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意氣相期(1 / 3)

沈德符被校尉帶來北鎮撫司大堂時,夏瀟湘已經先跪在堂中。枷鎖將她壓得匍匐在地上,頭發披散,完全看不清麵孔。堂前還等著數名馮府家仆,大約是被召來作證的證人。

大堂上除了主審官北鎮撫司鎮撫周嘉慶、陪審官錦衣指揮僉事鄭國賢和千戶王名世外,馮琦嗣子馮士傑作為原告苦主的代表也在一旁旁聽。傅春和魚寶寶打扮成跟班的樣子,站在馮士傑身後。

等到沈德符被按到堂中跟夏瀟湘並排跪下,周嘉慶一拍驚堂木,問道:“堂下跪的可是犯人沈德符和夏瀟湘?”

沈德符應了一聲,夏瀟湘除了發抖外,話也說不出來。周嘉慶皺了皺眉頭,從案上簽筒抽了一支簽,命道:“先拖到刑房,杖五十,好生打著問。”

這倒不是周嘉慶有意擺官架、用淫威,而是錦衣衛和東廠問案,不論犯人是否有罪,都先要用刑拷打,意在給犯人一個下馬威。北鎮撫司以用刑殘酷聞名,收羅天下最殘忍、最可怕的刑具,可以說出名字的就有械、鐐、棍、剝皮、拶、抽腸、鉤背、大枷、帶枷站立、斷脊、墮指、刺心等等,名目之繁多,手段之毒辣,不在昔日唐代酷吏來俊臣之下。即使是普通杖刑,也有講究,尋常囚犯一般隻說“打著問”,重者要加“好生”二字,最重者則稱“好生著實打著問”。

周嘉慶下了加重打的命令後,掌刑校尉應了一聲,正要上前拖起犯人,魚寶寶忙叫道:“等一等!沈德符是國子監貢生,有功名在身,不可輕易用刑。”

一旁錦衣指揮僉事鄭國賢忍不住笑出聲來,道:“在這裏挨打受刑的朝廷大員多不勝數,何況一個小小的太學生呢。”

魚寶寶是以苦主跟班的身份進來錦衣衛大堂,居然敢當堂阻止鎮撫用刑,可謂膽大包天。周嘉慶臉色一沉,正要喝令將他趕出去,忽見千戶王名世朝自己打了個眼色,便不得不將已到嘴邊的話溜了回去。

周嘉慶跟王名世同官秩,都是正五品官職,但他掌管北鎮撫司,有權直奏皇帝,就連錦衣衛最高長官指揮使也要給他七分麵子,又何懼一個區區錦衣衛千戶?他還有另一重身份,是是吏部尚書李戴的女婿。況且就個人情感而言,周嘉慶一向厭惡王名世——此人簡直就是錦衣衛中的另類,武藝高強、力奪三元也就罷了,居然還通經史,能寫詩,善書法,時人稱其武藝、詩詞、書法為錦衣衛“三絕”。這樣的人才,還留在錦衣衛做什麼,大可以去邊關當武將了。

然而終有人相當欣賞這種怪才,譬如司禮監兼東廠提督陳矩,命王名世同時兼任東廠的掌刑千戶,這立即使得他身價百倍,成為錦衣衛的頭號人物。明中葉以來,凡朝廷會審大案、錦衣衛北鎮撫司拷問重犯,東廠都要派人聽審。不光三法司、錦衣衛如此,京師各個衙門都有東廠人員坐班,監視官員們的一舉一動。一些重要衙門如兵部的各種邊報、塘報等,東廠都要派人查看。王名世是錦衣衛的千戶,但他也是東廠派在錦衣衛的監視者,後一種身份,不得不令周嘉慶忌憚九分,於是勉強揮手止住校尉,道:“問案要緊,這頓打先記下。”頗有自我解嘲的味道,又命校尉除掉犯人木枷。

