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符心道:“今日已經吃過一次閉門羹了,無論如何不能再去。”忙道:“我正要去看望馮世伯呢,還是改日再去拜訪素素姑娘吧。你到底是要跟我去鐵獅子胡同,還是要一個人去粉子胡同?”
傅春笑道:“正事要緊,自然是要跟你去馮府。”又問道,“寶寶你呢?”魚寶寶道:“嗯,我還有事,你們兩個自己去吧。”
沈德符遂與傅春買了一些果品,趕來馮琦府上。正好在大門前遇到遼東巡撫李植和中書舍人趙士楨,四人便一道進來探訪。
馮琦身子仍是虛弱,尚臥在床上修養。妻妾和長子馮士傑均侍立在房中。馮琦聽說李植幾人來探訪,忙命請客人進來,又道:“士傑,你扶你娘先回去休息,這裏有瀟湘侍奉就足夠了。”馮士傑應了一聲。
薑敏隻得吩咐道:“瀟湘,你要好好服侍老爺。”夏瀟湘道:“是,夫人。”
馮琦便扶著夏瀟湘半躺在床欄上,請沈德符幾人坐在圓凳上。沈德符不敢與李植等同坐,隻道:“小侄站著就好。”傅春卻毫不客氣,上前一屁股坐下。
李植道:“老馮,真是對不住,你這全是在代我受過,昨晚那刺客要殺的人其實是我。”馮琦道:“沒事,不過是一點皮外傷而已。”又道:“你就是沈賢侄的朋友傅春麼?我聽說了昨晚的事,你觀察入微,也很有膽色,是個機智聰明的年輕人,很好。”
趙士楨本來還疑惑傅春的身份,聽說他是沈德符的至交好友,便道:“這房裏的都不是外人,老夫就有話直說了。那刺客當場自殺,可見是怕被捕後被逼供出背後主謀。老李,你要小心些才好,那主使可不是善茬兒。”李植道:“我知道,多謝。”
傅春道:“聽趙中舍的語氣,莫非已經猜到誰是幕後主使了?”趙士楨是個爽快性子,明明是猜測,還是脫口說了出來,道:“除了遼東稅監高淮,誰還有這個膽量?”
傅春問道:“李中丞也是這麼想的麼?”李植微一遲疑,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原來遼東總兵與稅監高淮大起爭端,李植表麵中立,一直為二人調解糾紛,甚至還公然吹捧高淮,但暗中卻是支持馬林一方。他自己悄悄上了不少奏章,列舉高淮種種罪狀,請求萬曆皇帝召回稅監。
趙士楨道:“按照慣例,凡在外之題本、奏本,在京之奏本,均由通政使司抄錄登記後呈遞內閣,內閣票擬後再進呈內廷。然而聖上怠政已久,奏本都堆在司禮監中,有的由司禮監掌印代為批複,絕大多數卻是束之高閣。高淮就是從司禮監出來的太監,我敢說,他一定是打聽到了奏章的內容,恨老李背後捅他一刀,所以他也跟你玩一手陰的——派刺客行刺。”
李植歎道:“聖上素來袒護稅監,我是想扳倒高淮不容易,所以也想學學李三才,略略用些手段來對付他。”
趙士楨嘿嘿道:“李三才,那是什麼人!不是誰都能跟他一樣不擇手段的,你李植跟他不是一類人。你可要當心了,我怕高淮不會就此善罷幹休。”李植道:“而今既然撕破了臉皮,就算回去遼東後高淮要真刀實槍地來對付我,我也不怕。”
傅春笑道:“李中丞的計策也不是全無用處。如果高淮被氣得發了瘋,生怕李中丞回京述職對他不利,擅自跟到京師,禦史是不是可以彈劾他玩忽職守?那麼他就沒有理由再繼續擔任稅監了。”
