學生不早就個個是舉人了。”

想法倒是與沈德符不謀而合,但他不便直接附和,隻微微一笑,道:“還沒有請教兄台尊姓大名。小弟姓沈,名德符,浙江秀水人氏。”白臉書生道:“我姓魚,名寶寶,蘇州人氏。”

忽有人接話道:“魚寶寶?這名字有趣。若是姓馬,就是馬寶寶,姓羊的話,就是羊寶寶……”正是適才在國子監幫助過魚寶寶的紅臉士子。

魚寶寶聽他拿自己的名字開玩笑,立即反唇相譏道:“那麼你姓豬的話,豈不就是豬寶寶?”話一出口,才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大忌。她雖然說的是“豬”,但“豬”與國姓“朱”同音,正在忌諱之列。

沈德符卻佯作未聞,轉問那紅臉士子道:“敢問兄台貴姓?”紅臉士子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魚寶寶,一邊轉動著左手中指上的金戒指,道:“放心,我不姓馬。鄙姓傅,單名一個春字。”

沈德符卻是久聞其名,道:“啊,你就是傅春?我在浙江會館聽過你的故事。”傅春笑道:“一定是聽浙江會館戲班那幫人說的吧,肯定沒什麼好話。”

原來這傅春是山西大同富商之子,自小寓居北京,為人豁達不羈,迷上了黃華坊勾欄胡同的頭牌紅妓齊景雲,二人感情篤深。他為了替齊景雲脫籍贖身,不惜傾家蕩產,將房子都賣掉了,弄得自己在京師都沒有了容身之處,不得不棲身在浙江會館戲班中,也算是京師的一樁異聞。他今年也將以商籍的身份參加順天府鄉試。

沈德符笑道:“全是好話,才子配佳人,大夥兒可都稱讚傅兄有情有義呢。”傅春道:“哈哈哈,多謝。我也是久聞沈兄大名,聽說沈兄博覽群書,過目不忘,朝野典故、人物來曆了然於胸,沒有什麼你不知道的,是全浙有名的大才子。”

沈德符道:“那是浙江會館的人瞎傳,什麼大才子,我可不敢當。”又問道:“傅兄還住在浙江會館麼?我那裏倒還有幾間廂房,空著也是空著,傅兄若是不嫌寒舍簡陋,不妨搬來暫時棲身。”

傅春正為居處發愁,聞言大喜道:“沈兄如此高義,傅某多謝了。”沈德符笑道:“擇日不如撞日,傅兄今日就可以喬遷,我這就回去命人收拾。”

他二人言語投契,一見如故,自說個不停,一旁魚寶寶早不耐煩起來,道:“你們兩個倒是對上眼了,那我怎麼辦?”

沈德符愕然道:“什麼你該怎麼辦?”魚寶寶道:“我新來京師,也沒有住處,你為何單單隻邀請傅春,不邀請我去你家寄宿?”

沈德符聞言哭笑不得,道:“我跟傅兄雖然是剛剛謀麵,卻早聞大名,可是魚兄你……”魚寶寶決絕地道:“我也要去!我付房錢!”

沈德符道:“不是……如果魚兄要租房子,京城多的是地方……”魚寶寶卻擺出霸道的樣子,道:“不,我就要住你那裏。”

沈德符見這人蠻不講理,搖了搖頭,正要走開,傅春卻笑道:“既然魚兄那麼想當租客,不如就租給他好了。反正空房有的是,沈兄適才也說過,空著也是空著。”

魚寶寶登時展顏笑道:“還是小傅為人和氣。傅兄,咱們這就去新家看看吧。”竟似已完全將沈宅當作自己的居處,主人反倒成了外人。

沈德符雖覺不妥,轉念想道:“他們二位都是準備應試的秀才,說不定可以互相督促讀書、探討學問,這其實是件大好事。”他性情本就隨和,見事已至此,隻能點頭應允。

魚寶寶問道:“你家住在哪裏?”沈德符道:“石大人胡同。”魚寶寶道:“呀,那可是名宦如雲的著名胡同。”

沈德符道:“這處寓所我也是租的。而且準確地說,寓所在石大人胡同北麵的小巷子裏,叫堂子胡同,但趕車的往往不知道,你得說石大人胡同他才知道。”