錦衣指揮僉事鄭國賢是正四品官員,為堂中品秩最高者。他還有另一重身份,是鄭貴妃伯父鄭承恩之子,也就是當今最得寵的鄭貴妃的堂弟,見到堂堂北鎮撫司鎮撫周嘉慶居然因為一名跟班的辯解破天荒地停止打樁,很是好奇,不由得朝魚寶寶多看了幾眼。

周嘉慶先問了沈德符姓名、籍貫、職業,這才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喝道:“犯婦夏瀟湘,快將你下毒謀害馮尚書的事情經過從實招來。”

夏瀟湘身上的木枷已經去掉,卻依然不敢抬頭,隻伏在地上,道:“我……我……”渾身抖簌個不停,再也說不出來一個字。

鄭國賢笑道:“怕是鎮撫問不出什麼口供了,這婦人已經嚇得尿褲子了。”

眾人循聲望去,果見女犯下身子下有水滲出,一股尿騷味兒漸漸彌散開去,有不少校尉跟著笑了起來。夏瀟湘又羞又愧,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了下來。

魚寶寶很是看不過眼,正要出聲,一旁傅春忙扯了扯他衣袖,低聲道:“你忘記咱們事先的約定了麼?小不忍,則亂大謀。”魚寶寶這才勉強忍住。

鎮撫周嘉慶倒是見慣像夏瀟湘這種一上大堂就嚇得說不出來話的犯人,錦衣衛也最喜歡這類犯人,寫好口供後叫他簽字就簽字,絕不敢拒絕。當即不再理睬夏瀟湘,轉而審問沈德符,問道:“你是如何勾結犯婦夏瀟湘謀害禮部馮尚書的?快從實招來。”

沈德符道:“我沒有害死馮世伯。”大致說了事情經過,道:“我隻是奉召到萬玉山房,才不過與馮世伯說了幾句話,變故忽生,但情形究竟到底如何,我實在一無所知。”

馮府仆人馮七上堂作證道:“事情確實如沈公子所言。昨日老爺一大早被召進皇宮中,下午才回來家中,直接就去了萬玉山房,隻有二夫人在裏麵侍奉。萬玉山房是禁區,不得老爺召喚,他人是不能進去的,隻有二夫人例外,老爺也一向隻要二夫人服侍,小的們隻能守在院門外。後來二夫人從書房出來,招手叫小人,說老爺要見沈公子,小人就去尋了他來。送他進萬玉山房時正好遇到浙江會館戲班班主出來。沈公子在門口跟薛班主說了幾句話,薛班主就跟著秦德走了。沈公子獨自進去書房。再後來,小人聽見裏麵傳出二夫人的哭聲,就喊了幾聲老爺,沒有人應,小人擔心有事,壯著膽子進去一看,老爺已經……已經……”回憶起馮琦死狀的恐怖一幕,猶自驚心,再也難以說下去。

仆人秦德作證道:“老爺離開禮部官署時,派小人去浙江會館,想找薛班主索要一本《牡丹亭還魂記》戲文。薛班主聽說,便跟小人一起回來尚書府,一來可以親自把書交給了老爺,二來上次尚書府請戲班唱戲還沒有銀子結清,他順便可以找馮管家辦了。老爺拿到戲文後很高興,當麵謝了薛班主,命小人送他出去。我們在門前遇到沈公子,薛班主跟沈公子打了招呼,我們就一起到前院去找馮管家了。至於書房後來發生的事,小的全不清楚。”

戲班班主薛幻、馮府管家馮安先後上堂作證,證實了這一經過。

錦衣衛百戶王曰乾也在堂上道:“當日屬下跟隨王千戶前去禮部尚書府辦事,剛好遇到馮尚書中毒暴斃一事,王千戶遂命屬下檢視現場。查得案發時萬玉山房中隻有馮尚書、馮尚書侍妾夏瀟湘、及國子監生沈德符三人在場。而且案發當日也隻有七人進過萬玉山房,除了前麵提到的馮尚書、夏瀟湘和沈德符三人外,還有早一步到過書房的仆人秦德和戲班班主薛幻,以及更早進過書房的馮尚書長子馮士傑和次子馮士楷。馮士楷是在午飯後自行闖入萬玉山房,馮士傑則是追隨弟弟進入,進去找到弟弟後就抱他退了出來。有多名仆人口供為證。又查得書房中茶水、食物俱沒有下毒。這些俱是事實。當時王千戶也在場,可以佐證。”

