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符呼吸頓時急促了起來,問道:“那麼錦字八十八號牙牌的真正主人是誰?”傅春道:“這個我也問了。這一點,陳廠公並沒有交代,還是王名世自己暗中去翻查了名冊。八十八號原先屬於一名叫楊山的校尉,那人早已死去多年,名冊上顯示他致仕時便已繳還牙牌,但不知什麼緣故,始終沒有找到。”
沈德符道:“楊山?”傅春道:“怎麼,你認得這個人?”沈德符道:“不,不認得。”
傅春道:“總之牙牌這件事有點奇怪。那牙牌雖是假的,可隻有年份有破綻,其它的跟真牙牌是一模一樣,連東廠和錦衣衛自己人都不能分辨真假,足見這贗品的製作者技藝何等高超了。可他為什麼要刻意留下一處年份的破綻呢?”
沈德符嚷道:“太巧了!實在太巧了!”
傅春見他一改往日的從容閑雅,臉頰漲得通紅,神色極其古怪,不由得狐疑問道:“什麼巧?你這麼興奮做什麼?”沈德符道:“己醜年就是萬曆十七年啊。”
那一年,對他是極其難忘的一年——先是寄居在沈家的潤娘失蹤,隨即是父親暴病身亡,他在京師失去了依靠,不得不隨同母親遷回故裏。那一年,他才十二歲。就在離開京師的當日,沈母又趕走了跟他同歲的雪素。從此,他的人生變得憂鬱。
傅春卻根本聽不懂沈德符的言外之意。還是魚寶寶忍不住道:“我來告訴你吧,就是在那一年,小沈父親去世了,他也不得不離開京師,舉家遷回秀水。”
他不過是脫口而出,沈德符卻是大吃了一驚,道:“寶寶……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家事?”魚寶寶道:“哎呀,你那點事又不是什麼秘密,隨便一打聽就知道了。”
沈德符父親沈自邠在萬曆五年進士中以第一名入選翰林院,在世時書法、才學出眾,是當時最有名的翰林名士,以至三十六歲早逝時,一度成為轟動京城的大事。
沈德符憶起年幼時在京城的風光歲月,亦是心潮澎湃,喃喃道:“這麼多年過去,我以為旁人早就不記得了。寶寶說的不錯,己醜年正是我人生的重大轉折。”
傅春不禁啞然失笑,道:“這隻是巧合,小沈,你不要走火入魔,胡思亂想得太多了。”沈德符固執地搖了搖頭:“不,我沒有胡思亂想。你不知道,我曾經見過雪素娘親潤娘身上有一塊錦衣衛牙牌。”
傅春這才大吃了一驚,道:“什麼,潤娘?你不是說她隻是一名走江湖賣藝的婦人麼?”
沈德符心中有事,不及與好友多談,忙道:“小傅,你跟王名世已算有交情,可否去為我去查一件事?就是關於那校尉楊山,他是哪年致仕、哪年死的?他的牙牌又是什麼時候繳還的?”
傅春道:“這倒不是難事。不過我始終覺得你想得太多了。你要去哪裏?”沈德符道:“我得去趟尚書府。馮世伯是家父生前最好的朋友,潤娘的事,說不定他會知道些什麼。”
除了潤娘之事外,他心中還有更多疑問:最近幾次見到馮琦,總覺得對方心事重如山,似乎好幾次有話想對他說,卻又有所顧忌。這實在不像是馮琦的風格,他太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魚寶寶道:“喂,你身上的傷還沒有完全好,不要緊麼?”沈德符笑道:“不要緊,一點皮肉傷而已,我哪有那麼嬌氣?寶寶,可要謝謝你這些日子照顧我、為我買藥。”
魚寶寶癟了癟嘴,道:“誰叫我略懂醫術呢!就當是我付你的房租好了。”
沈德符匆匆出門,正好遇上雇請過的幫傭林大郎。後麵還跟著幾人,一人是順天府生員皦生光,還有一名宦官模樣的人,以及兩名帶刀錦衣衛校尉。
皦生光一見到沈德符,便嚷道:“沈兄,壞事了!壞事了!”
