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七愣得一愣,便大聲叫了起來:“殺人了!殺人了!”
禮部尚書馮琦離奇暴死在萬玉山房後,馮氏家眷聞訊趕來。馮妻薑敏出生太醫世家,一看便能斷定丈夫是中毒而死。由於書房中隻有沈德符和夏瀟湘,二人難脫下毒嫌疑。薑敏遂命將二人捆送官府調查。
正好錦衣衛千戶王名世有事來尋姨母薑敏,得知馮府再生變故,遂命校尉將沈德符和夏瀟湘逮捕,先押送到錦衣衛監獄囚禁。
錦衣衛官署位於大明門千步廊以西,與禮部東、西相望。
雖然在京師出生並生活了十餘年,但這還是沈德符第一次來到錦衣衛官署。當然,在他內心深處,著實希望永遠不要有機會進來這個傳說中陰森恐怖的活地獄。一進來官署大院,便聽見頭上有怪聲,抬頭一看,卻是槐樹上棲息著一隻怪鳥,身體象鶴而比鶴小,正衝著眾人怪叫,叫聲淒厲,弄得人心裏愈發悲涼起來。
錦衣衛大獄位於官署的西南角,到門前正好遇到歐洲耶穌會士利瑪竇。遇到沈德符一行,利瑪竇亦是相當驚訝,他記得在馮府中見過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而那名被校尉粗暴挾持的女子,似乎就是馮尚書的侍妾。那晚馮府壽筵,馮琦驀然遇刺,現場大亂,馮府家眷也都顧不上避嫌,盡數衝出來查看馮琦傷勢。他還記得那女子抱著孩子,站在馮琦身側哭泣,楚楚可憐。愣了一愣,忙上前攔住問道:“這二位是……”
負責押送的錦衣衛百戶王曰乾道:“是害死禮部馮尚書的凶手。”
利瑪竇聽說禮部尚書馮琦遇害,“哎喲”一聲,不及多問,急忙去了。
王曰乾便命校尉押著犯人進來督捕房登記姓名。獄吏蔣守約見罪犯是一對衣飾華麗的年青男女,很是好奇,問道:“是什麼人?犯了什麼罪?”
王曰乾報了名字和案情,叮囑道:“這是重犯。王千戶已進宮稟報陳廠公,說不定皇上要親自過問案情,可千萬別出了差錯。”蔣守約笑道:“曉得了。”
送走王曰乾,蔣守約慢吞吞踱到夏瀟湘麵前,上下打量她一番,連聲歎息道:“好端端一個美貌小娘子,竟然謀殺親夫。你,無論如何是活不了了,可惜了這副花容月貌。”拍了拍手,叫道,“好好招待夏夫人。”
便有幾名禁婆搶上來,拿鐐銬鎖了夏瀟湘手腳,又取過一麵十五斤重的木枷,將她脖頸和雙手禁錮在木枷中。夏瀟湘淚流滿麵,早已癱倒在地,禁婆不得不拖著她一路走下地道。
蔣守約又走到沈德符麵前,道:“看你模樣,也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你可有看見剛才那婦人的狼狽樣子?詔獄的規矩,無論是誰,下囚室都得戴上三木刑具。當然,事情也不是一概而論……”一邊說著,一邊伸出右手,將大拇指和食指撚在一起。
沈德符初見馮琦暴斃慘狀,又是驚愕又是傷痛,以致不能替自己辯白。但被帶來錦衣衛官署後,那怪鳥的慘叫促使他從渾渾噩噩中驚醒過來,可惜王名世已經先行離開,無人肯聽他解釋。此刻一見蔣守約的手勢,便明白對方是在公然索取賄賂。久聞獄事黑暗,果然如此。然而當此境遇,除了低頭,他也別無可想,當機強忍悲憤,從身上摸出所有的銀子,又解下腰間玉佩,一齊遞了過去。銀子隻有幾兩,但那玉佩卻是沈家祖傳玉佩,古意盎然,觸手生溫。
蔣守約居然是個識貨之人,笑道:“這玉佩成色還算不錯,是祖傳的麼?”沈德符道:“是。”賠笑道:“這不過是一點小意思,官爺若肯知會我家人一聲,另外還有重謝。”
蔣守約笑道:“這個好說。到底是知書識禮人,我就喜歡跟公子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進來這裏,苦頭是免不了要吃的,但隻要能行方便之處,公子盡管開口便是。”問了沈德符住址,這才派吏卒帶沈德符入詔獄。
走下陰森森的地道,沈德符心中不由得湧起了深切的悲涼。他知道自己無辜,卻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命走出去。關在詔獄、死在詔獄的人,又有幾個是真正有罪的呢?他不是第一個,也決不會是最後一個。
沈德符被關進上層臨近入口的囚室中。囚室狹小,不過數尺見方。一進去就就覺得陰風撲麵,聞見一股奇怪的臭味,令人欲嘔。他本能地用手捂鼻孔,等到目力大致適應陰暗,才摸索著靠牆坐下。
忽聽得有人陰惻惻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人?”