一旁王名世點了點頭,表示王曰乾的證詞無誤。

證人作證完畢,鄭國賢愈發興趣大增,忍不住道:“新鮮,茶水、食物都沒有毒,那麼馮尚書是如何中了毒?”

王曰乾道:“這正是這件案子最奇怪的地方。屬下也反複想過,覺得隻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有毒的糕點已經被馮尚書吃掉了。但這一點似乎又不大可能,因為仆人稱當日馮尚書回來後,馮夫人命人往書房送了兩碟共十塊糕點,象棋餅五塊,骨牌糕五塊,這十塊糕點都沒有動過;如此就是第二種可能了,是有人用另外的法子往馮尚書身上下了毒。”

鄭國賢兩眼炯炯放光,興奮之極,連聲道:“對,對,你說的對。可有在書房中找到帶毒的物品?譬如像《金瓶梅》那樣的書卷什麼的。”

他提及《金瓶梅》,並非暗指堂堂禮部尚書馮琦對淫穢小說有興趣,而是牽涉到一樁著名故事。《金瓶梅》作者自署蘭陵笑笑生,顯然是個假名。有傳聞說,其真正作者是嘉靖名士王世貞。當年王父王杼獻名畫《清明上河圖》給權臣嚴嵩和嚴世蕃父子,結果被唐順之識別為贗品,王杼因此被嚴嵩父子殘害致死。嚴世蕃酷愛閱讀淫穢小說,忘形之下常常用食指蘸口液翻書。王世貞為了給父親報仇,就將《鳴鳳記》抄本的殘本增補成《金瓶梅》,並在每頁紙上塗上了毒藥,然後設法將書送給嚴世蕃。可惜由於毒藥抹得太淡,最終未能毒死嚴世蕃。

王曰乾卻沒有領悟鄭國賢言外之意,隻愣了一愣,便幹脆地答道:“沒有。”

鄭國賢便直截了當地問道:“那麼那本薛班主送的《牡丹亭還魂記》呢?可有查驗是否有毒?”王曰乾道:“沒有。”

魚寶寶插口道:“是查了沒有找到,還是根本就沒有想到要去查?”王曰乾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頂頭上司王名世,還是說了實話:“隻查了茶水、食物,沒有檢驗其它物品。”

傅春道:“如此,可謂取證不全了。我提議先將審案暫時押後,等補充完物證在過堂不遲。”

周嘉慶勃然大怒,但有忌憚跟班打扮的傅春和魚寶寶有什麼了不得的後台,強壓怒氣,下堂走到二人麵前,冷冷問道,“這兩位看起來不像是馮大公子的親隨,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傅春正色道:“跟周鎮撫一樣,是想查明真相的人。”

這句話捧得周嘉慶甚是舒服,臉色登時和緩了許多。

傅春又上前一步,附耳低聲道:“其實我們一直暗中在幫周鎮撫。鎮撫沒有想過麼,鄭僉事為什麼會在這裏?要我猜,肯定是聖上派他來觀案的,由此可見馮尚書一案在聖上心目中的重要程度。周鎮撫如果稍有過錯,那可就立即上達天聽了。”

鄭國賢官任錦衣指揮僉事,負責皇宮禁衛,很少來錦衣衛官署,而且仗著是皇親國戚,一向不把其他錦衣衛官員放在眼裏。今日他突然跑來北鎮撫司,說是想旁聽馮琦被毒死一案,周嘉慶以為他隻是好奇,沒有多想,此刻經傅春一語提醒,才悚然而驚。轉頭見鄭國賢正以奇怪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心中頗驚,忙問道,“那現在這案子要怎麼辦?”竟是在征詢傅春意見。

