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紅顏素心(1 / 3)

京城的警巡捕盜職責素來由五城兵馬指揮司、錦衣衛和巡城禦史共管。馮府所在的仁壽坊歸中城兵馬司管轄,官署就在馮府西麵。

王名世先後遣散賓客和戲班,獨獨留下傅春。又命仆人叫來一隊兵馬司兵士,讓他們先將刺客屍首運去皇城大明門西的錦衣衛官署。這才招手叫過傅春,道:“傅公子適才一語驚人,挺身為東廠解圍,陳廠公很是感激。陳廠公的意思,是想請公子從旁協助,設法查出這刺客的來曆。”

傅春為人任俠好義,況且他跟王名世在浙江會館照過幾次麵,說得上認識,也不推辭,慨然應道:“好說,傅某自當盡力。”

王名世道:“那好,傅公子請先回去浙江會館休息,有需要時,我自會來尋公子。”傅春滿口答應,又道:“我暫時搬出會館了,跟那邊那位沈兄同住在堂子胡同的藤花別館。”王名世點頭道:“我記下了。”

傅春遂過去挽了沈德符手臂,告辭出來。

沈德符聽說傅春答應幫助東廠調查馮琦遇刺案,不免憂心忡忡,問道:“你當真要這麼做麼?”傅春道:“當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又狐疑問道,“你怎麼是這副口氣?莫非你有什麼難言之隱?”

沈德符道:“不是我有難言之隱,而是這件案子有難言之隱。”傅春道:“堂堂禮部尚書在自家壽宴上遇刺,而刺客真正想殺的人其實是遼東巡撫,如此又離奇又巧合之事,內中當然有難言之隱了。”

沈德符道:“你如此聰明,難道沒有看到那些朝廷大員們的態度麼?行刺事件就發生在刑部尚書眼前,蕭尚書卻一聲不吭,生怕沾上一丁點兒幹係,這不是明擺著這件案子碰不得麼?”

傅春道:“你是說,在場的官員都已經猜到刺客背後的主使非同小可?”他知道沈德符博覽群書,又熟知各種人事典故,曆來對時局判斷極準,忙問道,“依你看,這刺客會是誰派來的?”

沈德符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道:“刺客的目標是遼東巡撫李中丞,李中丞久在外地為官,說不定是在外地結下的仇家。”

傅春嗤笑道:“你可是前後話語矛盾了。若真是在李中丞在外地結下的仇家,這些朝中大員何至於噤若寒蟬?”沈德符隻道:“回家再談。”

出來馮府大門,卻見東首的大鐵獅子旁站著兩名妙齡女子,正是名滿京華的薛素素和齊景雲。

這還是沈德符第一次看見薛素素卸掉武旦麵妝後的樣子,一件綠色小衫,白紗連裙,姿度豔雅,在火光下愈發顯得玉骨冰肌,光麗照人。她也正好奇地打量著沈德符,嘴角微微上翹,似笑非笑。

不知怎的,沈德符胸口忽然有一股久違的熱潮湧起,疾步走到薛素素麵前,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薛素素微笑道:“我怎麼了?”沈德符道:“你是……你是……”

傅春見好友失態,忙搶過來介紹道:“這位是素素姑娘。”又為二女引見沈德符。

沈德符回過神來,慌忙致歉。薛素素芳華絕代,早已見慣男人為自己神魂顛倒的樣子,也不以為意。

傅春問道:“你們怎麼還在這裏?”薛素素笑道:“還不是為了你。”

齊景雲忙道:“我見王千戶獨留下公子,擔心傅郎會有事。正好素素跟千戶熟識,所以求她也留下來陪我等候傅郎,以防萬一。”

傅春心中感動,上前握住齊景雲的小手,道:“會有什麼事?走吧,我先送你們回去。”扶著二女上了車子。

幾人同住在黃華坊,隻隔幾條胡同,幾乎是同路。沈德符和傅春沒有騎馬,便跟在車子後麵步行。

傅春低聲埋怨道:“你秀水家中早娶有嬌妻美妾,何至於失魂落魄至此?虧我之前還在素素麵前誇讚過你,說你沈公子自小出入京師權貴門第,是見過大世麵的人。”沈德符搖搖頭,道:“不是。”

