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舍人趙士楨住在宣武門外的西河沿,離浙江會館極近,宅第不大,剛好與意大利教士利瑪竇相鄰。
趙士楨算是本朝極為傳奇的人物,因書法出眾得到當今皇帝賞識,欽召入文華殿。然而趙士楨以儒士在直十八年,官銜仍然隻是鴻臚寺主簿,直到最近才升為武英殿中書舍人。按照常人的眼光來看,未免升遷得太慢。好在他本人對功名利祿全然不在意,隻專心研究軍事和火器,備極勞苦,孜孜矻矻,千金坐散而不顧。但卻因此與家人不睦,單獨居住在別宅。
沈德符和傅春乘車來到趙府,下車時正好看到歐洲傳教士利瑪竇經過。沈德符忙上前打了聲招呼,問道:“利先生最近可還要去詔獄傳教?”利瑪竇道:“過幾天要去。”
沈德符道:“可否煩請先生幫我帶一些食物、用品給錢若賡錢先生?”利瑪竇道:“當然沒問題。”回頭叮囑一名親隨道,“記得明日去沈公子府上取東西。”那親隨應道:“是。”
沈德符卻覺得那親隨甚是眼熟,問道:“你不是浙江會館薛家戲班打雜的阿元麼?”阿元笑道:“是我。沈公子好眼力。”
利瑪竇道:“是薛幻班主叫他來我府上幫手的,你們認得就更好了。沈公子有事盡管吩咐,不必客氣。”
沈德符忙不迭地謝了,目送這位白發斑斑的老教士走遠,才跟傅春、魚寶寶一起到趙府叩門。
趙府管家姓毛名尚文,是個魁梧精幹的中年漢子,臉上生著厚厚的虯髯,幾乎遮住了大半邊臉。三人剛抬腳跨進門檻,便聞見一股濃烈的火硝味。舉目望去,不大的院子中堆放有各種形狀的木器、鐵具等,大約是做火器試驗用的用具,望上去仿若亂七八糟的工匠作坊,渾然不似堂堂武英殿中書舍人的居處。
趙士楨正在書房閉門見客,聽說沈德符和傅春到來,便道:“這三位都不是外人。”命毛尚文請三人進來。
書房中的客人除了前遼東巡撫李植外,還有工匠趙士元。他與趙士楨並無半分親戚關係,隻是其研製火器的得力幫手,原是京城製彩燈名匠,所製炎紗屏和燈帶精巧異常,稱為鬼工。時人逢燈節,以懸趙士元彩燈為勝事。
沈德符正要介紹魚寶寶,趙士楨道:“魚公子老夫早見過了。當日沈賢侄落難詔獄,魚公子來過我這裏,深更半夜地在門外等了一個多時辰,隻為懇請老夫出手相助。”
魚寶寶紅著臉道:“小子無知,當晚言語多有衝撞冒犯之處,還請趙先生原諒。”趙士楨嗬嗬笑道:“不要緊,你有情有義,老夫讚賞還來不及,怎會怪你?沈賢侄,你可別辜負了魚公子這番盛情。”
沈德符道:“是。”一眼留意到桌案上展放著一幅絹畫,問道:“這是趙世伯當日從馮府取回來的那張畫麼?”