傅春悠然道:“既然鄭僉事暗示毒藥有可能是塗抹在書卷了,那麼當然要按他的意思,重新去萬玉山房取證。”

周嘉慶想了一想,不得不道:“好吧,反正這惡人也是鄭僉事當了。”重新回到堂上,一拍驚堂木,道:“先將犯人押下,等補充了物證再行審訊。”又道,“王千戶,這案子一開始是你經手,那麼重新取證的事還是勞煩你來做吧。退堂!”

王名世依舊是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隻命王曰乾去召集人手,又道:“鄭僉事對此案如此關注,不如跟我一起去吧。”鄭國賢自是樂意之極,笑道:“早就聽說萬玉山房大名,這次終於有機會看看了。”

一行人遂往禮部尚書而來。馮士傑雖然百般不情願,還是不得不陪同眾人來到書房。眾校尉一齊動手,將書房翻了底朝天,書籍、字畫一一用銀針探驗,一直折騰到傍晚,也沒有發現任何有毒的物件。

鄭國賢歎了口氣,道:“如此看來就隻有一種可能性了。”魚寶寶問道:“是什麼?”

鄭國賢卻隻是神秘一笑,也不說出到底是什麼,借口還有公務,拱手先告辭。

就在鄭國賢離開後,事情忽然有了轉機——一名校尉在書房對麵的臥室中發現了一個乳白半透明的小玉杯,雖然是空的,但他極有心地往裏麵加灌了一些清水,再用銀針測試,銀針立即變黑,可見這杯子中原先盛裝的茶水是有毒的。仆人證實,這貴重玉杯是馮琦新送給夏瀟湘的,是二夫人的專用之物。

這可以說是一個重大發現。既然毒藥是下在夏瀟湘的玉杯當中,她就不會是凶手了,那麼是否凶手要毒害的人本來是夏瀟湘,而馮琦不過是誤飲了侍妾之水,就跟當日行刺他代遼東巡撫李植受過一樣?

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除了馮琦和夏瀟湘外,當日進過萬玉山房的人中,戲班班主薛幻跟著仆人秦德進來書房,交付書卷後便立即離開,前後停留不到半刻,可以排除嫌疑,其餘三人馮士傑、馮士楷、沈德符就都有嫌疑了,而嫌疑最大的當屬馮士傑。

魚寶寶不由得狐疑地望著馮士傑,問道:“馮公子,你真的是追令弟才進來萬玉山房麼?”馮士傑一張白臉登時漲得通紅,道:“莫非你們懷疑是我下的毒?”

魚寶寶道:“不是你,難道是你弟弟馮士楷,難道是小沈麼?”馮士傑連連搖頭道:“我沒有下毒害人,真的沒有,我可以對天發誓。”

傅春曾多次聽沈德符提過馮士傑為人,說他是天下第一老實人,雖然資質平庸些,可從小孝順父母,聽話之極,從來不惹事生非,身上沒有一點官宦子弟的惡習,堪稱京城最省心的公子哥兒。此刻見他頗為惶恐不安,願意賭咒發誓,便相信了他的話,朝魚寶寶使個眼色,示意他不可放肆。

王名世與馮府是親眷,更是了解馮士傑人品,忙道:“士傑表弟不必如此慌張,你在案發當日進來過案發現場,照例是要問上一問的。既然跟你無關,說清楚便可。”安慰了幾句,命人攜了玉杯,告辭出來。

到前院時,正好見到馮琦次子馮士楷坐在地上大吵大鬧,哭著要媽媽,仆人、婢女勸也勸不住。馮士傑上前道:“二弟,快些起來,你別再鬧了。”馮士楷哭道:“不,我就要媽媽。快把媽媽還我。”