沈德符道:“原來是皦兄。出了什麼事?”皦生光皺眉道:“前些日子賣給沈兄的玉杯原來是皇宮中的寶物,被這位公公偷出變賣,現在事情敗露,錦衣衛拿了我二人,要追回贓物。”那宦官也苦著臉乞求道:“求公子將玉杯還給自家,自家願意原金奉還。而今隻有物歸原處,大家才能平安無事。”
沈德符聞言大為窘困,那玉杯已經作為壽禮送給馮母,如何還能開口索回?
一名校尉不耐煩地喝道:“那玉杯是贓物,你還不快些交出來!”沈德符隻得道:“我已經將玉杯送人,索回需要些時日。”
校尉道:“這可不行。追回皇宮寶物,一刻也耽誤不得。若是交不出玉杯,就將你們幾個全部押回官署去。”
皦生光忙將沈德符拉到一邊,低聲道:“沈兄沒有看出來麼?這公公和錦衣衛是串通好的,你隻要破財就能消災,玉杯也不用索回。”沈德符無奈,隻得問道:“他們想要多少?”
皦生光便走過去與宦官和校尉低語幾句,又重新走回來,伸出五個手指,道:“二百兩。”
沈德符嚇了一跳,他買那對玉杯才花了五十兩,現下為賄賂要掏四倍的銀子,著實有些氣惱。轉念想到錢財終歸隻是身外之物,給這些人一些錢將他們就此打發走,總比向馮府索回玉杯好,至少能保全麵子。少不得忍氣吞聲,道,“那麼請幾位稍候。”自轉回去家中取錢。
傅春見沈德符重新返回還頗覺奇怪。他被白白訛詐,也不好意思告訴對方,免得傅春出頭打抱不平,反而將事情鬧大,還免不了要被魚寶寶冷嘲熱諷一番,隻道:“沒事,忘了帶錢。”進房拿鑰匙開了櫃子,取了兩袋金砂,每袋約有十兩,拿出來到巷口交給皦生光。
皦生光將袋子分塞到兩名校尉手中,點頭哈腰地說了半天好話。一名校尉終於道:“好吧,暫時就這樣了。”這才揚長而去。
沈德符頗覺晦氣,好在他家資富饒,也沒有太將這二十兩黃金放在心上。來到鐵獅子胡同尚書府,門前仆人馮七道:“老爺一大早就皇上召進宮去了。”
眾所周知,萬曆皇帝不上朝理事、不召見大臣已有近二十年。沈德符不禁聽了大奇,忙問道:“聖上召見馮世伯,是因為那晚刺客行刺一事麼?”仆人道:“不是,皇上召老爺進宮,為的是商議福王的婚事。”
禮部除管理全國學校、科舉考試外,還掌吉、嘉、軍、賓、凶五禮之用,皇室婚事曆來由其操辦。福王即是朱常洵,是萬曆和鄭貴妃愛子,也是“國本之爭”中的焦點人物——傳說中要替代皇長子朱常洛成為太子的人。
沈德符聽說馮琦入宮商議福王婚事,心道:“聖上久不視朝,即使是軍國大事,也一向是不聞不問,卻獨獨為了福王婚事召馮世伯入宮,難怪外麵紛傳他有心改立福王為太子。”料來馮琦覲見完畢還要去禮部官署視事,不是一時半刻能夠回來,隻得懨懨告辭。
剛好馮琦次子馮士楷奔出來玩耍,覺得沈德符麵熟,稚氣稚氣地問道:“你是誰?”
沈德符一把抱起他,笑道:“你不記得我啦?我是小沈哥哥啊,前一陣老跟你大哥在一起那個。”馮士楷笑道:“你說的大哥是士傑麼?其實他不是我親大哥,我們既不同父,也不同母。”
才僅僅是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居然說出這種話來,實在有些令人瞠目結舌了。沈德符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幸好馮琦侍妾夏瀟湘追著孩子出來,便將馮士楷交還給母親。
夏瀟湘紅著臉道了謝,又細聲細氣地問道:“沈公子是來找我家老爺的麼?老爺怕是要晚上才回來,有事的話,我可以替公子轉告。”
沈德符道:“也不是什麼大事。二夫人千萬別再叫我公子,我是馮世伯的晚輩,也就是二夫人的晚輩。”逗了馮士楷一會兒,除下中指上的白玉戒指遞過去,笑道,“這個送給你。”
夏瀟湘慌忙推辭不要。沈德符道:“不過是個小玩意,留給孩子玩兒吧。”將戒指套到馮士楷拇指上,又閑扯了幾句,這才告辭。
經過東四牌樓時,沈德符有心去粉子胡同拜訪薛素素,可轉念想到自己新近才在皇城大明門前挨了打,額頭還有一大塊淤青未能化散,有礙觀瞻,隻得暫時忍了。
徑直回來家中,正要進門時,忽聽見背後有人叫道:“請問這裏是李大帥府上麼?”