趙士楨道:“嗯,這張畫是兩幅火器圖,可以說是老夫的半生心血。原先裝備軍隊的火器完全是為抗倭而研製,隻適用於南方海濱。而今倭患漸平,北虜成為邊境主要矛盾,我又根據遼東地形、地勢和敵情,改製成一種新型火器,就是左邊這幅。右邊這幅是一種新式車銃,比單兵火器威力大上千百倍,堪比西洋的紅夷大炮,用來裝備防守城池,一座車銃便可以當千軍萬馬。”
魚寶寶咋舌道:“有這麼厲害?”趙士楨道:“這車銃隻是草圖,還沒有真正製成。正好上次老李從遼東回來,我便帶了圖紙到老馮那裏與他商議,預備壽宴後再好好研究一番的,哪知道後來變故迭起,圖紙就一直擱置在萬玉山房裏,不及取回。老馮不幸過世後,我聽說有竊賊到過萬玉山房,擔心圖紙有事,就去找馮夫人要了回來。”
傅春道:“我們正是為這件事而來。請恕小子冒昧,敢問先生,這兩幅火器圖有多大價值?”趙士楨道:“那要看落在什麼人手裏了。如果是落在像你們這樣的讀書人手裏,自然是一錢不值。但如果落在倭寇或是北虜手中,他們又能找到像士元這樣有製作本領的工匠,那麼後果不堪設想了。”
李植也插口道:“自古以來,兵器是對敵製勝之根本。昔日秦國統一天下、漢代擊敗匈奴,全仗弓弩之利。本朝成祖皇帝幾次親政大漠,蒙古人望風遠遁,全仗有神機銃利器。老趙研製的火器,裝備輕巧,發射方便,射程又遠,堪稱當世第一等神兵利器,若是被敵人知道了製造之法,等於我大明朝軍隊優勢全無。”
沈德符道:“如此看來,當日潛入萬玉山翻找卷軸的竊賊,真正想要的就是這張圖紙了。”
魚寶寶道:“雖然天下人都知道趙中舍是大明朝的火器行家,但竊賊怎麼會知道這張價值連城的火器圖紙在萬玉山房中呢?”趙士楨道:“嗯,這是個很好的問題。五年前,我和老趙製成鷹揚、震疊、翼虎、三長、奇勝等新火器式樣後,家中也曾有竊賊光顧,幸好被士元及時覺察,取火器放了一槍,嚇得那人翻牆逃走。你們也可以看到,我家裏是家徒四壁,唯一值錢的就是火器了,所以我當時就猜想那竊賊是為火器圖紙而來。自那以後,我要麼將圖紙隨身帶在身上,要麼都留在中書舍官署裏。”
中書舍官署跟內閣一樣,位於紫禁城中,尋常人望塵莫及,自然是再安全不過的地方。
沈德符道:“如此說來,當日馮府壽宴,趙世伯將圖紙留在萬玉山房隻是偶然,除了馮世伯、李世伯寥寥幾位外,再無旁人知情。竊賊更不可能知道書房中有火器圖紙,也許隻是巧合,他的目標並不是火器圖紙,而是其它什麼東西。”
趙士楨“嘿嘿”兩聲,道:“世上可沒有那麼多巧合。老夫潛心研究火器已逾十年,天下人盡知,如果真是有心人要得到圖紙,會刻意留意老夫的一舉一動。他暗中監視跟蹤老夫,發現我帶著卷軸與李植一道進了馮府,由此推斷出那卷軸可能是火器圖紙,也不是什麼稀奇之事。”
魚寶寶插口道:“也有可能是有人泄了密。當日馮府壽宴,進出書房的人不少,也許是在書房服侍的仆人無意中看見圖紙,隨口說了出去,正好被有心人聽見呢。”趙士楨道:“這也有可能。不管怎麼說,老夫不相信竊賊潛入老馮的書房會是巧合。”
沈德符聽了大為震動,心道:“趙世伯這等名士都說世上不會有那麼多巧合。那麼那些事情會不會也不是巧合?萬曆十七年,身懷錦衣衛牙牌的潤娘莫名失蹤,身子一向硬朗的父親離奇病死,錦衣衛校尉楊山也在當年病死;今年,則是馮世伯在府中遇刺,刺客身上出現萬曆十七年刻造的假牙牌,編號與當年校尉楊山的牙牌一模一樣,就連馮世伯也異常關注。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聯係,隻不過我愚笨無知,一時還沒有發現而已。”
他心事重重,一番思慮,隻覺得頭緒越來越多,纏繞糾結,亂如麻團,無論如何都難以捋清。
傅春問道:“那麼依照趙中舍看,什麼人最想得到這張圖紙?”趙士楨道:“那還用說,當然是韃靼人、瓦剌人或是女真人。”
沈德符道:“蒙古部落以韃靼勢力最強,然自從三娘子執政之後,韃靼少有擾邊之舉。但一旦三娘子故去,形勢便難以預料。女真人……”一提到“女真人”,腦海中便回想起女真首領努爾哈赤那雙鷹一樣犀利的眼睛來。
李植憤然接道:“最有可能的就是女真人。女真人表麵臣服於大明,其實才是大明真正的心腹大患,這是我和前遼東總兵馬林的一致看法。現任總兵李成梁雖然戰功赫赫,究竟是朝鮮人,非我族類,對女真首領努爾哈赤一再姑息養奸,任其坐大一方,可謂居心叵測。馬林到任遼東總兵後,感到女真勢力愈發擴張,遂征發兵丁民夫,預備在女真駐地和大明邊境之間再加築一道高牆,如此有備無患,至少可以有效抑製女真騎兵。結果才修了一小段,馬林就被免了職。李成梁回任遼東總兵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拆除邊牆。你們說,他這不是在幫女真人麼?”