隨手招手叫過來一輛馬車,果然一說“堂子胡同”,車夫立即露出迷茫之色,聽到“石大人胡同”後才應道:“好咧,幾位請上車,這就走啦。”

石大人胡同位於京城東邊的黃華坊。之所以叫石大人胡同,是因為天順年間權臣石亨曾住在這裏。石亨宅邸豪華寬敞,有房三百八十間。石亨因謀反被殺後,宅子充公,嘉靖年間又賜給武將仇鸞。仇鸞生前欺上瞞下,隱瞞敗績,死後被戮屍,傳首九邊。這處大宅子也成為所謂的凶宅,凡是住過這裏的人都是下場慘烈,且禍及家族,無人敢接手,官方索性將其地改置為寶源局。

石大人雖敗,但居住石大人胡同的名流仍然不少。除了壽寧公主朱軒媁和駙馬冉興讓外,威震天下的寧遠伯李成梁的賜第也在這裏。

李成梁字汝契,號引城,本是朝鮮人氏,其高祖李英內附明朝後,授鐵嶺衛指揮僉事,李家從此世守明關。李成梁本人驍健善戰,頗有將才,鎮守遼東三十年中,與女真作戰多次奏捷。朝廷對其極為器重,“帝輒祭告郊廟,受廷臣賀,蟒衣、金繒,歲賜稠迭。邊帥武功之盛,兩百年來所未有”。李氏父子六人俱為大帥,貴震天下。

但這位遼東總兵因位望益隆,貴極而驕,奢侈無度,其遼東家院附郭十餘裏,編戶鱗次,樹色障天,不見城郭。院中畜養有兩千餘名美妓,盡以數十香囊綴於係襪帶,而貫以珠寶,一帶之花費多至三四十金,數十步外即香氣襲人,窮奢極麗至此。為了滿足個人私欲,李成梁將全遼商民之利盡籠入私囊。邊關將帥如此坐大一方,自然令朝廷猜忌。萬曆十九年,有言官以不法之事上書彈劾,六十五歲的李成梁遂被罷官免職,閑居在京師賜第中,迄今已逾十年。

沈德符租住的即是李成梁宅邸後院分出來的一處偏院,名為“藤花別館”。本來按照國子監製度,太學生都須住在監內號舍,不可隨意外出。但明朝嘉靖以後,皇帝怠於朝政,學製也隨之鬆弛,對學生管製放鬆。許多監生本身就是高官子弟,隻是掛名,根本不在國子監就讀。而一些家裏有錢的貢生如沈德符等人,也在京師租了單獨的住所,一是圖個清淨,可以安心讀書,二是日常起居有仆人照顧,生活要方便得多。

藤花別館的大門開在北邊的堂子胡同,正好與的李宅後門相鄰。傅春和魚寶寶認得了門戶,便各自回會館、客棧去取行囊。沈德符獨自進來巷子時,正見到李府管家站在門邊翹首張望,似是在等待什麼人。他小時候常常跟隨父親出入權貴之門,深知大戶人家多有隱秘之事,便佯作不見,自行推門進院。

老仆沈琮聞聲迎了出來,問道:“公子回來了。是要立即沐浴更衣,還是要先吃點東西?小人這就去廚下燒些熱水。”沈德符道:“不必。你先將廂房收拾一下,咱們家有客人要來。”隨口吩咐了沈琮,正要進堂時,忽聽見門前有車馬聲,隨即有人叫嚷著跳下車來,口中說的分明是女真話。

沈德符不禁心念一動:寧遠伯李成梁與女真人來往並不是什麼稀奇事,他雖閑居京師多年,迄今仍能遙控邊關局勢,尚有大批生意在遼東。稀奇的是,這些女真人拜訪李成梁為何要乘馬車、走後門,如此刻意掩人耳目,莫非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一時好奇心大起,悄悄走到門邊,從門縫中往東首望去——李府後門果真站著三名體貌彪悍的女真人,其中一人偉軀大耳,他居然認得,正是統一了女真各部落的女真首領努爾哈赤。