沈德符聽對方口音極其怪異,應聲回過頭去,卻是一名大漢,雖然包了頭巾,還是一眼認出他是那晚在李成梁府後門見過的女真首領努爾哈赤的隨從之一,便隨口問道:“你不是努爾哈赤將軍的隨從麼?”
那大漢曾跟隨努爾哈赤來過李府後門一次,但那後門與藤花別館的大門距離不遠,他這次從胡同口的另一邊尋進來,居然認不清楚到底是哪個門了,正好看見沈德符,便出聲詢問。見對方脫口叫出自己身份,立即將他當成李府人,笑道:“正是小人。李大帥還好麼?他老人家預備什麼時候動身回去遼東?我們將軍等不及要準備迎候接風了。”
沈德符見狀,料想對方是生了誤會,正要告訴他隔壁才是李府後門,忽然心念一動,想到街裏坊間那些關於努爾哈赤麵聖的猜測,便幹脆將錯就錯,假意問道:“你不是跟努爾哈赤將軍回去建州了麼?怎麼人還在這裏?”
那大漢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道,“噢,本來是動身回去了,但半路上我們將軍想起一件重要事,所以派小人回來送封信給李大帥。”
沈德符極想知道那信的內容是什麼,但他終究還是個老實的讀書人,強忍心中好奇,指著一旁的角門道:“那裏才是李府後門,我隻是李大帥府上的房客。”
那大漢“啊”了一聲,正好有奴仆開後門出來,便急忙奔了過去。
這已經是沈德符第二次在李府後門遇見女真人,愈發滿腹狐疑,心道:“這次事件,遼東巡撫和總兵雙雙被免職,稅監高淮毫發無損,倒也不足為奇,以往朝臣與稅監爭鬥,被罷免的都大臣。奇的是,七十八歲年紀的李成梁竟然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從努爾哈赤及其隨從的種種表麵來看,女真人跟李大帥明顯是一夥子。市井傳聞是對的,李成梁這次回任遼東,肯定是努爾哈赤在聖上麵前說了好話。到底是什麼利益能讓愛憎分明的努爾哈赤放棄殺父深仇大恨、甘願繼續忍受稅監盤剝,也要與李成梁化幹戈為玉帛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覺背上輕輕一拍,回頭一看,卻是魚寶寶,滿臉納罕,問道:“你站在自家門口鬼鬼祟祟地做什麼?”
沈德符知道這位姑蘇秀才精靈古怪,時常有奇思怪談、驚人妙想,卻也不全是怪誕無理。當即說了兩次在寧遠伯後門見到女真人之事,想聽聽他的看法。
魚寶寶道:“這你還不明白麼?一句話,熟人好辦事。努爾哈赤在李成梁府中長大,兩個人就算有仇,那也是熟人。何況女真人在李成梁最失意的時候出麵支持他,力推他回任遼東總兵,將來必然是有豐厚回報的。相比於遼闊的地盤,一個稅監的實際危害又能有多大呢。”
沈德符極是驚訝,瞪大眼睛,仿佛才第一次認識魚寶寶一般。魚寶寶反倒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道:“你幹嘛那麼看著我?”沈德符道:“寶寶,你有時候真的是一眼就看到了底,我和傅春都不如你呢。”
魚寶寶道:“喲,原來鑒古善談的沈大才子也有自愧不如人的時候。”沈德符道:“我自然是……”一語未畢,外麵有人即拍門叫喊道:“沈公子!沈公子!”
