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綠竹猗猗(1 / 3)

在大明門和正陽門之間,有一條縱橫如棋盤的街道,稱“棋盤天街”,是東、西兩城交通往來的通道。

棋盤街是禮部尚書馮琦很喜歡的一處地方,他常常在公務閑暇之餘來這裏喝上一碗茶湯、吃上一碟小吃。但近來公務繁重,身體又多有不適,已經有很長一段日子沒有來光顧過。今日他強撐病體來到官署辦公時,忽然格外留戀起茶湯來。已經到禮部門前,又轉身往棋盤街走去。

剛到大明門前時,忽見到沈德符正跟一名奴仆模樣的人站在東角門處,很是意外,命侍從過去招呼。

沈德符急忙過來拜見,告知緣由道:“昨晚壽寧公主召冉駙馬入府相會,公主保姆梁盈女乘醉撒潑,對冉駙馬大打出手,要把他趕走。公主出麵勸解,梁盈女連公主也一起辱罵起來。公主悲忿不已,痛不欲生。冉駙馬氣憤不過,找小侄幫他寫了一份奏章彈劾梁盈女。駙馬適才親自進宮去遞奏章了,小侄正在這裏等他出來。”

雖然本朝多有公主受製於保姆、宦官之例,但壽寧公主是鄭貴妃唯一愛女,更是皇帝的心頭肉,梁盈女說到底不過是個老宮女,雖有官秩,但畢竟是個下人,欺負駙馬倒也罷了,如何還敢騎到壽寧公主頭上?

馮琦愕然不已,道:“怎麼會有這樣的事發生?”沈德符左右望了一眼,壓低聲音道:“跟遼東稅監高淮有關。”

原來昨晚傅春用話語套問高淮人是否在壽寧公主府上,順手遞了一張紙給門仆,稱那是帶給高淮的書信。其實那是京師名妓齊景雲去年寫給他的一首贈別詩:“一呷春醪萬裏情,斷腸芳草斷腸鶯。願將雙淚啼為雨,明日留君不出城。”

門仆將書信呈給高淮後,高淮醉意正濃,略略展開一讀,不明所以,便隨手丟到一邊。然而到半夜時,有人趕來告密,說高淮行蹤已泄露,怕是即將有大禍。高淮驚醒過來,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自己秘密回京師的消息怎麼會走漏,忽然想到那封莫名其妙的書信,召來門仆一問,聽說送書人與駙馬在門前親密地交談過,登時將所有罪過怪到冉興讓頭上。他自己不便出麵,便讓相好梁盈女為他出這口惡氣。梁盈女當仁不讓,居然不顧禮儀,徑直闖進公主閨房,親自帶人動手打了冉興讓一頓。

冉興讓被毆打後趕出了公主府,悲憤難名,決意上表控訴梁盈女的罪惡。但他出身貧苦農家,大字不認得幾個,平常奏表都得要公主府的人捉刀,想了一想,也不回家,直接來藤花別館扣門,打算請沈德符幫忙寫份奏疏。哪知道當晚沈德符和傅春二人醉酒夜宿在粉子胡同,沒有歸家,老仆也不知道主人去了哪裏。

還是魚寶寶從旁指點道:“他二人昨日一道去了馮尚書府上,小沈有可能還在尚書府盡子侄之責,但傅春必定去了粉子胡同齊景雲處。要不你先去找小傅,問清楚小沈人到底在哪裏。”

冉興讓便來到粉子胡同,拍了半天門,終於婢女豆娘來開了門,稱沈、傅幾人都已經酩酊大醉,怕是難以喚醒。她不認得冉興讓是當朝駙馬,見他滿麵血汙,麵目猙獰,心中害怕,不敢讓他進門。冉興讓隻得一邊抹眼淚,一邊坐在門前台階上幹等。直到次日一早齊景雲起床後聽說此事,才將冉駙馬請進堂中坐下,拍醒沈德符、傅春二人。

傅春一聽便道:“冉駙馬全然是因為我受過。哼,這高淮實在太過張狂,我非要找到他行刺朝廷重臣的證據不可。隻有如此,才能徹底扳倒他。”讓沈德符幫駙馬起草奏章,自己則穿好衣衫,趕去找錦衣衛千戶王名世商議。

沈德符寫好奏章,雇了大車送冉興讓回到家中。冉興讓略做梳洗,換上冠服,便帶了侍從入宮。駙馬為人憨厚質樸,沈德符猶自放心不下,便一路護送到紫禁城大明門前,預備等得到確切的消息再去忙其它的事情。

馮琦聽說風波又是因遼東稅監高淮而起,便道:“賢侄放心,我與眾同僚已上書彈劾高淮,這壞小子已成集矢之的,猖狂不了多久了。”沈德符道:“是。馮世伯有事先去忙,我在這裏等冉駙馬出來,再將好消息告知他。”

馮琦心事極重,凝思許久,最終還是道:“好。最近事情實在太多,等我忙完這一陣,再好好跟賢侄聊了一聊。”沈德符道:“是。”

經過這一番談話,馮琦也沒有了去棋盤街飲茶湯的心思,轉身又往禮部官署走去。正好在大門前遇到新任的禮部侍郎郭正域,略略寒暄了幾句。

郭正域忽指著西麵道:“那是在做什麼?”