傅春道:“不是什麼?”沈德符道:“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可還記得我昨晚跟你提起過的雪素?”傅春道:“當然記得。你青梅竹馬的玩伴,多年來念念不忘的心上人。”沈德符道:“不知怎麼,我適才第一眼見到素素姑娘時,忽然想起了雪素。”

傅春道:“素素長得像你那位雪素?”沈德符道:“模樣自然是不像的,雪素哪有她這般美貌?但我總覺得她身上有什麼地方跟雪素很像。”

傅春扯住他手臂,正色道:“唯一共同的地方就是名字中有個‘素’字!小沈,你和雪素分開時,都還隻是十歲出頭的小孩子。這麼多年過去,你也該放下了,是朋友我才先警告你,你可千萬不要先入為主地將素素當成雪素。”

沈德符輕歎一聲,心中暗暗禱告道:“雪素,分別這麼多年,希望你一切安好,願家父和尊母在天之靈都保佑你。”

驀然間記起一件事來:當年他最後一次見到雪素母親潤娘時,曾見到她懷中掉出過一塊象牙腰牌,跟適才錦衣衛千戶王名世從刺客身上搜出的一模一樣。當然,東廠錦衣衛腰牌除了編號、刻字外,外形、大小都是相同的,可潤娘明明是個走江湖賣藝的貧苦婦人,甚至不得不依附於沈家才在京師勉強有安身之地,又從哪裏得到的錦衣衛牙牌呢?

他當時年紀還小,注意力完全在舍不得母親離開的雪素身上,根本沒有留心其它事情,但此刻回憶起來,竟是對那塊錦衣衛牙牌印象出奇的深刻!

越想越是心驚,暗道:“莫非潤娘明裏是江湖藝人,實際的身份卻是東廠或是錦衣衛的暗探,她當年莫名其妙的失蹤也跟她的真實身份有關?母親趕走雪素時曾經說過是潤娘害死了父親,當初我以為隻是母親的氣話,既然潤娘身份可疑,莫非父親之死亦是另有隱情?今日馮世伯暗示我不要太在意功名、歸隱讀書也是美事,是不是也跟這件事有關?”

心中波濤洶湧,呼吸陡然急促了起來。身旁的傅春都覺察到了,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麼?”

沈德符暗道:“此事幹係太大,告訴小傅隻會害他。”強定心神,道,“沒事,就是有些氣喘。”送齊景雲、薛素素二女回去粉子胡同的家中,這才回來藤花別館。

剛到胡同口,黑暗中猛地竄出一人來,將二人嚇了一跳。那人叫嚷道:“沈公子,你可算回來了!教我好等。”

定睛一看,卻是駙馬都尉冉興讓。

明代自立國以來,便規定公主隻能下嫁平民百姓,以此來防止外戚幹政。冉興讓本是河北的一名普通農民,四年前幸運地被選為壽寧公主的駙馬。壽寧公主名朱軒媁,是當今皇帝第七女,生母更是因國本之爭鬧得朝野無人不知的鄭貴妃,那位傳聞中要取代太子朱常洛儲君地位的福王朱常洵就是她的親弟弟。因為寵愛鄭貴妃,萬曆也格外疼愛壽寧公主,命其每五日都來上朝,恩賜遠勝過其他女兒。冉興讓雖出身貧苦,卻生得高大健壯,相貌堂堂,加上為人淳樸憨厚,很得公主喜歡。盡管兩口子地位懸殊,倒也能恩愛相處。

然而不幸的是,即使貴為金枝玉葉,個人生活也不能隨心所欲。祖宗家法規定,駙馬“嫁”到公主府,不能與公主同吃同住,而是另屋安置。駙馬若要與公主同寢,須得有公主宣召。而公主宣召駙馬也不能想什麼時候見就什麼時候見,還有時間限製。一般說來,公主宣召駙馬入內,應在傍晚“三哺”時分,天亮之前必須把駙馬打發走。否則,公主、駙馬就是有違禮教,有荒淫之舉。也就是說,大明的公主和駙馬實際上隻能做“夜裏夫妻”,僅是性媾關係。