沈德符在京師出生,一直長到十幾歲,少年時常常跟隨父親出入士大夫及中官勳戚家。他曾經到西四北七條泰寧侯陳良弼府上做客。陳良弼時任總督京營戎政,除掌有關京營操練事務外,還負責接待前來京師朝貢的少數民族首領,時常奉命設宴款待蒙古韃靼部落、瓦剌部落以及遼東女真部落等。不過當年沈德符在陳府見到努爾哈赤時,他還隻是一個小小的建州女真首領,而今卻已經統一了女真,被大明封為正二品的龍虎將軍,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十餘年過去,努爾哈赤的容貌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隻是滄桑成熟了許多,不再年青,腦後拖著的長辮中間雜有不少華發。他雖然已成為遼東實力最強的女真首領,但對大明仍然相當恭順,每隔幾年便會親自來京師朝貢。他的人出現在北京的胡同中並不是什麼奇事,奇的是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李成梁的後門口。須知他跟李成梁有兩段難解的冤仇。

一段是奪妾之恨。努爾哈赤年少時出入遼東總兵李成梁家中,如若童奴,李成梁亦撫之如子,教其讀書識字。後來努爾哈赤成人,與李成梁寵妾喜蘭有染,李成梁得知後欲下殺手,努爾哈赤僥幸逃脫,喜蘭懸梁自盡。

另一段則是殺父深仇。努爾哈赤脫離李成梁後不久,李成梁派兵攻打女真古埒城。城主阿台的妻子是努爾哈赤的親姐姐,正好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在古埒城探親,城破時一並被明軍殺死。雖然李成梁後來令努爾哈赤承襲都督指揮的官職作為補償,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努爾哈赤怎麼可能輕易釋懷,而今又在李成梁失意官場之時登後門拜訪呢?

尚在疑惑之中,李府管家已將努爾哈赤等悄然迎了進去。沈德符一時不明所以,也不再多想。

當日傍晚,魚寶寶和傅春先後腳搬進了藤花別館,住進西廂房中。二人都沒有多少物品,安置起來不算太費事。

沈德符道:“二位還需要什麼,直接告訴老仆人就是,無須客氣。”傅春笑道:“沈兄這裏實在方便,離景雲寄居的粉子胡同極近。等日後我們安頓下來,再好好向沈兄道謝。”

沈德符道:“這不值什麼。”又問道,“寒舍簡陋,魚兄可還滿意?”魚寶寶大大咧咧地道:“還好啦。”

吃過晚飯,沈德符與魚、傅略略寒暄幾句,便回房讀書,一直到深夜。臨睡前往窗外一看,魚寶寶的房間還亮著燈,大約也正埋頭苦讀。雖然此人有些莫名其妙,言語也往往蠻橫無禮,但沈德符對他印象並不壞,覺得他身上頗有姑蘇人的靈秀之氣。想了一想,批上外衣,欲到窗前提醒魚寶寶早些安歇,哪知道開門一看,傅春正坐在紫藤架的石凳上,傻傻地仰頭發呆。

見到沈德符出來,傅春頗有些不好意思,招手叫道:“沈兄過來坐。”

沈德符走過去坐下,也如傅春一樣仰望——黑漆漆的花藤遮住了黑漆漆的天空,所能望見的,隻有一顆忽閃忽閃的星星,刺破漆黑夜空,穿透樹木縫隙,歡快地躍動著,給人以安慰、希望與勇氣。

二人就這般枯坐著,別有一番情懷,安詳如海麵上輕輕吹襲的和風,喜悅如青山上透射過林木的晴光。

許久後,傅春忽然開口問道:“小沈,你心中可有什麼放不下的人?我是說,你這一輩子永遠也無法放下的人。”沈德符微一遲疑,即應道:“當然有。”

不知怎的,他心中最嚴實的記憶閘門被打開了,奔瀉而出的洪流令他有了強烈的要傾述的願望。就在這個怪異的黑夜裏,他向第一次見麵的傅春講出了他最隱秘的心事,並鼓足勇氣說出了那個他十幾年來都無法忘記的名字——雪素。

次日起床後,沈德符先去了趟國子監,到下午才回到家。傅春和魚寶寶均已出門,他便匆匆梳洗,更衣後取了玉杯,出門趕去禮部尚書馮琦府邸,為其母馮老夫人七十歲華齡賀壽。

禮部尚書馮琦宅邸位於仁壽坊鐵獅子胡同。這是一處官房,並非私宅,但卻是北京城中排得上號的好宅子,院落多達五進,又分東、西兩部,正應了明代開國皇帝明太祖朱元璋的說法:“大官人須居大房子。”