沈德符嚇了一跳,尋聲望去,發現牆角亂草堆上縮著一個人,頭發淩亂,衣衫破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才知道自己還有個牢友,忙報了自己名字,問道:“不才請教老先生尊姓大名。”
他熟知京師掌故,自是知道詔獄關押的並不是什麼窮凶極惡的罪犯,而多是朝中官員,或是忤逆了皇帝旨意,或是得罪了稅監,總之沒有真正的壞人,甚至可以說這裏的絕大多數囚犯都是耿直報國的忠臣。他聽對方聲音蒼老,年紀似已不輕,料想必是什麼大官,是以特意用了敬語。
那人奇道:“你姓沈,跟翰林院沈自邠沈北門是什麼關係?”沈德符道:“啊,我正是他的長子。先生認得亡父麼?”那人道:“認得。沈北門……你父親……他已經過世了麼?”沈德符道:“是,家父過世已經有十四年了。”
那人歎了口氣,道:“埃,我被關進詔獄已有二十一年,外麵的很多事都不知道。”
沈德符聽說他入獄已經二十一年,驀地心念一動,失聲問道:“先生莫不是前臨江錢知府?”那人笑道:“不錯,我正是錢若賡。想不到還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錢若賡是浙江寧波人,隆慶五年進士,萬曆即位後任禮部官員,因進諫阻止皇帝在民間選妃充實後宮,被萬曆記恨,有心殺他。但當時萬曆即位日淺,大權又盡在內閣首輔張居正手中,皇帝難以依己意行事,隻將這筆帳記在心裏。萬曆十年,張居正病逝,萬曆立即將錢若賡調為臨江知府,不久給他安了個“酷吏”的罪名,命錦衣衛逮下詔獄。但實際上錢若賡非但不是酷吏,還是有口皆碑的好官。臨江府百姓聽說知府無辜蒙難,自發湊錢結隊到京師為其鳴冤,一連數年,人數最多一次多達千人。但萬曆卻堅持要將錢若賡處死。當時內閣首輔申時行知道錢若賡實屬冤枉,便設法營救,與法司密議,表麵遵從皇帝旨意判處錢若賡死刑,然而每到行刑時,就找個理由如天象有異之類緩期執行,改以長係詔獄。早年張居正出任首輔之時,權高震主,皇帝不過是個龍椅上的擺設。申時行繼任之後,內閣的權勢依然強大,萬曆也不得不聽。日後曆任內閣首輔如王錫爵、趙誌皋均同情錢若賡,指使司法機構對其暗中保護。加之萬曆皇帝困於國本之爭,很少上朝理政,錢若賡的案子才不了了之。但皇帝隻是忘記殺他,並沒有下詔釋放,他等於被判了終身監禁,活著與死無異。
沈德符在詔獄中與傳奇人物錢若賡相逢,既意外又難過,見他形容枯槁,衣衫襤褸,便脫下自己的外衣,為他披在身上。
錢若賡道:“多謝。年輕人,外麵都發生了些什麼大事?你給我好好講講。”沈德符一時也不知道從何講起,便揀了件最重大的事先說:“最大的事,就是聖上在兩年前立了長子為皇太子。”
錢若賡道:“那麼聖上本人呢?”沈德符道:“聖上依舊不上朝,沒有什麼改變。”
錢若賡歎息道:“我本來一直被關在最底層不見陽光的囚室中,幾日前吏卒忽然將我移來這裏,不但去掉了手腳的桎梏,夥食也有所改善。我還以為是聖上要放我出去。”
他被關押二十一年,身披三木,動彈不得,每日唯等死而已,忽然生命中露出一絲自由的曙光,哪知道瞬間又熄滅了,這打擊不可謂不大,軟軟靠在牆上,露出失望之極的神色來。