不僅如此,公主如果想宣召駙馬入內共度良宵,還得事先給府吏、太監、保姆一些錢財,不然他們就會處處刁難,找出各種借口,使公主難遂心願。如勸諫公主“應節欲自愛,不可縱欲過度”等,這些話就如軟刀子一般,令臉皮兒薄的公主不戰自潰。尤其是公主府的保姆,最為刁鑽古怪。按照皇室慣例,公主下嫁,會選取一名可靠穩妥的宮女作為保姆,隨同公主出居公主府中,掌管公主房中之事。保姆都是沒有嫁過人而老宮女,心理上有各種畸形的怪癖,往往見不得旁人恩愛,千方百計地要阻撓。譬如壽寧公主保姆名梁盈女,曾經在翊坤宮侍奉過鄭貴妃,仗著是鄭貴妃心腹,不僅視駙馬冉興讓為奴仆,千方百計地刁難,就連最得皇帝寵幸的壽寧公主的一舉一動也都要受她牽製。

冉興讓的別室位於堂子胡同,距離藤花別館不遠。這位性情憨厚的駙馬鬱悶之餘,常常坐在大門口的台階上發呆。被路過的沈德符看見過幾次,覺得這駙馬傻氣得可愛,遂邀請他來藤花別館飲茶喝酒,由此結為好友。

沈德符乍然見到冉興讓,先是嚇了一跳,隨即醒悟過來,問道:“是公主要召見你麼?”

一聽到“公主”二字,冉興讓明顯興奮起來,搓著雙手,道:“是。公主派人來傳話,說梁媽媽的老相好忽然從外地回來了,梁媽媽心情大好,準許這個月我多見公主幾次。不過……不過我這個月的例銀已經用完……”

傅春聽說駙馬是來借錢,好在進公主府時打點有意阻撓的人,忙從身上摸出錢袋,數也不數,將袋子塞在冉興讓手中,又問道:“小沈,你身上有多少?全拿出來。”

沈德符道:“都到家門口了,何須這麼麻煩?”打門進去,命老仆取了一封五十兩銀子交給冉興讓,又道,“下次再來,如若我不在,駙馬直接向老仆索要便可。”

冉興讓千恩萬謝,道:“等下個月我領了俸祿,一定歸還二位。”

魚寶寶聞聲出房,問明究竟,忍不住笑道:“還是算了吧。駙馬那點俸祿,還不夠被公主府的下人們打秋風的,回頭我替你還給小沈。快去吧,春宵一夜值千金呢。”冉興讓遂紅著臉辭去。

傅春忍不住感歎道:“誰能想得到,鄭貴妃仗著聖上寵愛,呼風喚雨,將大明天下攪得不得安寧。而她自己的親生女兒連見丈夫一麵都如此困難。”

沈德符道:“這是祖宗家法使然,任誰也難以改變。話說回來,祖宗家法也不是全無是處,如果沒有祖製擺在那裏,怕是聖上早就立福王為太子了。”傅春道:“說得極是。累了,去睡吧。”

魚寶寶道:“哎,你們兩個去哪裏了?怎麼渾身的脂粉味兒?”傅春道:“脂粉味兒,哪裏有?倒是寶寶你身上……”一邊笑著,一邊湊了過去。

魚寶寶慌忙躲開,斥道:“小傅如此不正經,回頭我可要告訴齊景雲去。”傅春笑道:“我們同是男子,互相開個玩笑,有什麼正經不正經的,你可別想找借口去接近景雲。”

魚寶寶嗤笑一聲,道:“隻有你才拿你的景雲當寶貝。”自回房去了。

這一夜,沈德符自是耿耿難寐。直到天快亮時,才抵不住乏意,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沈德符匆匆起床,洗漱完畢,去了一趟國子監。返家走過東四牌樓時,忽覺腹中饑餓難耐,想了一想,便朝勾欄胡同而去。

勾欄又叫勾肆,百貨小吃如茶湯、果餅也非常有名。昔日穆宗皇帝在裕邸時,常常微服來到勾欄胡同一飽口福,後來當上了皇帝,還念念不忘果餅之美味,於是向近侍詢問。很快,尚食監及甜食房開出單子,上麵列著需要買辦的鬆榛棖餳等製作果餅之物,花費數千金。穆宗笑道:“此餅隻需五錢銀子,便可於東長安大街勾欄胡同買一大盒,何用千金?”近侍俱縮頸慚愧而退。