沈德符腦海中立即浮現出幾次親眼見到女真人出入李成梁後門的情形,更是暗暗心驚,心道:“原來寧遠伯隻顧自己的利益,一直暗中跟女真人有勾結,愈發證明上次行刺之事跟其有關。如此危險的人物,居然擔任邊關統帥,大明可謂危矣。”
辭出趙府,沈德符、傅春幾人心頭均是沉重之極——邊關局勢動蕩,皇帝卻已經二十年不禦朝,唯一關心的就是那些派往全國各地撈錢的稅監。朝中文武大臣大多屍位素餐,隻知道爭權奪勢。具才幹、有抱負者如李植被免職,憂國憂民如趙士楨者不得重用,不由人不心灰意冷。
當夜,紫禁城發生了一件大事,萬曆皇帝突然患上重病,以為自己大限將至,急召朝中重臣到仁德門,命內閣首輔沈一貫單獨入啟祥宮後殿西暖閣見駕。沈一貫到達時,萬曆已奄奄一息,有氣無力地道:“朕病重,在位已久,已沒有什麼憾事了。朕將太子托付給你,要盡力輔佐。初設礦稅礦監,是出於修建三殿、二宮之需,隻是權宜之策。自今開始,礦稅、江南織造、江西燒造,俱止勿行,所遣內監,俱令回京。”親筆寫了一道諭旨,交給沈一貫帶出,並道,“對此命令,如有奸惡截阻,以及驛遞應付遲慢者,指名參處。”
稅監橫征暴斂,民間怨聲載道,危害天下已久。鳳陽巡撫李三才曾上疏描述稅監禍患,內中道:“殺人父母,使人成為孤兒;殺人丈夫,使人成為寡婦;破人家庭,掘人墳墓。”萬曆素來置若罔聞,卻終於在病危時天良發現,眾大臣得知後均歡呼雀躍,甚至忘記了臣子該對皇帝的病重表示難過。當夜,群臣都在宮中通宵議擬,預備即日廢除稅監。
然而這種完全仰仗皇帝本人意誌的恩賜實在不能愉悅長久。次日,萬曆皇帝轉危為安,心中反悔起來,下令收回諭旨。幾位內閣大臣均不信,說天子無戲言。沈一貫亦不解猶豫,遲遲沒有反應。結果追繳聖諭的太監來了一撥又一撥,前後共計二十餘人次,逼迫內閣交出聖旨。沈一貫雖然也反對稅監,但他以善於奉承皇帝歡心入閣,又當上內閣首輔,不願意為危及自己的地位,當即不顧其他大臣反對,將萬曆手書封還,撤銷礦監、稅監之事就此告吹。雖然之後諸大臣、言官請罷礦稅之疏絡繹不絕,然而萬曆不理不問,稅使肆虐如故。終萬曆一朝,礦稅之弊不能除,積害很深。
當時其實隻要內閣首輔沈一貫稍微堅持,迅速將萬曆手書詔告天下,稅監之患就此而去。然而其人一味奉迎上意,招來許多人不滿,認為他隻知道阿諛奉承,不能為國分憂。甚至還有人將沈一貫上奏皇帝的奏書傳了出來,內稱:“臣前日侍班,蒙皇上念臣風寒,時賜伏羌甜食,至今感刻不忘,皇上體悉微臣,真同心膂,不能展布四體,而竭忠彈獻以報於萬一,非人也。皇上天性獨厚至仁,乾綱獨斷,臣既蒙皇上超群之視,不敢自視為尋常之臣。”卑躬屈膝到令人肉麻的地步,一時傳為笑柄。
王名世暗中關於沈一貫的調查還算順利。他一一找到了當日當值的吏役,吏役們雖然不願意多話,但提問者兼有東廠和錦衣衛千戶的身份,也是個不好惹的人物,不說實話,不免後患無窮。目擊者都稱馮琦當時滿頭冷汗,臉色蒼白,好像就要虛脫了的樣子,被兩名太監一左一右攙扶著進了內閣。馮琦是禮部尚書,也是中樞重臣,吏役們不敢怠慢,當即有人飛奔去通知三位閣臣。與馮琦交好的內閣大學士沈鯉最先趕來,其次是朱賡,最後才是首輔沈一貫。馮琦與幾人略微寒暄幾句,隻說是老毛病犯了,索要濃茶。朱賡說他那裏有家鄉山陰【注】新送來的臥龍,親自去泡了一杯,端來給馮琦。馮琦一飲而盡,又添了一泡水,喝下半杯,這才略略好些。