沈德符本有心安慰幾句,可人們都說進了詔獄等於進了閻羅殿,九死一生,他自己莫名身陷囹圄尚無出去的希望,更何況錢若賡這樣被皇帝銜恨的欽點要犯呢?勉強安慰也是蒼白無力之語,還是不要說了好。
漆黑的夜晚深邃幽長,不時地有絲絲的寒意肆虐侵襲而來。沈德符困意極濃,但腦海意識裏卻絲毫未有要睡的欲望,神智始終處於一種迷離而茫然的異境,似乎醒著,又似乎睡著了。他能聽見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音,哭聲、笑聲、歎氣聲、囈語聲、尖叫聲,仿若來自大地深處的幽靈,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無在,令人恐懼。他甚至分不清這是幻聽,還說現實。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忽有吏卒舉火來開了牢門,帶他出來。卻見傅春和魚寶寶正站在督捕房中徘徊。
見到沈德符出來,魚寶寶先搶上前來,問道:“還好麼?有沒有受刑?”沈德符見他滿臉憂色,頗為感動,道:“暫時還沒有。”
傅春道:“我和寶寶聽到吏卒報信,便趕來這裏見你,哪知道遞了許多銀子,依然進不來。還是素素出麵求情,王千戶才肯破例帶我進來見你。”
沈德符大為意外,道:“素素姑娘肯為我出麵求情?”傅春道:“嗯,閑話以後再說。你明日就要過堂了,快告訴我們到底是怎麼回事。”
沈德符便大致說了經過,道:“老實說,我也覺得馮世伯死得莫名其妙,可我對這件事真的是一點也不知情。”
傅春凝思片刻,轉頭叫了一聲。王名世走進來問道:“你們講完了麼?”傅春道:“還沒有。這案子有許多疑點,我們想當著千戶的麵問小沈。”
王名世道:“無所謂啊。不過有個不好的消息要告訴你們,馮尚書夫人往宮裏遞了緊急奏疏,說案情關乎家醜,怕是有礙馮尚書清譽,請聖上秘密審訊。馮夫人的父親薑太醫曾為聖上治病,聖上一直感念在心,所以特別批準了奏疏。因而現在這樁案子不會經過三法司,隻會在錦衣衛內部解決。”
沈德符一聽,愈發焦急起來,道:“我沒有下毒害人,你們一定要相信我!”魚寶寶也道:“小沈亡父跟馮尚書是故交,他自小出入馮府,馮尚書待他如以親子,他亦以一向父禮視之。怎麼可能妄生歹念?”
傅春道:“小沈,你別著急。我來問你,書房內是不是隻有你和夏瀟湘兩個人?”沈德符道:“是。”
傅春道:“既然不是你下的毒,那麼一定是夏瀟湘了。”沈德符遲疑了下,反問道:“會是她麼?”
不由得又回憶起馮琦臨死前的情形來——馮琦一手扯著他衣袖,一手指著一旁的夏瀟湘,好像要說什麼話,卻又說不出來。莫非馮琦當時已經意識到是侍妾下毒,所以刻意提醒沈德符,好讓他知道夏瀟湘就是凶手?
可這完全說不通啊。自從他認識夏瀟湘以來,一直覺得她柔弱善良,逆來順受,隻知道相夫教子。退一萬步說,就算她有心為自己謀取利益,可她雖為馮家生下了兩個兒子,地位卻並不鞏固,怎麼可能下手毒死正需要倚靠的丈夫呢?
魚寶寶也道:“夏瀟湘尚有幼子需要撫育,確實不可能加害馮尚書。就跟小沈尚需要馮尚書提攜前程,不可能下毒害人一樣。下毒殺人不會是臨時起意,小沈和夏瀟湘毫無動機,又怎麼會下毒害死馮尚書呢?王千戶,有沒有可能是有人事先在送去書房的茶水中投了毒?”