沈德符到達時,馮府大門前已經停了許多車馬仆從,看來今日到訪的賓客著實不少。這也難怪,馮琦為人一向低調,從不張揚家事,像今日這般為母親公然操辦壽宴還是第一次。他長居中樞之位,又久有入閣一說,除了親朋好友外,想要趕來巴結這位未來宰相的京官不在少數,壽宴自然是最好的機會。

站在大門口迎客的是馮琦的堂弟馮瑗和馮琦的門生公鼎。馮瑗是萬曆二十三年進士,官任戶部員外郎,雖然年青,卻是朝中有名的能吏,任地方官時,每每大計為最。

馮琦嗣子馮士傑則懶洋洋地倚靠在一旁,厚重的眼袋耷拉在肉嘟嘟的臉上,完全沒有世家公子該有的俊秀倜儻之氣,倒像是站在胡同口曬太陽的閑漢。直至見到沈德符,精神才略微一振,迎上來勉強笑道:“德符你總算到了,父親大人已經催問過兩次了。快些隨我去書房見客。”

沈德符聽說堂堂禮部尚書連續兩次催問自己到了沒有,雖然明知對方是看亡父的麵子,仍很是受寵若驚,忙將做為壽禮的玉杯遞給馮瑗,跟隨馮士傑跨進大門。

馮士傑與沈德符年紀相仿,是馮琦堂弟馮璲之子。馮夫人薑敏是太醫薑嵐之女,婚後一直無所出,因而過繼了馮士傑為嗣子。按照慣例,既是正室夫人薑敏名下之子,馮士傑就有了嫡長子身份,該享受尚書之子的一切待遇。但近來事情卻起了變化——

幾年前,馮母蔣氏做主為馮琦娶了一名年輕美貌的小妾,姓夏名瀟湘,原是貧苦人家的女兒,父親死後無力安葬,遂當街下跪,賣身葬父,正好馮老夫人去寺廟燒香撞見,心生憐憫,便幫她安葬了生父,帶她回來馮府。做了幾個月婢女後,馮老夫人喜歡她勤快本份、忠實可靠,堅持要將她許給馮琦為妾。本來馮琦與薑敏夫妻情深,他本人一直相當抗拒娶妾,但聽到夏氏名叫瀟湘,暗合他書房的名字,心念一動,破天荒地應允了。夏瀟湘倒也爭氣,接連生下了兩個兒子,分別取名士楷、士榘,雖然是侍妾生的庶子,卻在血緣上比馮士傑更親近一層。馮琦老來得子,欣喜異常,愈發寵愛夏瀟湘母子,馮士傑的地位於是有了危機。他性格柔弱平庸,倒也無所謂,可嗣母薑敏卻不願意眼睜睜地看到夏瀟湘一方得勢,多有借主母身份壓製刁難之舉,一向平和的馮家陡然變得氣氛緊張起來。

而今日這場壽宴,既是為馮老夫人賀喜七十大壽,也是要慶賀夏瀟湘次子馮士榘一周歲。馮府行事一向低調,如此公開舉辦宴會還是第一次。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馮老夫人或者是馮琦本人有意為之,目的在於抬高夏瀟湘母子的地位。

馮士傑是個心中藏不住事的人,又自小與沈德符相識,一路走到東院的竹苑時,沈德符已經從他的絮叨中大概知道了馮家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

尚書府書房是一處獨立的建築,位於東院的竹林中,號稱“萬玉山房”。“萬玉”即“萬竹”,君子比德於玉,已而比玉於竹,“山”則是因為書房修建在一處高崗上,故得此名。這裏萬玉森森,既是馮府地勢最高處,也最為僻靜。

馮琦字用韞,號琢庵,山東臨朐人。曾祖馮裕以戍籍中進士,至馮琦一代,已是四世進士。他於萬曆五年中二甲第三十七名進士時,年僅十九歲,隨後選為庶吉士入翰林院,可謂少年得誌,春風得意。當時執政的內閣首輔張居正性情嚴峻,對人少有稱許,居然也稱讚馮琦道:“此幼而碩者,國器也。”

