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七月流火(2 / 3)

傅春問道:“後來呢?”冉興讓道:“後來?後來馮尚書就吃賜食,再後來就走了。聽說到斷魂橋上時,馮尚書忽然感到身體不適,捂著肚子站了好大一會兒,太監還問過他要不要緊。”

斷魂橋即是武英殿東石橋,位於武英殿東牆外、思善門前,是前朝外西路進入內廷的重要通道,曆來被視為不雅之橋,皇帝路經此橋必放轎簾。

傅春道:“那馮尚書怎麼說?”冉興讓道:“馮尚書自然說沒事。一直到快出午門時,他才感到體力不支,所以去了附近的內閣官署歇息。”

傅春還要追問,沈德符忙插口道:“有勞公主、駙馬。”冉興讓道:“這些對沈公子作書有用麼?”沈德符道:“有用。”

冉興讓道:“那好,等沈公子書寫好,我一定要好好拜讀。”沈德符道:“不敢。”又寒暄幾句,冉興讓這才去了。

沈德符這才回頭叮囑道:“小傅,事關重大,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懷疑以後隻能放在心裏,切不可說出來。幸好冉駙馬是個老實人,沒有多想,不然的話……”

傅春也不理睬,埋頭苦思許久,道:“不,這裏麵一定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沈德符道:“就算有對不上的地方,可是從始至終隻有馮世伯是當事人,而今他已經過世,你總不可能當麵去問太後和聖上。”

傅春道:“小沈,你說老實話,其實你早就懷疑馮尚書是在紫禁城中中的毒,對吧?馮尚書自己一定也有所覺察,所以他才在回家前去了最愛的茶湯鋪,命仆人去浙江會館取他喜愛的《牡丹亭還魂記》的本子,又在臨死前寫了《絕命詩》給你,這些分明是他在與塵世一一訣別啊。那首《絕命詩》一定是刻意留給你的線索。浩渺天風駕海濤,三千度索向仙桃。冉駙馬之前不是說過,翊坤宮中有兩處居室的名字就叫‘海濤’、‘仙桃’嗎?”

沈德符道:“馮世伯去的是啟祥宮,翊坤宮是後妃宮殿,是鄭貴妃居處,他根本不可能進去過,怎麼會知道那裏有居室叫‘海濤’、‘仙桃’?這不過是巧合,你別瞎聯想了。就算馮世伯真想留下線索,為什麼偏偏要給我呢?我究竟隻是個貢生。留給馮伯母,哪怕是留給王兄,都比留給我要好很多。”

傅春道:“馮尚書聰明一世,一定有他的用心,一定還有什麼細節,是我們沒有留意到的。”

王名世道:“我同意沈兄的看法。傅兄,你想得太多了。這件案子到此為止吧,我會去跟馮夫人交待清楚。”

正好浙江會館轉送來一封家書。沈德符展信一讀,是母親親筆所寫,慈母望子成龍,殷切之心,躍然紙上,一時無言。再看那邊傅春,也是長籲一聲,若有所思。

王名世道:“鄉試在即,你們二位也該好好準備應試,就算有疑問,也等秋試後再說吧。”

沈、傅二人再無話說,隻得默默點頭應了。

次日一早,沈德符去了一趟國子監。想到不久前還蹲在錦衣衛詔獄中,徘徊在生死邊緣,當真恍若隔世。

到集賢門時,卻見那那賣過玉杯給他的皦生光手裏拿著一本書卷,正扯著同室貢生苗自成在說著什麼,便走過去問道:“出了什麼事?”苗自成慌忙將書卷奪過來收入懷中,迭聲道:“沒什麼,沒什麼。”一邊說著,一邊連使眼色,示意皦生光快走。

皦生光便笑嘻嘻道:“那我明日再來。”大大方方朝沈德符打了個招呼,這才悠然離去。

沈德符問道:“是不是皦生光在設法訛詐你?”苗自成瞪大眼睛,剛一點頭,又立即搖頭道:“沒有這事,沒有這事。”沈德符道:“我告訴你,這個人生性狡詐,最擅長打詐。我已經上過一次大當,你可千萬不要再被他騙了。”