馮琦回頭一看,一群宦官正圍在一起叫嚷著什麼,也不以為意,續道:“少宗伯,鄉試在即,關於主考官和同考官的人選……”

背後的呼喝嘈雜聲越來越大,還有人在高聲呼叫著什麼。馮琦又回頭看了一眼,驀然留意到原先站在大明門東側角門處的沈德符和仆人都不見了,隻剩下了車馬。愣得一愣,才反應過來,急忙拔叫朝那群宦官趕去,一邊奔走,一邊喊道:“住手!快住手!”

郭正域和侍從們不明究竟,見馮琦焦急萬狀,急忙跟了過去。

那群宦官正圍住沈德符和仆人暴打,見有人出麵幹涉,頓時一哄而散。沈德符和仆人橫躺在地上,渾身都是塵土和血汙,幾乎認不出本來麵目。

馮琦忙上前扶起沈德符。他額頭腫起一個大包,兩眼散亂,搖搖欲墜,神誌已近昏迷。

郭正域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問道:“這……這是沈德符沈公子麼?那些太監為什麼要打他?”

馮琦尚不及回答,忽見角門處急奔出一人——頭發散亂,撕破的衣冠上血跡斑斑,雙腳上隻穿著襪子,蓬頭赤腳,狼狽不堪。正是駙馬都尉冉興讓。

一見到馮琦等人,他露出了惶然而羞愧的表情,但當他轉頭看到沈德符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樣子時,鼻子一酸,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麵麵相覷的眾人的身後,就是巍峨高聳的大明門,大明帝國的國門——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

駙馬都尉冉興讓於紫禁城內閣前麵被一群太監暴打的事件很快風傳全城,人們對這位倒黴的駙馬頗多同情。

可歎的是,冉興讓的厄運還沒有就此結束。他被圍打的第二天,想再次上疏揭發梁盈女、高淮的罪行,誰知奏疏還沒寫好,皇帝聖旨已下:嚴厲詰責駙馬,褫奪其蟒袍玉帶,命送至國子監讀聖賢書思過反省三個月,不許再奏。冉父本是貧民,因子而貴,在朝中為官食俸祿,也因此事被罷職。

壽寧公主憤懣難抑,三次進宮,欲向母親鄭貴妃哭訴真相。不料母親卻拒而不見。可憐公主枉為金枝玉葉,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隻得一腔悲憤打道回府。

本來很少有大臣願意同冉興讓交往,倒不是因他不通文墨,才疏學淺,而是因為他是“國本之爭”禍根鄭貴妃的女婿。但經此一事,眾人發現原來冉駙馬、甚至壽寧公主本人也很可憐。出於對宦官的痛恨,禦史楊鶴上疏道:“聖上愛女被躪於宮奴,館甥受撻於朝市,叩閽不聞,上書不達,壅蔽極矣。”萬曆讀到奏疏後頗為震動,這才下令召公主保姆梁盈女回宮,至於內官群毆駙馬一事,連問都懶得問一句。

在對待自己愛女、女婿的事情上,萬曆都是如此態度,毫不遲疑地站在了宦官一方,更不要說那些彈劾遼東稅監高淮的大臣奏章了。盡管針對高淮的彈劾聲勢浩大,一時驚動天下,以至於連遠在山野的東林黨也加入了進來,但深宮中的萬曆皇帝接到奏疏後依然不聞不問,采取“留中”辦法處置。高淮本人則在群臣蜂起上書的當天趕早出城,回去了遼東。對皇帝和高淮而言,這件事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然而這並不代表萬曆皇帝心中一點也不關注遼東,畢竟是邊關要塞,自古以來就是多事之地。正好此時建州女真首領努爾哈赤入京朝貢,連朝中大臣都不待見的皇帝居然破例召見了努爾哈赤,親自詢問遼東局勢。