趙士楨“哼”了一聲,道:“高淮又不是傻子,他怎麼會膽大包天到……”驀然止住,緊盯著傅春道,“你是說,高淮他真的回來京師了?”傅春道:“我有五成把握可以肯定。”
李植忙道:“你是怎麼知道的?”傅春道:“這個我暫時還不能說。不過既然各位先生如此著急,我這就去尋找十成把握的憑據。”
馮琦一直一言不發,此時居然從床上坐起來,連聲催道:“好,好,傅賢侄,你快去尋證據。一旦有真憑實據,我就立即聯絡各位同僚上書彈劾高淮。”傅春道:“是。”
出來馮府時,正好迎麵遇到錦衣衛千戶王名世。傅春忙大致說了高淮可能潛回京師之事。王名世皺緊眉頭,顯然不大相信。
沈德符心中念念不忘,忙問道:“關於那塊牙牌,東廠可有查到什麼?”王名世搖了搖頭,道:“廠公還沒有告訴我消息。”忽然意識到什麼,開始用一種奇怪的眼光審視沈德符,似是開始懷疑他不斷打聽牙牌一事的目的。
沈德符強做鎮定,道:“什麼?”王名世道:“沒什麼。牙牌的事……”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傅春見天色已然不早,忙道:“牙牌的事日後再說。王千戶是來找李巡撫問案的麼?他人就在裏麵。”招手叫了一輛大車,扯著沈德符登上車子,吩咐車夫道:“去石大人胡同的宜園。”
車夫問道:“是壽寧公主府上麼?”傅春道:“就是那裏。”
沈德符不解地道:“我們不是要去找冉駙馬麼?該去堂子胡同才是。”傅春道:“你沒看見麼,馮尚書他們憂心如焚,等不及冉駙馬打聽消息了。”
公主是天之驕女,住處當然不同於普通人家。明代立國之初,明太祖朱元璋曾下詔製定公主府第的規製:廳堂九間十一架,施花樣獸頭,梁棟鬥拱簷角彩色繪飾,唯不用金;正門五間七架,大門用綠油、銅環,石礎、牆磚鐫鑿玲瓏花樣。
壽寧公主因是當今皇帝最寵愛之女,宅子修建得遠遠超過規製——賜第名“宜園”,不僅房梁等飾金,門窗均用珠寶裝飾,井欄、藥臼、槽櫃等都是金銀製作。床用水晶、玳瑁、琉璃等製作,床腿的支架雕飾也是金龜銀鹿。隻可惜金山銀海的閨房中,幽閉的隻是公主寂寞孤獨的心。倒不如像普通百姓家那樣,小夫小妻朝夕相對,恩恩愛愛,相伴相依。
來到公主府門前,暮色已濃。駙馬冉興讓正興衝衝地從街口轉過來,見到沈德符和傅春下車,很是驚異,問道:“你們是來找我的麼?不好意思,我還沒有來得及打聽清楚那個人的來曆。幸好公主今晚又要召見我,我會記得這件事的,明日一早就會有消息告訴二位。”
傅春笑道:“這件事不用勞煩駙馬啦,我自己來辦就是。駙馬請先進去,免得公主久候。”
冉興讓雖然納罕,但他性子單純,也不再多問,憨憨一笑,便先進去了。
傅春又等了一會兒,這才上前對門仆道:“我有急事來找高公公,他人在不在裏麵?”那門仆立即露出了警惕之色,道:“什麼高公公,這裏是壽寧公主府。”
傅春笑道:“這我自然知道。而且我說的不是陪嫁公主的公主府的高公公,而是外麵回來的高公公。”門仆道:“你是……”
傅春左右望了一眼,有意壓低聲音,道:“我遼東來的。你聽不出我有口音麼?”門仆道:“啊,原來真是高公公的人。快些隨小的進去,公公正在花廳與梁尚宮飲酒。”
傅春道:“進去就不必了,免得外人起疑。你替我帶個條子給高公公就行了。”從懷中掏出一張折紙,遞給門仆。門仆不敢怠慢,忙拿著進去。
一旁沈德符問道:“你給他的是白紙麼?如此會不會打草驚蛇?”