之前皦生光曾經賣過一對玉杯給沈德符,等沈德符將玉杯當作壽禮送出後,又稱玉杯是宮中之物,盜取玉杯的太監被錦衣衛拿獲,要索回玉杯。沈德符不得不拿了一大筆錢來賄賂錦衣衛校尉,以求息事寧人。但事後仔細一想便明白過來,這是皦生光與太監、錦衣衛校尉幾人串通好了做戲,目的就是要敲詐他,那三人的身份是不是真的都十分可疑。可這件事當真做得十分高明,沈德符吃了啞巴虧,有苦說不出,適才見到皦生光扯著苗自成不放,苗自成又是一臉狼狽相,料想又是皦生光故伎重演。

苗自成聽完經過,哭喪著臉道:“可是這次我撞上的事不同於你那次,我早就識破了這皦生光的真麵目,卻還是得給他賠錢。”取出懷中書卷給沈德符看。

原來苗自成平日愛寫詩,有不少佳作,也想在鄉試前學唐代白居易那般溫卷,即將詩集刊刻後投送權貴,可以預先博取一些名聲。這本是士子常用的手法,正好皦生光又來國子監拉活兒,稱可以低價刊刻詩集,苗自成便委托他為自己刻一本詩集。哪知道皦生光故意在詩集中放了一首五律,其中有“鄭主乘黃屋”之句,即暗示鄭貴妃為自己的兒子福王朱常洛奪取皇太子位。苗自成一時不察,成書後,皦生光立即拿著書來訛詐苗自成,說他詩集中有悖逆語,要向官府舉報,除非他願意花錢了事。苗自成情知上當,卻也無可奈何。

沈德符道:“這皦生光當真可惡,訛人的法子層出不窮,真要想個法子治治他才好。”苗自成垂頭喪氣地道:“而今他手裏有我的把柄,還能有什麼法子?隻能出錢了事。小沈,你先借給我一百兩銀子,可以嗎?”

沈德符道:“這當然沒問題。不過我身上沒帶這麼多錢,回頭我叫老仆給你送來。”

進來藤花別館時,傅春坐在院子中飲酒。魚寶寶正纏著他詢問案情,見沈德符回來,忙道:“小沈你回來得正好,我剛剛想到一條重要線索。”

沈德符道:“什麼?”魚寶寶道:“馮尚書中毒案啊。你們不都已經確認他是在皇宮中中的毒麼?”

沈德符嚇了一跳,忙道:“噓,你小點聲。”魚寶寶道:“這裏又沒有別人,怕什麼?我告訴你們,事情應該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就算馮尚書是在紫禁城中中毒,下毒害他的未必就是……就是那個人。你們想想看,皇宮中的人成千上萬,至少有成百上千種可能。”他雖然沒有明說“那個人”是誰,但旁人都知道是指萬曆皇帝。

沈德符道:“這件案子已經了結,馮伯母也同意不再追查。寶寶,你就別再多管閑事了。”

魚寶寶道:“哎,我可是在幫你!你嘴裏說放下,心裏難道真的就放下了嗎?事情從一開始,刺殺、中毒、行竊,都跟馮尚書有關,還有那塊奇怪的牙牌,你自己不也是覺得巧合得不可思議麼?”

沈德符心頭再一次為濃厚的陰翳所覆蓋,渾然不知道身處何處,不由得再一次惘然起來。

傅春道:“寶寶說得對。小沈,如果你心中始終不能放下,那麼還是設法查明真相的好,不然這是你一輩子的負擔。寶寶,你說,你想到的重要線索是什麼?”

魚寶寶道:“馮尚書在皇宮中中的毒,這是確認無疑的事。那麼毒藥一定是下在賜食中,這也是確認無疑的事。你們之所以不敢再繼續追查,隻因為你們想當然地以為指使下毒的人是皇上,但皇上久不視朝,因福王婚事才不得不召馮尚書入宮,為什麼要趁這個機會害他,尤其毒藥還是下在百年難遇的賜食中?你們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這不是等於皇上自己在告訴天下人說,是他下毒害死了禮部尚書嗎?再傻的人,也不會選擇這種法子,何況他還是皇帝。我知道,你們兩個都不傻,但你們不敢深入多想,一牽涉皇宮,思緒就自動止住了。”