他說話又急又快,就像一長串鞭炮一樣“啪啪”炸過。王名世愣了一愣,才答道:“我已經派人驗過,茶水中根本沒毒。這也是尚書夫人懷疑沈公子和夏瀟湘的原因——書房裏沒有任何東西有毒,但馮尚書卻中毒而死,那麼隻有二位有機會下手了。”
魚寶寶道:“小沈,你進書房後,有沒有發現夏瀟湘有異常的行為?再好好想想。”
他倒不是刻意將矛頭對準夏瀟湘,隻是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沈德符和夏瀟湘,他既選擇相信沈德符,便隻能懷疑夏瀟湘是凶手了。
沈德符隻得說了馮琦臨死前的異狀。魚寶寶道:“如此,倒可以作為夏瀟湘下毒害人的一條證據。”他一心要營救沈德符出牢獄,甚至提出想見見夏瀟湘,卻被王名世斷然拒絕。
魚寶寶對此頗為不滿,道:“千戶之前不是還邀請傅春和小沈一同來查案麼?這麼快就忘記了。”王名世道:“我是奉陳廠公之命,邀請傅公子協查馮尚書遇刺一案,跟沈公子卷進的馮尚書中毒案是兩碼事。”
魚寶寶道:“馮尚書遇刺在先,中毒在後,這兩個案子說不定有所關聯。”王名世冷冷道:“魚公子機敏善辯,這話怕是你自己也不信吧。馮尚書遇刺一案,刺客的真正目標是李巡撫,跟馮尚書並無關係,跟馮尚書中毒自然沒有關係。”頓了頓,又道,“明日審案,除了證人外,馮府作為苦主和原告,也會派人來旁聽。傅公子,魚公子,你們這就請回吧。”
魚寶寶無可奈何,隻得握了握沈德符的手,道:“放心,不會有事的,一定有法子能證明你的清白。”沈德符苦笑幾聲,就此作別。
被押回牢房後,錢若賡尚未入睡,問道:“怎麼,你就要出去了麼?”沈德符道:“不是,隻是見了兩個朋友。”錢若賡聞言,隻重重歎了口氣。
沈德符見他意興闌珊,便安慰道,“我是使錢賄賂獄吏才沒有戴械具。錢先生既是境遇有所好轉,肯定也是外麵有人出力。我聽說曆任內閣首輔都很同情你的遭遇,說不定是有朝廷重臣暗中營救也說不準。現任內閣首輔沈端公,不正是先生的同鄉麼?”
錢若賡道:“你初來詔獄,不懂這裏的規矩。這裏就是活地獄,獄吏一手遮天,不使銀子,首輔出麵說情都休想去掉那些鐐銬枷鎖。我被關在這裏已經二十一年,內閣大學士換了一撥又一撥,誰還會記得我,肯為我花錢?”
沈德符道:“很可能是錢先生的家人呢。”錢若賡搖了搖頭,道:“我被錦衣衛逮捕時,所有家產都被抄沒充公。可憐我孩兒敬忠才剛生下來幾個月,尚在繈褓之中,從此生生分離,再也沒有見過。也不知道他們母子怎麼生活,現在可還好?”
不過是因為一紙勸諫皇帝選妃的奏疏,便是二十一年不得與妻兒相見的局麵。那麼沈德符自己又會是什麼命運呢?一時心頭沉重,再也說不出話來。
次日懵懵懂懂地醒來時,陽光透過小窗,正好照射在錢若賡身上。他仰靠在牆壁上,斑白頭發披散開來,臉頰枯槁如雞皮,滿身瘡瘍,膿血淋漓,看起來已是行將就木的老人,情形極是可憐。
忽然,他睜開了眼睛,看到沈德符正凝視著他,便舉手捋了捋頭發,微微一笑,道:“早。”沈德符道:“早。”
錢若賡道:“年輕人,不要這麼沮喪,盡管已經進來了這裏,難以扭轉局麵,但還是要有信心。”沈德符苦笑道:“不是我沒有信心,而是案情對我很不利,我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洗脫冤屈。”
錢若賡笑道:“你知道我的遭遇了,完全清白無辜,不一樣還是在這裏被關了二十一年?千萬不要寄希望於有機會從這裏脫身,期待越高,失望越大。”
沈德符道:“那麼我還能希望很麼?”錢若賡道:“你心中可有放不下的人?”沈德符道:“自然有,有許多。”
錢若賡道:“你一定要堅信你還有跟他們再見麵的一天。不然的話,在詔獄這樣的地方,哪裏還有活下去的勇氣?”歎了口氣,將目光投向窗外,悠悠道:“我相信在我有生之日,一定能見到我的敬忠孩兒,這是支撐我苦苦熬著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望著這位被折磨得骷髏一般的老人,沈德符被深深感動了。塵世間,還有什麼比愛的力量更偉大呢?偉大的父子之愛,足以照亮這深幽的黑獄。那一刹那,他壓抑已久的心胸忽然變得開闊起來。以至當吏卒來提他到北鎮撫司過堂時,他也不是惶恐的心態,而是做好了坦然麵對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