有意思的是,穆宗在位時,每年於紫禁城玄武門考查比賽射箭技術,優勝者也僅僅是賞賜兩枚勾欄胡同的果餅算是獎勵。

這還是沈德符以貢生身份重返北京後第一次來到勾欄果餅鋪,特意選了一張靠牆角的桌子坐下,點了一碗茶湯和兩枚果餅。居然還是那個價錢,一點都沒有變化。

沈德符不禁有些感慨。夥計嘻嘻笑道:“五年前,果餅曾漲過兩文錢,有一天來了一位南方口音的老先生,敲打著竹筷唱了一支曲子給店家聽,店家聽了不但沒有收他錢,還重新恢複原來的餅價。”

沈德符最好收集民間異聞趣事,聽了興趣大增,忙問道:“你可還記得歌詞?”夥計道:“店家央求老先生教過,我們這裏人人會唱。”咳嗽了聲,輕輕哼唱道,“白麵兒細發,彩旗兒高插,黑地裏蒸作下。東籬正要賞黃花,闕買無閑暇。題句劉郎,一場閑話,看光陰如過馬。慶重陽幾家,上行市半霎,切不可高抬價。”

沈德符點頭道:“這曲調是依唐教坊《朝天子》,詞也寫得好。”夥計笑道:“這小的就不懂了,反正唱著挺順口的,客官們也愛聽。公子稍候,茶湯馬上就到,小的這就去請茶湯師傅過來。”

片刻後,一隻青花茶碗被擺上八仙桌,茶蓋斜插在茶托上,茶碗中盛滿糜子麵。衝茶湯師傅提著一個特製的大銅壺轉到附近不遠處,手臂一抬,略略微輕,一股熱氣騰騰的滾水從細長的壺嘴噴出,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徑直奔向茶碗,刹那間水滿茶湯熟。情形煞是驚險,卻無一滴水濺出,整個過程本身就是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再來品嚐茶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沈德符向衝茶湯師傅點頭示謝,取過桌上的糖罐,舀了兩勺紅糖放入茶湯中,仔細攪拌均勻,這才端起來咂了一小口。十多年過去,居然還是那個味道,一點都沒變!

忽聽見街對麵酒樓上有歌女和著絲竹唱道:“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摟帶寬三寸。”

其實隻是一支普通的別情曲子,但不知怎的,沈德符少年時的記憶忽然被啟開了——一場閑話,看光陰如過馬——無數往事瞬間湧上心頭,唏噓惆悵不已。

正好夥計端著熱騰騰的果餅上來,沈德符問道:“可有今年新曬的槐花?”夥計道:“有。公子是要配茶湯麼?”沈德符道:“嗯。”

茶湯的主料是糜子麵,佐料多種多樣,有紅糖、白糖、芝麻、核桃仁、鬆子仁、薑絲、豆腐絲、海帶絲、花生米等,客人可以根據口味各取所需。但槐花用於茶湯調味並不多見,那夥計取來一包槐花幹,笑道:“公子喜歡用槐花拌茶湯,跟素素姑娘可算是對上了。”

沈德符心念一動,問道:“你說的素素姑娘,可是粉子胡同的薛素素?”夥計笑道:“正是。聽公子口音是外地人,原來也知道素素姑娘。”

沈德符忙從懷中摸出一小塊碎銀子,扔在桌上,匆匆朝粉子胡同趕來。

粉子胡同口有兩棵大槐樹,華蓋如雲,枝葉相連,將半邊巷口都遮在樹蔭下,令這條有名的煙花之地多了幾分靜謐之意。

沈德符昨晚和傅春一起送過薛素素歸家,尚記得位置。來到門前扣了扣銅環,開門的卻是齊景雲。她果然不愧是京城四大名妓之一,有著完美的容顏——頭發烏黑似漆,臉龐光滑如玉,身材窈窕,柔橈嫚嫚,嫵媚纖弱,即使是洗盡鉛華,不事妝扮,也依舊美麗動人。她見到沈德符,很是驚異,問道:“沈公子是來找素素的麼?”

沈德符道:“嗯。素素姑娘在麼?”齊景雲遲疑道:“在是在,不過她還在房裏睡覺。素素一般要下午才起身。公子既是傅郎的好友,也不算外人,請先進來坐,我去叫一聲素素。”沈德符也不推辭,抬腳進來。

這是一座一進的小四合院,坐北朝南,有正房三間,東、西各有廂房三間,圍成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除了朝向相反外,格局跟藤花別館一模一樣。甚至中間庭院種植的也是紫藤,難怪人們稱“槐樹、紫藤、四合院”是京師的三大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