傅春道:“寶寶說的對,我們之前的確顧慮太多,連事情發生的可能性有多大也不敢推測。那麼寶寶認為指使下毒的人可能是誰?”魚寶寶道:“嫌疑最大的,自然是翊坤宮姓鄭的那位。”

鄭貴妃銜恨馮琦自有一番由來。兩年前,萬曆皇帝終於下定決心冊立長子朱常洛為東宮太子。執掌冊立太子儀式的太監知道皇帝真實心意,又想討好鄭貴妃,便借口時間倉促、費用不足,想拖延不辦。馮琦深知後宮諸皇子爭鬥儲君之位激烈,生怕日久生變,上奏道:“今日禮為重,不可與爭。”當是其堂弟戶部主事馮瑗正押解餉銀四萬餘兩出京,馮琦立刻派人追還馮瑗,用這筆餉銀臨時湊數,解決了禮儀費用問題,使得冊立太子的事情順利進行。如果不是馮琦當機立斷,怕是立太子一事又起風波。

沈德符道:“追餉這件事,我倒是聽許多人提過。天下人都以為是內閣首輔沈端公一力結束了國本之爭,事實上,最終促使太子冊立的因素有許多,馮世伯所出之力,遠遠在內閣大學士之上。”

魚寶寶道:“不是這件事。聽說皇上一直想廢去王皇後,改立鄭貴妃為皇後,這樣福王就有了嫡子身份,理當取代太子之位。可馮尚書以本朝慣例不得無緣無故廢後為由,一再拒絕。他官任禮部尚書,在這件事上說話的分量比內閣首輔還重,他堅決不同意,皇帝也無可奈何。”

皇帝是一國之君,其個人生活當然會直接影響朝政。所謂皇帝的家事,通常也是國事,乃至天下事,所作所為均受到禮製約束。萬曆皇帝不喜歡王恭妃所生的長子朱常洛,鍾愛鄭貴妃母子,這本是皇帝家事,但立誰為太子則關係到國本,家事成了國家大事,大臣們絕對不能容忍不符合祖製的事情發生,軟磨硬泡十餘年,最終迫使萬曆妥協。同理,皇帝平常喜歡哪名妃子,本也是皇帝個人的私事,但一旦涉及到皇後之位,則立即成了天下事。

明代自立國以來,極少有廢後事件發生。宣德年間,明宣宗朱瞻基不喜歡正宮皇後胡氏,而是寵愛貌若天仙的孫貴妃。為表示恩寵,宣宗皇帝還特地在“貴妃”名號之前加個“皇”字,冊封孫氏為皇貴妃。按照祖製,明朝冊封皇後時授予皇後金璽和金冊,貴妃則有冊無寶。但宣宗專門賜寶給孫氏,貴妃有寶自孫氏開始,可見宣宗對孫氏的寵愛程度。因胡皇後沒有子嗣,宣宗想以此為借口廢掉胡氏,改立孫氏為皇後。大臣們反對道:“胡皇後沒有什麼過錯,不能隨便廢立。”宣宗也無可奈何。最後還是胡氏自己上表,請辭皇後之位,宣宗一再保證仍然會厚待胡氏的情況下,孫氏才被立為皇後。即便如此,每每皇宮舉行家宴,太後總是命胡氏坐在孫皇後的上座,孫皇後經常因此怏怏不樂,但也無可奈何。

另一起廢後事件發生在成化年間,明憲宗朱見深熱戀比他大十七歲的貴妃萬貞兒,而且終其一生都沒有改變。萬貴妃仗著憲宗寵愛,不把皇後吳氏放在眼中。吳皇後非常生氣,斥責她無理。可萬貴妃非但不知收斂,還對皇後惡語相譏。一次惹得吳後性起,命宮人將她拖倒在地,親自取過杖來打了她幾下。萬貴妃大怒,找憲宗皇帝大吵大鬧。憲宗便去見太後,說吳皇後舉動輕佻,不守禮法,不堪居六宮之首,定要廢去。周太後勸阻道:“冊後才一月便要廢去,豈不惹人笑話?”憲宗皇帝堅持要廢,周太後溺愛兒子,隻得由他。於是,一道廢後詔書下達,命吳氏退居別宮。但即便如此,萬貴妃也因年長,且出身微賤,無法當上皇後。

鄭貴妃自寵冠後宮以來,多有將其比作成化萬貴妃者。大明朝為了她的一己私念,在國本之爭上空耗了十六年光陰。在眾人心目中,她就是一個以美色蠱惑皇帝、意圖奪嫡的壞女子。這樣的人,怎麼適合當母儀天下的皇後呢?