傅春笑而不答,取出一小塊碎銀子給車夫,道:“你速去鐵獅子胡同馮尚書府,就是說小沈派你去的,告訴馮尚書說,那人就在壽寧公主府。”車夫道:“好咧。”收了銀子,趕上大車摸黑去了。
沈德符道:“那我們要怎麼辦?等在這裏麼?”傅春笑道:“等在這裏做什麼?九門已經關閉,你還怕高淮跑了不成?今晚紫禁城必定天翻地覆,你我去粉子胡同喝酒聽琴去。再好好睡上一覺,等著明日看熱鬧。”
二人遂往北而來。粉子胡同與石大人胡同隻隔幾條胡同距離,一刻功夫便走到了薛素素家。
婢女豆娘來開了門,她認得傅春,忙告道:“兩位小娘正在書房寫字畫畫呢。”領著二人進來四合院,到書房外叫了一聲。齊景雲聞聲迎出來,歡喜道:“我料不到傅郎今晚還會來。”
傅春笑道:“今日來有正事要辦,我和沈公子是來找素素的。”齊景雲也不多問,隻望了沈德符一眼,便領著二人進來書房。
書房內燈燭通明,薛素素正伏案揮筆,頭也不抬地道:“請二位公子稍等一會兒,等我畫完這幅蘭花。”
齊景雲便請傅春和沈德符隨意坐下,自己親自到廚下烹茶。
薛素素的書房名為脂硯齋,布置得甚為雅致。書案、方桌、座椅等家具均是時下最流行的花梨木,窮盡機巧,極其考究,一望便是姑蘇名匠製作。盆景、畫屏等裝飾器物擺放隨意,卻不淩亂。
沈德符心道:“這薛素素當真是全才,非但能在舞台上扮演武藝高超的武旦,還能寫字作畫,下筆迅掃,出手不俗,意態入神。我居然還一度將她想象成雪素。雪素不過是貧苦賣藝女的女兒,既沒有她的絕色容貌,亦不能有她這分驚世才氣。”
正凝望畫像出神,忽聽得薛素素叫道:“傅公子,沈公子,請移步一觀。”卻是叫二人過去觀賞她的新作。
那是一幅素色墨蘭,逸筆草草,以少少許勝多多許。精工秀麗,落筆不凡,無一點媚俗氣。
傅春笑道:“不錯呀,湘畹一朵,寄韻寫懷,頗展騷人幽抱。素素筆法越來越老道,堪比金陵馬湘蘭了。”薛素素笑道:“公子這話可隻能限於在脂硯齋裏說,千萬別讓外人聽見了笑話。”
沈德符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桌案上的硯台上。那方青硯質地細膩,如肉之脂,一望便是珍品。
薛素素見他雙眼片刻不離硯台,便笑道:“這是一位朋友送的脂硯,此書房亦得名於此。沈公子出身名門,想來也是行家,不妨品評一下這方脂硯。”
沈德符道:“不敢。”上前取過硯台,仔細撫摩,道,“這硯上的胭脂純出自天然,難得之極。雕工精細,順理成章,該是姑蘇名匠吳萬有的傑作。”
又將硯台高高舉起,卻見硯台底部刻有一首草書五絕:“調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點,餘潤拂蘭芝。”款“素卿脂硯”。
沈德符驚道:“這……這是王稚登的手筆麼?”
王稚登字百穀,是當世有名的風流才子,少有文名,善書法,四歲能屬對,六歲善書擘窠大字,十歲能作詩,長而駿發有盛名,曾拜名重當時的吳郡才子文征明為師。嘉靖末年入太學,因寫“色借相君袍上紫,香分太極殿中煙”的牡丹詩名揚京師。萬曆時曾召修國史。萬曆十四年與屠隆、汪道昆、王世貞等組織“南屏社”,廣交朋友,人稱“俠士”。其人雖在山野,卻是能詩善書,真草隸篆皆能,聲華顯赫,時人均以得到片縑尺素為勝事。
難怪沈德符驚訝,王稚登曾與他父親沈自邠一道修史,沈自邠對其文采風流讚不絕口。沈德符久聞王稚登大名,卻一直無緣得見,想不到今日意外在薛素素處看到其五絕草書,恣意汪洋,果是大家手筆。
薛素素抱過一具珊瑚紅漆盒子,笑道:“沈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錯,這硯是吳萬有所製,硯背草書是王百穀親題。”
