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宅子是薛素素自置的住處,齊景雲新近為自己脫籍贖身,花光了積蓄,臨時寄居在這裏。她先領沈德符進來自己居住的廂房,奉了茶水,這才去正房敲門。片刻後回來告道:“素素說今日身子不大好,形容憔悴,有礙瞻觀,不便相見,請公子改日再來。”
這不過是當紅妓女推辭客人的習慣用語,沈德符聽了不免有些失望,但心有不甘,站起身來,卻不離去,問道:“素素姑娘是哪裏人?”齊景雲笑道:“沈公子想知道素素的事情,最好還是自己當麵向她打聽比較好。她性情豪爽,喜歡幹脆的男子。”
沈德符臉皮子薄,登時紅到脖子根兒,隻得訕訕告辭。
回來藤花別館,卻見大門前站著數名錦衣衛校尉,均是一身飛魚服,手扶繡春刀,全副武裝,氣氛頗為緊張。
沈德符乍見之下,也是一驚,但隨即想到許是為昨晚馮琦遇刺之事,寬下心來,上前隨口問道:“你們是王千戶的下屬麼?”
一名錦衣衛百戶王曰乾應聲問道:“你是誰?”沈德符道:“我是這裏的住戶。”
傅春已聞聲迎出門,將沈德符扯進房來,笑道:“你回來得正好,我正向王千戶舉薦你,一同來辦這件案子。”王名世點點頭,道:“傅公子稱沈公子有過目不忘之才,博覽群書,盱衡中外,於朝野掌故無所不通,必定能幫上忙。”
沈德符向來謙遜隨和,但不知什麼緣故,一向與人友善的他竟對這位大權在握的錦衣衛千戶有些不尋常的厭惡,略帶嘲諷地反問道:“怎麼,王千戶是不相信麼?”王名世淡淡道:“王某確實有心見識討教。”
沈德符“哼”了一聲,道:“王千戶是浙江永嘉人,祖輩都是儒生,步入武職緣起於尊祖父。尊祖名諱王德,字汝修,號東華,是嘉靖十七年進士,初授東昌府推官,勤政有能,累官至戶科給事中。後因與吏部尚書李默不和,被落職閑住。回到家鄉時,正遇上倭寇侵犯浙江,王公將母親安置在城中,拿出全部家財招募勇健之士,保衛家鄉,數次擊敗倭寇進攻。某次出城追擊逃寇時,中伏遇害,時年四十二歲。朝廷得知後,贈王公太仆少卿,立祠湣忠,子蔭錦衣衛百戶。王公長子如圭為嘉靖四十三年舉人,出任溧陽知縣,次子如璧蔭父官,累官至錦衣衛副千戶。王公之孫名名世,字了塵,因是本朝第一位武三元,所以年紀輕輕便官居錦衣衛正千戶,即便是閣下了。”
王名世聽他張口便將自己家世說道得一清二楚,連年份都絲毫不差,竟比東廠中最得力的番子還要厲害,心中驚訝萬分,但他生性冷峻,表麵還是不動聲色,淡淡道:“沈公子果然厲害。有你來相助東廠和錦衣衛調查馮尚書遇刺案,當真是再好不過。”
沈德符冷然道:“沈某一介布衣,才疏學淺,又要準備秋季鄉試,怕是……”
正要一口拒絕,驀然間心念一動——自從他昨晚回憶起腰牌一事後,潤娘的形象便始終縈繞於心頭,是那樣的深刻,卻又是那般模糊,帶著難以名狀的神秘,強烈地吸引著他。最關鍵的是,他隱隱覺得潤娘的失蹤和父親的突然病死有所關聯。想要弄清楚這樁陳年往事,還有什麼比利用東廠和錦衣衛勢力更便利的呢?這轉瞬間的考慮,令他立即改口道:“也好。家父生前與馮世伯是至交好友,查清楚他遇刺的案子,也是我做晚輩的該盡的責任。”
王名世道:“甚好。我昨晚問過馮府上下,沒有人認得刺客,他是自己來到馮府門前,聲稱有急事要找遼東巡撫李植。仆人見他一身東廠番子打扮,又持有牙牌,不敢怠慢,就直接引他進來了。”
傅春問道:“千戶可有確認刺客的身份?”王名世道:“我叫了所有東廠檔頭來辨認屍首,沒人認得他,也沒人上報有番子失蹤。”