沈德符一經提醒,立即道:“啊,這點我完全沒有想過。不錯,馮世伯是禮部尚書,隻要他反對,鄭貴妃絕對不可能當上皇後。”魚寶寶道:“所以了,鄭貴妃絕對是想搬掉這塊絆腳石的。”

傅春道:“寶寶說的極是。上次聽冉駙馬大致說了馮尚書進宮的情形後後,我就整件事都不對勁兒。按理來說,皇帝應該是在外廷便殿召見馮尚書,即使是在內廷,也應該選慈聖太後所居的慈寧宮,畢竟是皇孫大婚,太後則是後宮之主,這才符合禮製。可皇帝卻偏偏選在自己的寢宮啟祥宮。而且也沒有等太後到來,就先自行召見了馮尚書。”

魚寶寶道:“我敢說,召馮尚書入宮一定是鄭貴妃的主意。她以商議兒子婚禮為名,其實早打算借此機會毒殺馮尚書。太後事先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後來得到消息,才臨時趕到啟祥宮。”

傅春道:“鄭貴妃仗著皇帝的寵愛苦心經營十來年,勢力不算小,兄弟伯侄均在朝中任職。她如果早有心對付馮尚書,應該會有更好的路子,不會選紫禁城中下手吧。”魚寶寶道:“這就是你的天真了。天下還有什麼地方比紫禁城更適合下毒呢?就算有人起疑,事涉皇宮,也絕對沒有人敢追究。你如此,小沈如此,王名世如此,馮夫人亦是如此,這不就是最好的逃脫罪名的方法嗎?”

傅春道:“不錯不錯,如果是派刺客行刺之類,事後必然有人追查,即使掩蓋痕跡,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終究還是有蛛絲馬跡可循。隻有深宮事秘,外人不得而知,亦不敢多想。”

這一番議論,沈德符亦覺得馮琦入宮見駕不合禮製的矛盾點極多,尤其是當今皇帝事母極孝,既然事關福王婚期,又是在內廷召見大臣,不可能不等到慈聖太後到場就先行商議。很可能就如魚寶寶所言,李太後事先根本就不知道有這回事。那麼,皇帝召見馮琦的動機就相當可疑了。既然是以福王婚儀為由召馮琦入宮,皇帝怎麼會事先不告知太後?既然皇帝沒有知會太後隻言片語,是不是表示他召見馮琦另有緣由?這緣由是不是跟鄭貴妃的目的一致?按魚寶寶所推測,皇帝卷然毒殺案的可能性極小,那麼就當萬曆對此全然不知情,那麼他在啟祥宮召見馮琦的真實目的又是什麼呢?

沈德符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傅春道:“小沈比我們想得更為周到。不錯,皇帝一定是為了別的事才召馮尚書進宮,福王婚儀是個幌子,隻是要掩人耳目。隻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何召見地點不在慈寧宮,以及慈聖太後半道才來。”

魚寶寶道:“會不會皇上召馮尚書入宮就是要商議改立皇後之事?這件事,自然是不能讓太後知道的。結果馮尚書還是當麵拒絕,鄭貴妃氣急敗壞之下,決意下毒害死他。”傅春道:“寶寶的推測合情合理,而且符合整個經過情形。冉駙馬說過,馮尚書辭出宮後,在半路才被太監追上,聲稱主上有賜食,這賜食很可能就是鄭貴妃的主意。寶寶,你實在太聰明了。”

魚寶寶不無得意地道:“一是聰明,二是敢想。”

正說著,門外有人打門高聲叫道:“傅公子在嗎?”