沈德符忙回身去開門,卻是馮琦府上的仆人馮七,跑得滿頭大汗。
沈德符問道:“出了什麼大事麼?”馮七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不是……是我家老爺一回來就要見沈公子……小的怕老爺久等,一路小跑,跑得急了些。”
沈德符聽說,忙跟著馮七重新往尚書府趕來。在正堂前正好遇到薑敏、馮士傑母子。
薑敏正色道:“你世伯身子不好,要多休息調養才行,賢侄好好勸勸他,別太過操勞。”
她是尚書夫人,卻要外人來勸丈夫休息,想來與馮琦疏遠已久。沈德符不敢多問,隻喏喏應了,跟隨馮七往萬玉山房而來。
到院門前時正遇到仆人秦德送浙江會館戲班班主薛幻出來。薛幻雖然從事梨園行當,卻是地地道道的蒙古人。曾祖薛綬是明軍都督,在土木之變中為保護英宗皇帝而英勇戰死。薛幻也有世襲錦衣衛指揮官職,但他更喜歡聽戲、看戲,索性棄官不做,自己組建了戲班,專門在浙江會館登台演出。
沈德符乍然在萬玉山房見到薛幻,很是驚奇。薛幻笑道:“馮尚書想要完整的《牡丹亭還魂記》戲文,我是特地給他送來。”沈德符道:“原來如此。”
薛幻道:“沈公子老久不來浙江會館了,有空來看新戲。”招呼一了聲,跟著仆人秦德去了。
沈德符進來書房時,馮琦正半躺在書房南窗的大羅漢床上。那床為黃花黎木所製,左右和背麵裝有圍欄,正中放著一黃花黎木的炕幾,兩邊鋪設坐墊、隱枕,十分講究。炕幾上放著一杯茶盞和一碟點心。馮琦一邊聆聽颯颯竹聲,一邊輕聲吟誦著第十二出戲文《尋夢》中的唱詞:“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手中還握著書卷,正是薛幻新送來的《牡丹亭還魂記》,顯是愛極湯顯祖的這部新戲。聽到沈德符到來,急忙起身迎客,呼叫他坐下,命小妾夏瀟湘奉茶。
沈德符見馮琦臉色不好,忙上前扶他坐下,勸道:“世伯是朝廷肱股重臣,保重身子要緊,千萬不要太過勞累。”馮琦搖了搖頭,急切地道:“賢侄,那晚壽筵,我說你若能像令祖沈公那樣安居鄉裏讀書也是好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沈德符愣了一愣,才道:“小侄尚不能肯定,世伯要小侄放棄功名麼?”馮琦道:“錯了,全然錯了!大丈夫在世,唯功名可求,千萬不要學那些‘安身立命’、‘明哲保身’的異端思想。你要記住了,一定要考取功名,金榜題名,方才不辱沒祖先英名。”
沈德符恍然大悟,暗道:“原來我全然誤會了馮世伯的意思。馮世伯著急派仆人叫我來,為的就是這件事麼?”雖然有些不解,還是應道:“小侄遵命。”
心中仍然放不下潤娘懷有錦衣衛牙牌一事,本有心詢問一些舊事,但見馮琦臉色難看之極,料想是疲累所致,隻得起身告辭。
馮琦道:“先別忙走,我有一詩贈送賢侄。”命夏瀟湘研墨鋪紙,走到書案前,略一思索,即提起毫筆,下筆如飛,一揮而就。
卻是一首七絕,詩雲:
浩渺天風駕海濤,三千度索向仙桃。
翩翩一鶴青冥去,已隔紅塵萬仞高。
沈德符略略一讀,覺得此詩詩意不祥,隱隱有絕命詩的味道。正待勸慰幾句,忽見馮琦臉色大變,手中毫筆掉落,朝後趔趄兩步,仰天便倒。
沈德符大吃一驚,忙扶馮琦坐在屏背椅中,叫道:“馮世伯!馮世伯!”
馮琦臉如金紙,瞪大眼睛,一手扯著沈德符衣袖,一手指著一旁的夏瀟湘,口中“謔謔”有聲,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片刻後,兩手一鬆,就此死去。
夏瀟湘先是一愣,隨即上前跪倒馮琦腳下,放聲大哭起來。
馮府上下不論主仆,不得馮琦命令均不得擅入萬玉山房,書房中的打掃均由夏瀟湘親自動手,就是夏氏的貼身婢女印月,也隻能做些打掃的雜活兒,不能走進書房。仆人馮七候在院子外,聽見裏麵著實動靜不小,忙高聲叫道:“印月!印月!”不見人應,這才想起印月請了幾天假到鄉下探望母親了。又趕到門外,喊了兩聲“老爺”,還是無人應答,便大著膽子推門進來——
卻見馮琦坐在碩大的椅子上,怒目圓睜,眼、鼻、嘴角有絲絲黑血沁出,情狀極其恐怖。夏瀟湘正撫屍痛哭,一旁沈德符則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