之後馮琦仕途一番風順,授編修,進侍講,充日講官,升少詹事,晉禮部右侍郎,又升尚書。其人明習典故,學有根抵,寬厚平和,內外稱譽。當今萬曆皇帝對其品學極為讚賞,若不是內閣首輔沈一貫多方阻撓反對,馮琦早就入內閣為輔政大學士了。

沈德符與馮士傑聯袂進來書房時,馮琦正與兩名五十來歲的長袍老者正圍在案桌前指指點點,似在品評著什麼,交談甚歡。其中一人正是沈德符在國子監遇到過的中書舍人趙士楨。

沈德符忙上前一一見禮,又問道:“敢問這位老先生尊姓大名?”馮琦奇道:“你不記得了?這位是遼東巡撫李植,也是我和令尊的同年,你小時候他還抱過你。”

沈德符“啊”了一聲,道:“小侄實在糊塗。李世伯的名字總是銘記於心,隻是不記得樣貌了。”李植笑道:“不怪你不記得,老夫一直外放為官,抱你的時候,你還在繈褓之中呢。”

明代外官不奉詔書不得私下返京,遼東巡撫又是邊關大吏,位高權重,事務繁劇。沈德符見李植一身便服出現在同年家中,頗為驚異,問道:“李世伯何以會突然返京?”李植登時收斂了笑容,歎道:“還不是因為馬將軍和高稅監鬧不和!”

“馬將軍”即是現任遼東總兵馬林,“高稅監”則是皇帝派去遼東收稅的心腹宦官高淮。

當今萬曆皇帝愛財如命,為了方便搜刮民財,聽從錦衣衛正千戶鄭一麒、羽林左衛中所百戶馬承恩之奏,往各地派出大量礦監和稅監。所謂礦監,即指某地一旦發現金礦、銀礦、朱砂礦等礦產,皇帝就指派一名宦官前去主持,官銜是“某地某礦提督太監”。而朝廷稅收本由戶部主持,戶部有自己的稅務機構,但皇帝卻另外設立一套征稅係統,由他指派的宦官負責,稱為“某地某稅提督太監”,簡稱為稅監。礦監和稅監仗著是皇帝代表,到各地橫行不法,四出擾民,引發了極大混亂。多年來,上書請求裁撤礦稅宦官的奏章不計其數,萬曆皇帝一律不聽,隻以求財為首要目標,凡是涉及礦稅監與地方官員紛爭的案子,一律偏袒宦官,地方官員多有因此被逮捕下錦衣衛詔獄者。

遼東是饒產之地,又設有多處與女真人交易的市集,自然一早落入萬曆皇帝的眼中,高淮就是皇帝派在遼東的稅監。他到任後畜妻養子,大肆侵餉漁奪,強行索取厚饋。原先寧遠伯李成梁任總兵時,任憑他胡作非為,絲毫不加幹預。等到李成梁罷職,高淮依然故我,私養死士二千餘名、騎兵七、八百,常常出塞射獵,發黃票龍旗,公然以大明天子的名義向朝鮮、女真索要冠珠、貂馬等珍稀之物。新任總兵馬植卻是個鯁介的軍人,看不起高淮這等狐假虎威、不學無術之輩。二人起了激烈衝突,勢如水火,遂各自爭相上書彈劾對方。萬曆皇帝還是老一套的消極辦法應付,佯作不聞,置之不問。

李植道:“遼東是邊疆重地,而今卻因為一名稅監亂成一團,老夫身為巡撫,也難以居中調停,遂自請回京述職,一是想請聖上召回高淮,二來也要與趙中舍商議一下嚕密火器的改進。”他輕輕喟歎了一聲,轉憂為笑道,“今天是馮府的大好日子,先不談公務。老夫這次回來趕得巧,正好遇上馮老夫人七十大壽,又聽說沈北門的兒子新入了太學,可是等不及要見上一見。”

幾人寒暄一陣,聊起一些往事。沈德符記憶力極佳,對少年時聽到各種人物事件、典故逸聞爛熟於心,談起來京都故事,居然有一些是馮琦幾位大名士都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