沈德符道:“刺客身上不是搜到一塊錦衣衛牙牌麼?可有查到牙牌本身的主人?”王名世微一遲疑,道:“牙牌被陳廠公拿走了,我還沒有來得及查驗編號。”
沈德符急道:“這牙牌是重要線索,千戶可有問過廠公……”
傅春重重咳嗽了聲,道:“牙牌之事,陳廠公查到線索,自會告知王千戶。倒是這件案子,有一些前後矛盾之處。”王名世昨晚已見識到他的聰明機智,很是佩服,道:“願聞其詳。”
傅春道:“刺客的對象其實是李植巡撫,可李巡撫在外為官二十年,即使結下仇家,也該是外地人。按照常理,仇家報仇通常會謀劃許久,選擇最合適的地方、最恰當的時機。李巡撫久在遼東,此次回京述職隻是臨時起意,回到京師才不過兩日,仇家不可能在得知消息後飛快地跟來北京,又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籌劃好行刺事宜。”
王名世道:“不錯,是這個道理。但傅公子昨晚也從稱謂上推斷刺客是外地民間人士。”
傅春道:“這就是我說前後矛盾的地方。刺客的確是外地人,但他背後一定還有主謀,這主謀是什麼人可就難說了,能及時知道李巡撫回京的消息和行蹤,又能弄到一身能當麵騙過東廠千戶的番子衣服,嘿嘿,肯定不是普通人。小沈,你該熟知李植巡撫的履曆,可知道他跟朝中什麼權貴結下了仇怨?”
沈德符道:“李世伯跟亡父是同年進士,一同選庶吉士。但他誌向遠大,總想做一些實際政事,所以很快離開了翰林院,放為江西道禦史。張江陵過世後,李世伯上書彈劾司禮太監兼東廠提督馮保十二大罪狀,又揭露張江陵與馮保交結恣橫,聖上於是下令籍沒張家。李世伯因‘盡忠言事,揭發大奸有功’晉升為正四品太仆寺少卿,不久與首輔申時行在定陵選址上產生爭議,被言官彈劾,放為外官迄今。”頓了頓,又道,“我曾聽說李世伯也一度想要回到中樞,但他曾經肆意攻詰故內閣首輔張江陵,難免會令其他大學士產生兔死狐悲之感,所以內閣無論是誰在位執政,都是千方百計地阻撓他回朝任職。不過,要論深仇大恨,不惜走到雇凶行刺這一步的,隻能數得上馮保和張江陵了。”
王名世搖搖頭道:“這二人早已身死名裂,張端公的子弟也被發遣戍邊,張家敗落已久,沒有報複李植的能力。”
沈德符不快地道:“那麼依照王千戶的高見,刺客背後的主謀一定是現任朝中顯宦了?我想不出有哪個高官會與邊疆巡撫……”驀然想到什麼,頓住話頭,目光爍爍瞪著王名世。
王名世甚是平靜,絲毫不避,問道:“沈公子可是想到什麼人?”沈德符道:“不錯。王千戶想聽實話麼?”王名世道:“這是當然。王某不敢說一定能做得到秉公無私,但如果我覺得沈公子有不妥之語,一定不會傳出這間屋子。”
沈德符又猶豫起來。傅春卻是個豪爽性子,容不得他這般吞吞吐吐,催道:“快說!快說!”
沈德符前後了一眼,確認房門掩好,才壓低聲音道:“既然一定要我說,我猜這件事多半跟遼東稅監有關。”傅春道:“啊,遼東稅監高淮?對,他確實像是會做這件事的人。”
遼東稅監高淮與遼東總兵馬林不和,鬧得就差動真刀真槍了。遼東巡撫李植調停不成,此次回京目的就是奏請萬曆皇帝為邊境大局著想,召高淮回朝。高淮得知消息後自然很是不滿,他一向驕橫,一怒下策劃行刺李植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高淮是隸屬司禮監的宦官,司禮監掌印陳矩是其上司,這件事即使跟東廠無關,司禮監也難脫幹係。從昨晚陳矩的反應來看,他應該是事先不知道行刺之事。那麼,他一聲不吭地收走牙牌,會不會是他已經從牙牌上猜到事情跟高淮有關?