忽聽得有人喝道:“有外客在,鬧什麼鬧!”正是薑敏的聲音。

馮士楷對嫡母甚為畏懼,立即停止苦惱,乖乖爬起來,由婢女牽了手往後院去了。

薑敏這才對王名世點頭招呼,道:“名世也來了。”

王名世忙上前參見,稟報了審案和事情經過。

薑敏隻淡淡道:“有勞了。士傑,你替我送客。”便扶著婢女的手去了。如此波瀾不驚的態度,不免眾人又驚又訝。

到萬玉山房二次取證,雖然有重大發現,但非但沒有解釋之前的種種疑點,反而令案情更佳撲朔迷離。

回去的路上,傅春見王名世一路默不作聲,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便道:“千戶反正也是一個人,不如去我和寶寶那裏,喝上幾杯,閑扯幾句,也許會有發現。”王名世道:“不必了,多謝。”拱手告辭。

魚寶寶氣咻咻地道:“他擺明是要跟我們劃清界線。哼,小人一個。”轉身就走。

傅春叫道:“喂,你要去哪裏?”魚寶寶頭也不回地道:“去找能救小沈的人。”傅春忙拉住他,道:“寶寶,這件案子非同小可,你可不要亂來。”

魚寶寶道:“怎麼,你覺得我會害小沈麼?”傅春道:“那當然不會,我看得出來,你和小沈……不,是你對小沈很關心,但這件案子牽涉朝廷重臣,證據又對小沈不利,你胡亂找人也沒有用的。”魚寶寶道:“沒試過怎麼會知道?”甩手自去了。

傅春便自行回到藤花別館。沈家老仆正為主人的命運擔心,預備寫信回家鄉,向主母報告這場無妄之災。

傅春忙阻止道:“寫信告知沈家人也是無用,不過徒增煩憂。你給我半個月時間,我看能不能想法子救小沈出來。”

老仆勉強同意,正要下廚為傅春做飯,傅春道:“算了,我自己出去吃。”

明人講究飲食,人際關係多以吃為紐帶,因而北京有俗語流行稱:“柴米夫妻,酒肉朋友,盒兒親戚。”像地處東四牌樓這類繁華地帶的飯館酒肆,到月上柳梢頭時,往往是高朋滿座,賓客如雲。鱗次櫛比的店鋪高掛起各種彩燈,爭相吸引目光,好招徠客人。畫屏燈淺色,繡球燈雜彩,綴細巧懸絲帶,金銀宮闕樓台,華燈爍爍,好一條錦繡天街。

傅春本是個喜歡熱鬧之人,正抬腳欲進酒樓時,忽然覺得有些落寞,想了一想,便買了一些食物酒菜裝入食盒,雇了一名夥計提著,往粉子胡同而來。

正好在薛素素門前遇到王名世。王名世甚是尷尬,正要轉身走開,薛素素親自開門出來,請二人進去。又命婢女豆娘將傅春帶來的飯食接了,在藤花架下置了一桌酒席,叫齊景雲出來,請傅、王二人坐下,邊吃邊聊。

席間,薛素素自然問起案情。王名世隻是幾句話簡略帶過,不願多談。

薛素素道:“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究竟呢,這裏又沒有外人。”傅春道:“素素別逼王千戶,他有公職在身,按律是不能與外人談未結案子的,我來告訴你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問道,“依你們二才女的眼光來看,凶手會是誰?”

齊景雲先搖了搖頭,道:“這件案子可以說是詭異之極,馮尚書回家後中毒而死,按理說,凶手必是接近過書房的人。可是沈公子不可能,夏娘子也不可能,她總不能自己給自己下毒吧。至於馮大公子,我上次到馮府扮花旦賀壽時見過他,覺得他真的是個很可愛的老實人,絕對不可能做這樣的事。也不可能是馮二公子吧,他才是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呢。”

薛素素思索過一回,道:“我倒覺得這案子沒有那麼複雜。”傅春道:“噢,願聞素素高見。”