傅春急忙起身出去應門,在門檻邊跟人說了幾句話,打發那人走後,即進來告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沈德符頗害怕一個人和魚寶寶呆在一起,忙問道:“你要去哪裏?要不要我陪你去?”傅春道:“不用了,我去會個朋友,一會兒就回來。”

魚寶寶冷笑道:“人家要去粉子胡同會老相好,你跟去幹嘛?噢,我倒是忘記了,那裏也住著一位沈公子的紅顏知己呢。”沈德符紅了臉,訕訕道:“胡說些什麼。”又想起來苗自成的事,忙叫老仆去送錢。

魚寶寶聽說究竟,忙叫住老仆,道:“這皦生光好生可惡,我幫你想個法子治治他。”沈德符很是意外,到:“你有法子?”隨即搖搖頭,道,“這皦生光是京師的老油子,還是不要招惹這種地痞的好。”

魚寶寶道:“就是因為有你這樣的姑息養奸者,壞人才越來越囂張。你放心,惡人自有惡人磨,這次我魚寶寶就當回惡人,好好治治這個姓皦的小子。這人居然姓皦,白糟蹋了一個好姓氏了。譬如玉石,皦然可知。其上不皦,其下不昧。”

沈德符知道魚寶寶精靈古怪,雖然頑劣大膽,不以功名為意,但也確實有幾分機智,便道:“那好,你要答應我,千萬不要給自己惹禍。”魚寶寶道:“嗯。事成後你要怎麼謝我?”沈德符道:“你要我怎麼謝都可以。”魚寶寶道:“好,那咱們一言為定。你先去國子監找苗自成,讓他告訴皦生光,三日後在國子監大門前交易,一手交銀子,一手交詩集。”

沈德符道:“你要去哪裏?”魚寶寶道:“我去找道具啊。你也說了,皦生光是老油子老地痞,要對付這種人,沒道具怎麼行?”

雖然推測出了馮琦遇害真相,但還是等於沒有真相,眾人既不可能到皇宮取證,也不可能僅憑推測指控鄭貴妃毒殺當朝重臣。大約馮琦早就猜到真相,但除了不了了之外,還能做些什麼呢?所以他隻在毒發前趕去棋盤街飲最愛的茶湯,派人到浙江會館索要《牡丹亭還魂記》戲本,無非是想毫無遺憾地、安安靜靜地死去。隻是想到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此死於宮廷陰謀中,沈德符還是覺得不寒而栗。

他先去了一趟國子監,按魚寶寶交代告知苗自成三日後與皦生光交易,回來時順便去了鐵獅子胡同禮部尚書府。正好遇到王名世領著一名巧匠來開萬玉山房的暗格。

之前本來推測暗格的鑰匙在馮琦侍妾夏瀟湘身上,下詔獄時被搜身的禁婆截留,但王名世到錦衣衛追索鑰匙時,沒有一人肯承認自己拿過一柄鑰匙。王名世無奈,隻得如實稟報馮夫人薑敏。薑敏見夏瀟湘變得癡癡傻傻,病情一時難以好轉,便讓王名世找鎖匠來,打算強行打開暗格。來過好幾撥鎖匠,都是來看了就連連搖頭。不得已,薑敏懸賞出了重金,今日來的這姓白的工匠就是聞訊主動趕來的。

白工匠還不到三十歲年紀,在鎖匠這一行當裏可謂相當年輕的了。本來王名世也沒有抱多大希望,但那白工匠鑽到桌子底下,不知道用什麼東西鼓搗了幾下,隻聽見“卡擦”一聲脆響,鎖居然開了。

王名世大喜過望,忙將白工匠從桌子底下拉出來。那白工匠也是喜不自勝,抓耳撓腮,大約因為可以得到一筆賞金而激動。

王名世道:“你放心,我答應你的錢一定會照給。你將來有什麼為難之處,盡管來錦衣衛官署找我。”命仆人帶他到前院找管家領錢,又命人請薑敏來。

沈德符心中躊躇許久,還是打算告辭。薑敏道:“你這孩子又不是外人,難道伯母還怕你會泄露什麼嗎?”命所有人退出,隻留下沈德符和王名世二人在書房中,微一遲疑,即伸手拉開了那暗格的抽屜。

六隻眼睛死死盯著抽屜,生怕裏麵會有什麼東西飛出來,但令人失望的是,那抽屜裏麵除了鋪著一小塊綠色絲絨錦緞外,空無一物。

這正是薑敏最擔心的,喃喃道:“沈賢侄,會不會是當日那竊賊已然打開了暗格,取走了裏麵的東西?”沈德符死死瞪著那抽屜,也不應答。

王名世叫道:“沈兄!”沈德符回過神來,道:“王兄,解你牙牌一用。”

王名世不明所以,仍然依言解下腰間牙牌遞了過去。他佩戴的是武官牙牌,長方形,上邊為圓弧狀。沈德符仔細看過,再將牙牌小心翼翼地伸入抽屜,比了比,搖頭道:“不對。王兄,你手下校尉呢,他們身上可有牙牌?”