當日聖上召見努爾哈赤時,朝臣中隻有泰寧侯陳良弼在場,外廷對談話內容不得而知。但就在這次召見後,萬曆皇帝下了一紙詔令,令遼東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遼東巡撫李植和遼東總兵馬林均被免職,由前總兵李成梁回任遼東總兵一職,而高淮則繼續當他的稅監,在遼東作威作福。

消息傳出,輿論大嘩。人們普遍猜議遼東徹底的改頭換麵跟努爾哈赤的進宮麵聖有很大關係,但女真部落本身也是稅監的深重受害者,受害程度甚至超過大明子民,如馬匹、貂皮、蜂蜜等都是必須進貢之物,尤其貢蜜數量巨大,每年還得兼開蜜市。努爾哈赤本人跟李成梁之間更是有難解深仇,照理來說,他絕對不會站在高淮一方,也絕對不會幫罷職已久的李成梁說話。然而為什麼偏偏是這次麵奏後,萬曆皇帝立即下了詔書罷免李植和馬林呢?

雖然內幕成為一大謎題,猜議蜂起,但無論如何,聲勢浩大的倒高事件以朝臣失敗而告終。

傅春一直頗為自責,認為當日貿然闖到壽寧公主府上套問高淮行蹤有失魯莽,不僅牽累了冉駙馬,還打草驚蛇,使得高淮有所準備——他自己雖然悄悄溜回了遼東,卻派梁盈女等人一早進宮向皇帝和鄭貴妃進讒言。這次群臣倒高失敗,跟此有很大關係。

沈德符勸道:“這也不能怪你。我剛在國子監看到冉駙馬,他人已經平靜下來,還說這樣也好,正好可以多讀點書。至於高淮不倒,更不是你的過失。多年來彈劾稅監的大臣前赴後繼,但卻沒有一個成功,詔獄中關了多少因與稅監衝突而獲罪的大臣,像馮應京這等名士都不能身免。”

魚寶寶道:“我早說過你們這次扳不倒高淮吧。”傅春道:“寶寶又有先見之明了。”

魚寶寶道:“這不是先見之明,而是你們兩個和那幫大臣一樣,沒有認清局勢。高淮是遼東稅監,他的罪惡在於他瘋狂撈錢、貪婪成性,但他撈的錢去了哪裏呢?大多數還不是進了皇帝和皇太後的腰包。你再看看這些大臣,隻知道上書彈劾,什麼稅監危害百姓、高淮罪大惡極之類,全是空話套話。皇帝怎麼可能因為這些陳詞濫調就召回自己親自派出去的撈錢能手呢?”

他這話雖然很有些憤世嫉俗的味道,但也的確指出了一個事實——人人都心知肚明稅監禍患的真正源頭在哪裏,卻沒有人敢像魚寶寶這樣公然怪罪到皇帝頭上。好在當今皇帝太懶,疏於朝事已久,若是放在明初太祖或成祖時代,魚寶寶這等言語早就招來殺身滅族之禍了。

傅春驚訝地道:“寶寶這番話可謂一針見血,見識高明。那麼照你說,該如何扳倒高淮呢?”魚寶寶道:“有兩個法子:一是告高淮貪汙,皇帝派他出去弄錢,他貪皇帝的錢,那不是自尋死路麼?二是學鳳陽巡撫李三才,找一些殺人放火的罪名安在高淮頭上。兩個法子中,前一個比後一個更有用。”

自萬曆二十七年萬曆陸續派出心腹宦官赴全國征稅、辦礦後,稅監恣行威虐,慘毒備至,又科斂無度,任意增加苛捐雜稅,因此而破家者不計其數,士民工商無不恨之入骨。各地多有官民不堪忍受稅監盤剝而奮起反抗之事發生。鳳陽巡撫李三才上疏論礦稅擾民之害,謂如“一旦眾叛土崩,則小民皆為敵國”,便是這些抗稅起義暴動的生動寫照。但即便引起了朝野的激烈反抗甚至民變暴動,事情過後,稅監依舊能肆意妄為,這就全然與皇帝的姑息有關了。

沈德符對稅監危害及其源頭一清二楚,但他受的是傳統儒家教育,“君君臣臣”思想根深蒂固,不敢像傅春那樣公然附合魚寶寶的話,便道:“其實慈聖太後還是位賢後。”

這太後,就是指慈聖太後李彩鳳了。她本是服侍裕王妃陳氏的宮女,身份卑微,因為生下了皇子朱翊鈞——也就是當今萬曆皇帝——而一步登天,由宮女被冊封為貴妃。朱翊鈞登基為皇帝後,按照明代製度,該尊嫡母陳後為皇太後,生母李彩鳳稱皇太妃,也可以稱太後,但嫡母應特加徽號,以示區別。權相張居正和司禮太監馮保為討好李彩鳳母子,特意尊陳後為仁聖皇太後,尊李妃為慈聖皇太後,仁聖太後居慈慶宮,慈聖太後居慈寧宮,二位太後在名號上已經沒有上下之分了。