薛素素道:“先不管要毒害的對象到底是誰。按目前的情況看來,凶手無非是在馮士傑、馮士楷、夏瀟湘、沈德符四人當中。最先可以排除的是馮家二公子,他還不到四歲,年紀實在太小。接下來可以排除掉小沈,他是個外人,又沒有任何要害死馮尚書或是夏瀟湘的動機。那麼就隻剩下兩個嫌疑人,凶手不是馮士傑,就是夏瀟湘。先說馮士傑,有可能他銜恨夏瀟湘母子得寵,所以溜進萬玉山房將毒藥下在夏瀟湘的專用玉杯中,想要害死庶母,既可以鞏固自己的嫡子地位,又可以為嗣母出口惡氣。如果死的是夏瀟湘,那麼毫無疑問,馮士傑是頭號嫌疑人,但現在死的是馮尚書,這裏麵就有疑點了。”

傅春聽得饒有趣味,道:“如果馮士傑是凶手,他往玉杯中下毒,必然是想毒死夏瀟湘,但最終被毒死的卻是馮尚書。這是因為內中出了紕漏,但疑點又在哪裏呢?”

薛素素道:“疑點在玉杯上。按照傅公子的描述,玉杯是白玉所做,瑩白勝雪,如果用它沏過茶,哪怕是盛裝過茶水,內壁都會留下棕色的茶垢印跡,但既然你們什麼都沒發現,那就表明玉杯裏麵盛裝的是清水,而不是茶水。像馮尚書這樣喝慣濃茶的人,除非有人刻意促使,否則是決計不會輕易更改口味去喝白水的。那玉杯擺在臥室而不是書房中,可以很好地佐證這一點。也就是說,按照日常習慣,馮尚書根本不可能喝到玉杯中的毒水,也就不可能中毒而死。但既然他死了,也就可以反過來論證馮大公子不是凶手。”

這是因為甲而推出了乙,既然結果不是乙,那麼原因也就不會是甲。雖然不算百分之百的縝密,但確實極有道理。

傅春立即聳然動容,道:“難道素素認為凶手是夏瀟湘?”薛素素道:“老實說,我從內心深處不願意相信她是凶手。我上次到馮府扮武旦時見過她,她雖然已經算是有名份有地位的姬妾,但仍然是一副極為卑微的姿態,那些下人也不怎麼拿她當主子對待。我覺得這樣的女子,應該是沒有膽量做殺人的事的,況且要殺的對象還是自己的夫君。但就目前官府所找到的證人和證據來看,凶手既然不是馮士傑,就隻能是夏瀟湘了。”

齊景雲很是不解,道:“可毒藥分明是下在夏娘子自己的玉杯中啊。”薛素素道:“這就是夏瀟湘的高明之處了。馮尚書一死,她作為身邊人,必然成為首要疑犯。但如果最終發現毒藥是下在玉杯中,旁人就會誤以為是凶手要害的人是她,馮尚書之死隻是誤殺,就不會再有人懷疑她,她由此可以輕鬆脫身。我猜應該是在小沈進去萬玉山房前,她就已經拿有毒的水誘馮尚書喝下,再將玉杯放回臥室中,這樣就萬無一失。”

傅春道:“不錯不錯,素素的推測的確可以完美地解釋整個行凶過程,現場發現的物證也都能對得上。但我還是有兩點疑問:第一,殺人依舊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最重要的是要有動機。尤其是下毒,事先得精心謀劃、預備好毒藥,那麼夏瀟湘的殺人動機是什麼?她為什麼要毒死自己在馮府甚至是世上的唯一靠山?第二,按照素素的推論,玉杯是夏瀟湘脫罪的重要證據。但今日在大堂上,她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全是因為錦衣衛指揮僉事鄭國賢隨口的一句話,王千戶才會帶人到萬玉山房再次取證,才會意外發現玉杯的端倪。如果不是這樣,玉杯這一關鍵證據就完全被忽略了。按照常理,夏瀟湘應該迫不及待地指出書房中飲食無毒的破綻,主動督促主審官去尋找毒藥來源才合乎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