王名世便到門前向一名校尉要了一塊“錦衣衛東司房旗尉牙牌”,呈八角橢圓形。沈德符如法炮製,將其伸入抽屜中,正好壓在絲絨錦緞的深色印跡上,絲毫不差。

王名世登時明白過來,道:“這裏麵以前裝的就是一塊東廠錦衣衛牙牌。”沈德符點點頭,道:“王兄可還記得當日壽宴有刺客行刺,那刺客身上搜到的編號八十八號的假牙牌,正是這種形狀的旗尉牙牌。陳廠公一見之下臉色大變,將其拿走。後來馮伯父還曾經向王兄你索看過。”王名世道:“不錯。不過我當時完全沒有多想,以為馮尚書隻是好奇刺客身份。倒是我向陳廠公索要時,他拒絕給我,我有些奇怪。畢竟那牙牌是證物,馮尚書是當事人,索看也是正常的。”

薑敏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道:“老爺為什麼要看那塊牙牌?”王名世道:“馮尚書……”他與馮琦素來疏遠,背後總習慣稱呼官職,見姨母臉色不快,才忙改口道,“姨父沒有說,而且他讓我不要將這件事告訴旁人。我也是後來受沈兄托付打聽八十八號牙牌原主人校尉楊山之事,覺得太過巧合,才將這件事告訴了沈兄和傅兄。”

薑敏道:“也許是行刺發生後,老爺發現書房的牙牌不見了,又聽說刺客身上搜到一塊牙牌,他懷疑是同一塊,所以才想索看。”沈德符道:“伯母推斷得極有道理,隻有如此,才能解釋馮伯父向東廠索看證物的行為。如此可以推測,在刺殺案前,就有竊賊到過萬玉山房,設法打開暗格,取走了裏麵的牙牌。至於後來再來書房翻找卷軸的竊賊,應該是為趙世伯的火器圖而來,是另一夥人了。”

如此一來,疑問就更多了,刺客身上的牙牌跟書房暗格的牙牌到底是不是同一塊?如果是,馮琦為何會將一塊假牙牌收藏得如此隱秘?如果不是,那麼書房的那塊牙牌又是什麼來曆?莫不是就是那塊神秘失蹤八十八號真牙牌?

薑敏道:“老爺已經過世,瀟湘又成了傻子,暗格裏麵的牙牌到底是怎麼回事,無論如何都難以再弄清楚。但刺客身上找到的那塊牙牌,真也好,假也好,一定有蹊蹺,不然陳廠公不會是那樣的反應。名世,這件事……”王名世道:“姨母放心,我會設法暗中調查,不會讓陳廠公知道。”

薑敏歎道:“本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老爺將牙牌收藏得如此隱秘,必有緣故,偏偏又被人竊去。萬一被有心人大加利用,禍及馮氏全家,我可就萬死莫贖了。”王名世道:“是,姨母放心,名世必定竭盡所能,查清楚這件事。”

出來馮府,王名世道:“而今我和沈兄是站在同一岸邊了。”沈德符佯裝不懂,問道:“王兄這話作何解?”王名世道:“沈兄不是懷疑一直懷疑刻著萬曆十七年造的假牙牌巧合得詭異麼?我也有這種感覺。”

沈德符道:“那好,麻煩王兄從東廠取出那塊假牙牌,我們一起好好探究探究。”王名世搖搖頭,道:“那塊牙牌一定是假的,如果是真的,陳廠公那般忌諱,不會再對我多費唇舌,多解釋那麼一番話。”

沈德符道:“莫非王兄懷疑馮世伯書房中被盜走的就是真的編號八十八號的牙牌?”王名世道:“牙牌是不是八十八號我不能肯定,但我想一定它一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