傅春道:“高淮既有動機,又有能力,絕對是首屈一指的嫌疑人。但有一點說不通的是,刺客裝扮成番子,除了方便混進馮府外,更大的作用是要陷害東廠。這實在不合情理,東廠的首領陳矩也是司禮監的掌印,高淮膽子再大,也不該去惹自己的頂頭上司。不然的話,他在外,陳矩在內,有的是苦頭吃。”
王名世道:“二位公子分析得都極有道理。我這就派人去調查遼東稅監高淮,看他最近有無派人回京。但在得到實證之前,這些推斷隻限於咱們三人知道。”傅春道:“這是當然。”
王名世道:“我還要趕去向李巡撫詢問案情。沈公子既然與馮尚書熟識,不妨去看看他的傷勢如何,順便詢問一下馮尚書對這件案子的看法。”
傅春奇道:“千戶跟尚書夫人不是親戚麼?為何不自己去問馮尚書?”王名世道:“這個……還是沈公子出麵更方便些。”
沈德符心道:“看樣子王名世也知道馮世伯與夫人不大和睦之事。”不欲馮府家事外揚,忙道:“千戶不提,我也正要去探望馮世伯。”
王名世道:“那好,我晚些再來找二位。”拱手告辭出去。
沈德符心中猶自惦記著那塊刺客身上搜到的牙牌,道:“我適才問及牙牌,你為何搶著打斷了我?東廠提督陳矩命手下千戶調查案子,卻當麵將牙牌收走,這不是很詭異的事麼?”傅春道:“陳矩這麼做,必然有他的道理。況且你也說了,他是當著眾人的麵收走牙牌,難以隱瞞,最後必然會主動給大家一個交代。你又何須多此一問,好像懷疑陳矩似的,得罪了他,可不是好玩的事。”
沈德符歎道:“東廠領敕給關防,提督官校,威焰已張,不宜更兼樞密,所以內廷故事,司禮監監印與東廠必由兩人分掌。而今陳矩一人身兼兩大要職,勢力足以一手遮天,即使是內閣,也對其無可奈何。除了聖上本人外,再無人可以製他了。”
傅春道:“我倒認為陳矩是個既聰明又識大體的人,他應該跟行刺一事無關。不然的話,他為什麼要當場下命千戶王名世偵辦案子時拉上我呢?”沈德符道:“他當時以為你是馮府親屬,又聰明地幫他解了圍,自然要表示一下。”
傅春道:“不錯,陳矩是以為我與馮尚書熟識,拉上我,有外人參與,就可以表明東廠和錦衣衛無私。但另一方麵,我加入了進來,等於是王千戶身邊多了一個探子。若事情與陳矩有關,不是更加難以掩蓋真相麼?”
不等沈德符回答,魚寶寶溜進來問道:“你們在聊什麼?這麼神秘。怎麼錦衣衛也參與進來了?”死磨爛纏,非要二人說出了究竟。又訝然道,“堂堂禮部尚書遇刺,我怎麼沒有聽到半點風聲?”