萬曆即位後,搬進了皇帝專用住所乾清宮。李太後因為兒子年幼,一直陪住在乾清宮,照顧小皇帝的生活、學習。每逢上朝之日,她天不亮就親自來到皇帝臥室,高呼:“帝起!”並命宮人扶萬曆坐起,給他洗臉,然後領著他登輦上朝。

李太後平時教子頗嚴,萬曆少年時代性喜嬉耍,厭惡讀書,課業時有荒廢,常被“召使長跪”。當時,大學士張居正,呂調陽特意編了一本文字俚淺的《帝鑒圖說》作為小皇帝的教材。每月除三、六、九日上朝外,其餘各日都由張、呂二人講課。每次講完,小皇帝回到宮中,李太後還要他複講一遍才算通過。

這種母親陪住訓政的日子一直持續到萬曆大婚為止。在返回慈寧宮之前,李太後特意召來內閣首輔張居正,道:“我不能朝夕陪伴皇上了。先生受過先帝的付托,你要經常教導皇上,不要辜負了先帝的囑托。”此即史論“後性嚴明。萬曆初政,委任張居正,綜核名實,幾於富強,後之力居多”。一代名臣張居正能在萬曆初年有所作為,其實與李太後的信任密不可分。

李太後不但嚴於教子,對自己的娘家人也約束頗嚴,曾以“謙謹持家”四字賜其父李偉。李太後擅長書法,尤其善書大字,文華殿後殿所懸長匾上的十二個大字“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即是她親筆書寫,龍翔鳳翥,令人驚羨。又如慈壽寺中寶藏閣牌匾,也是出於她的禦筆,旁人觀其結構波磔之妙,均以為是當今皇帝禦書。

然而自從萬曆皇帝成人,李太後不再幹預政事,甚至連她之前所倚重的司禮太監馮保被貶、內閣首輔張居正死後被清算等重大事件也懶得過問。她隻是一心向佛,篤信佛祖。萬曆皇帝則投母所好,專門為她在京師內外廣建寺廟,“動費巨萬”,“助施無算”,浪費了不少人力物力。

魚寶寶聽沈德符為李太後辯護,冷笑道:“那些山野莽夫被表象蒙蔽,稱頌慈聖太後聖明倒也罷了。你沈德符熟知掌故,居然也會這麼想!如果太後真的賢明,就不會對皇帝所作所為不聞不問了。雖說本朝祖製不準後宮幹政,但當今皇帝在太後嚴訓下長大,素來畏懼太後,隻要慈聖太後一句話,稅監弊政舉手可廢。可她偏偏不說,你以為她不知道嗎?不是。其實她早就被皇帝收買了。那些稅監搜刮來的不義之財,大多數進了她的腰包。”

沈德符駭然道:“寶寶,你可不要瞎說。”魚寶寶道:“我哪有瞎說?天下人都知道慈聖太後出身小商之家,雖然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但卻天生有貪財好利的習性。”

沈德符連連搖頭,道:“你可別再信口胡扯了。小傅也是出身商賈之家,難道你覺得他天生貪財好利嗎?”魚寶寶“哎喲”一聲,忙道歉道:“我倒是忘記小傅了。傅春,你不算,你跟那些人都不一樣。”

傅春笑道:“我倒是無所謂。咱們正談論對付高淮的事,還是別扯得遠了。”

沈德符歎道:“這事也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極難。”魚寶寶道:“沒有雷厲風行的手段,怎麼能打得了豺狼?所以天下人都佩服李三才,隻有他能對付稅監。”

傅春道:“可惜我始終不能找到高淮與刺客的關聯,不然可以用刺殺朝廷重臣這件事將他釘死。”

沈德符心念一動,問道:“不是從刺客身上搜到一塊牙牌麼,東廠有沒有查到來曆?”傅春道:“沒有。據陳廠公告訴王名世說,那塊牙牌是假的。那牙牌編號捌拾捌號,他派人翻查了名冊,錦字從一號到三百號都是萬曆初年造的,刺客身上的那塊牙牌年份根本對不上。”

原來錦衣衛牙牌除了了正反兩麵刻有字樣和編號外,在左側脊部還刻有牙牌的製造年份。按照記錄,編號拾壹號的牙牌製造於萬曆甲戌年,也就是萬曆二年。而刺客身上得到的牙牌側脊刻的是“萬曆己醜年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