沈德符一邊品味筆法,一邊暗道:“連王稚登這樣名傾朝野的大名士都要送脂硯向素素示好,可見跟她相交的男子身份地位都是如何的非同小可。我雖微有薄名,終究隻是仰仗祖父之靈,一介布衣,怕是無論難入她的法眼了。”
心中頗有自怨自艾之意,忽舉眉揚目,卻見薛素素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眼波朦朧,看起來頗有些脈脈含情的意味,先是一愣,隨即心口一熱,登時有些意亂神迷起來。
正好齊景雲捧茶進來,沈德符忙放下脂硯,走過來坐下,假意品茶。胸口卻“砰砰”直跳,眼角餘光不由自主地薛素素瞟去。她卻甚是平靜,將畫作略作收拾,便過去一起坐下品茶。
齊景雲問道:“二位公子還沒有用過晚飯吧?我和素素也還沒有吃,正好讓豆娘多準備一些酒菜,大夥兒一起吃也熱鬧些。”
薛素素笑道:“來得早不如趕得巧。正好昨日有朋友從蘇州來,捎帶了幾壇三白酒,我還沒有來得及啟封呢。”
傅春大喜道:“好極了!當今風尚雖然流行婺州金華,但其實姑蘇三白比婺州金華要好。金華味甘而滯舌,少許尚可,多飲則拖遝不可耐。三白則清亮怡人,喝上一整壇都沒事。”
齊景雲抿嘴笑道:“傅郎又在胡吹了,怕是半壇酒下去就倒了,還一壇酒呢!”薛素素打趣道:“你還不知道傅公子麼?他酒量雖然一般,卻是飲不醉兩下情牽,喚不醒一點心迷。”
傅春笑道:“世事有千變,人生無百年。難忘是花下,何物勝尊前。更何況是姑蘇三白這等天下名酒!咱們今晚就來個一醉方休。”
這一晚,星河明澹,月色如銀,是沈德符一生中極其難忘的一夜。但事實上,他根本記不大清楚這夜做了些什麼,向來不大飲酒的他居然飲得大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離開了脂硯齋書房,又是如何睡在了薛素素閨房的繡床上。
果然如傅春所料,這個月明之夜也是個天翻地覆之夜。倒不是真有什麼人在京城中鬧得雞飛狗跳,而是次日一早,奏章如雪片般飛到了通政使司通政使楊時喬的案頭——
吏部尚書李戴、刑部尚書蕭大亨、禮部尚書馮琦三大尚書聯名上疏彈劾高淮“撤離信地遼東,挾兵潛往京師,此為數百年來未有之事”;
禦史張似渠彈劾遼東稅監高淮私自撤離遼東,潛匿京師,擁兵城下,是“違旨犯禁”;
兵科給事中田大益稱:“高淮搜括士民,取金至數十萬,招納諸亡命降人,意欲何為!”又指出高淮不奉詔旨,擅自回京,意在經營窺探,妄圖典兵權,製造禍亂;
工科給事中宋一韓奏:高淮在遼東畜養死士,演練射擊,並儼然以將帥自居。同時到處騷擾郵傳,需索營衛,蹂躪地方,淩辱職官,奴役士夫,草菅軍民,劫掠行人,乃至勾通屬國外吏,假傳聖旨,責令朝鮮國王進貢,索冠珠,求貂皮,要馬匹,可謂罪行累累;
左都禦史溫純稱高淮竊弄皇帝威福,那結虎狼,作威作福;
禦史袁九皋稱高淮“罪惡萬端”,該逮治嚴刑定罪。
如此等等,均是彈劾遼東稅監高淮、要求將其繩之以法的奏章,來勢洶洶。
馮琦於壽宴上遇刺一事尚未傳開,楊時喬還不知道事情究竟,曆來彈劾稅監、陳說稅監之害的奏章不計其數,但像今日這樣眾大臣不約而同地彈劾同一名稅監的事實屬罕見,料想發生了大事,一時也不能相信高淮會愚蠢到私下潛回京師,急忙派屬吏出去打探真相。
不一會兒,屬吏就急匆匆進來稟告道:“不用再去六部求證打聽了!小人路過隔壁錦衣衛官署時,那些校尉們正在談論這件事,說是遼東稅監高淮帶了三百多人偷偷潛回京師,一直躲在壽寧公主府上。還說高淮跟禮部馮尚書遇刺有莫大關係,那刺客要殺的對象本來是遼東巡撫李植。”
一個閹人,居然張狂到敢行刺朝廷重臣,可謂犯了眾怒,難怪這麼多大臣爭先恐後地彈劾他。
楊時喬聞言也是勃然變色,一拍案桌,命道:“快派人將先錄好的奏章送去內閣。本官也要寫封奏疏彈劾這膽大妄為的高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