傅春道:“這又不是什麼好事,朝廷當然要想方設法竭力掩蓋了。”
魚寶寶歪著腦袋想了想,道:“要我看,這件事多半跟李贄李先生有關,聽說有不少人認為是馮尚書害死了李先生。”傅春道:“太學生於玉嘉因李贄痛罵馮尚書之事我也略有所聞。不過李贄自己都自身難保,他的追隨者應該沒有報複馮尚書的能力。”
魚寶寶道:“那麼會不會跟內閣首輔沈一貫有關?沈閣老跟馮尚書爭鬥已久,這次一定想借壽宴這個機會整他撒撒氣。”傅春又好氣又好笑,道:“雖然沈閣老一直跟馮尚書不和,但始終是閣老壓著尚書。若要撒氣,該是尚書對付閣老才對。”
魚寶寶道:“嗯,好吧,算你說得有理。不過我也要參與這件案子。”傅春和沈德符笑而不應。
魚寶寶不滿地道:“你們這是什麼表情?難道怕我會壞事麼?人多力量大,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要我說,該把隔壁冉駙馬也拉進來,反正他成天也無事可做。”
傅春卻驀然想起一件事來,道:“呀,寶寶這話倒是提醒我了!你們可還記得昨晚冉駙馬來借錢,稱公主府保姆梁盈女的老相好從外地回來了?”沈德符道:“記得啊,正因為如此,那姓梁的才大發善心,準許駙馬與公主相會。”
傅春笑道:“小沈沒明白我的意思。梁盈女……”魚寶寶搶著道:“梁盈女是宮女,她的老相好自然是太監。”傅春道:“這次寶寶搶答對了。”
明代皇宮中宦官和宮女相好的事很普遍,他們形同夫妻,稱為“對食”,相互稱對方為“菜戶”。但由於生理缺陷,雙方在一起廝混,隻是為了獲得心理上的滿足,並不能過真正的夫妻生活。永樂年間,明成祖的妃子魚氏難忍深宮寂寞,與身邊的親信宦官私通對食,成祖皇帝知曉後特別惱火,因此而大開殺戒,處死了兩千八百名宮人。
沈德符也是聰明之人,經一語提醒,便會意了過來,道:“你是說,梁盈女的老相好很可能就是遼東稅監高淮?”傅春道:“既是太監,又是從外地回來,不是稅監就是礦監了。至於那人是不是遼東稅監高淮,我可就不敢肯定了。”
沈德符連連搖頭,道:“這不可能。稅監是聖上派駐外地的欽差,不得詔令,不可擅自回京。我在馮府見到李巡撫幾位長輩,他都沒有聽過高淮奉召回京之事,擅自潛回京師,可是‘違旨犯禁’的大罪。”
魚寶寶道:“什麼可能不可能的,羅嗦!去問一下冉駙馬不就知道了。”
當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正好駙馬冉興讓登門還錢,興高采烈地道:“昨晚公主悄悄給了我一包財物,夠我用上好一陣子了。”
魚寶寶便當麵打聽梁盈女相好的來曆。
冉興讓道:“我沒有見過那個人,他和梁媽媽一直躲在房中飲酒。不過我瞧他氣派挺大的,屋子外麵站著許多華衣奴仆,都是畢恭畢敬的,想來地位應該不低。如果三位公子實在想知道他是什麼人,我下次再去公主府時悄悄打聽一下。”
傅春道:“如此,就有勞駙馬了。”冉興讓道:“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公主還特別讓我對幾位公子轉致謝意呢。”樂滋滋地去了。
沈德符沉吟道:“如果那在公主府跟梁盈女鬼混的人真是遼東稅監高淮,他鐵定是跟馮府行刺案有關了。回頭該把這件事告訴王千戶。”
傅春笑道:“這個不急,等冉駙馬打聽清楚再說。還有一件事我想要問你,你明顯對王名世有氣,是不是因為薛素素?”
沈德符先是一愣,隨即連連搖頭道:“當然不是。王名世是錦衣衛,又是東廠千戶,你也該知道朝野對這些人都是敬而遠之的,我那隻是普通人的反應而已。”嘴上雖矢口否認,心頭卻是一片茫然,暗道,“原來我心中始終放不下素素姑娘,對王名世惡聲惡氣也是因為昨晚見到他遣散戲班時親自送素素走出園子。”
傅春上前挽住他手臂,笑道:“走,我這就帶你去粉子胡同見素素,一解你相思之苦。”沈德符嚇了一跳,連連掙紮叫道:“不,不能去。”不得已,隻得說了今日吃薛素素閉門羹的經過。
傅春笑道:“你傻瓜啊,你平白無故地找上門,她當然就把你普通姐夫給拒絕了。但你我二人現在受東廠邀請協助查案,素素昨晚也在行刺現場,我們找上門去詢問案情,她無論如何也推辭不掉的。”
沈德符料不到還有這樣的說法,不禁愣住。
魚寶寶不以為然地道:“原來你們兩個積極幫錦衣衛調查案子,隻是為了假公濟私。”
傅春笑道:“你說的不全對,我們是公私兼顧。小沈現在總算明白我為什麼一定要拉你來查案?要贏得佳人的放心,也該知道對手的底細啊。不過說實話,我對王名世印象蠻好的,他這人看起來性子冷峻,但實在不像是什麼壞人。”
沈德符悻悻道:“素素姑娘肯另眼相看的人,當然不會是什麼壞人了。”傅春哈哈大笑道:“你小子還真有度量。走吧,算起來,素素也該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