沈一貫字肩吾,號龍江,浙江寧波人,著名詩人沈明臣從子。隆慶二年進士,選庶吉士,授檢討。萬曆二十三年以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內閣參與機務,時年六十五歲。萬曆二十九年十一月成為當朝首輔。由於萬曆皇帝長期稱病疏於朝綱,沈一貫遂網羅朋黨,大力排除異己,成為浙江籍官僚首領,人稱“浙黨”。此時東林黨人正“自負氣節,與政府相抗”,浙黨遂與東林黨爭鋒相對,互相爭鬥。東林黨人以講學聯絡人士,浙黨則恃權求勝。黨爭綿延,朝政廢弛,內外解體。朝野對沈一貫非議頗多,“枝柱清議,論者醜之”。
但沈一貫在促使萬曆皇帝早立太子一事上頗有功勞。萬曆寵愛鄭貴妃所生之子朱常洵,不願意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導致十餘年間立儲之事爭諫不絕。兩年前,沈一貫聽說皇帝與鄭貴妃因小事不和甚久,正好朱常洛年滿十八,到了婚冠的年齡,遂上疏以“多子多孫”苦勸皇帝早立太子,盡管他沒有指名道姓提及到底立誰為太子,但立即收到立竿見影的奇效。萬曆遂詔將行冊立太子禮,立長子朱常洛為太子。鄭貴妃因此與萬曆大鬧一場,皇帝又開始動搖,借口“典禮未備”,要改期冊立太子。詔書到內閣時,沈一貫當場將手詔封還,堅決不同意冊立改期。受明代製度限製,萬曆不可能繞開內閣直接內降中旨,隻要沈一貫堅持不同意,皇帝也無可奈何。正彷徨無奈時,鄭貴妃使出了最後的殺手鐧——
當年鄭貴妃生下兒子朱常洵後,恩遇正濃,遂邀請皇帝同到大高元殿拜神。萬曆皇帝在殿前向鄭貴妃發下誓言:必立她的兒子為太子,並將誓言寫在黃紙上,密封保存於玉盒中,賞賜給鄭貴妃作為憑證。鄭貴妃聽說皇帝將立皇長子為太子,當著皇帝的麵取出玉盒,密封的標識仍同當初一樣,打開盒子,那張記有誓言的黃紙完好如初,唯獨“常洵”二字被蛀蟲蝕得蕩然無存。宮中製度,皇帝發布的詔令文書必須是用黃紙,一是可以凸顯皇帝身份的尊貴,二來黃紙是一種用黃柏汁浸染過的特殊製紙,能防蟲蛀,可以長久保管。因而看到眼前這一幕後,鄭貴妃驚訝無比,皇帝則心中恐懼,遂下定決心,正式冊立朱常洛為太子,封朱常洵為福王。因而沈一貫雖與東林黨不和,但純粹是門戶之見,在擁立太子一事上還是一致的。
沈一貫文章寫得極好,結構精美,人稱“句章公”。佛學造詣亦深,作詩亦常融入禪理,詩中多有佳句,如“鐵笛一聲秋月曉,素琴三疊晚雲哀”均是傳誦一時的名句。
朱賡字少欽,號金庭,浙江山陰人,隆慶二年進士。後改庶吉士,授編修。他在宮中擔任侍讀日講官時,針對宮中大興土木一事,極言宋朝“花石綱”之害,萬曆大為震驚,多納其言。萬曆中,累官至禮部尚書,是馮琦的前任。
萬曆二十九年,朝臣廷推九人,萬曆皇帝選中馮琦入內閣。首輔沈一貫極力反對,稱馮琦還不到五十歲,閣臣該選立老成大臣,因而皇帝改選朱賡。朱賡遂以東閣大學士參與機務,加太子太保,進文淵閣大學士。但他能順利進入內閣,並非因為才幹出眾,主要還是靠沈一貫的大力提攜——二人不僅同年,還同是浙江籍老鄉。因而在關鍵立場上,朱賡總是跟沈一貫站在一起。
沈鯉字仲化,號龍江,河南商丘人。嘉靖四十四年進士,授檢討。累遷吏部左侍郎。拜東閣大學士,加少保,進文淵閣。曾擔任萬曆皇帝的經筵講官。其人峻潔峭直,方正剛介。萬曆初,權相張居正秉政,某日生病,滿朝官員爭相前去探望,並謀劃為張首輔設壇祈禱,唯獨沈鯉不肯去湊這個熱鬧。有官員“好心”勸他道:“同官之誼,你應該去。”沈鯉卻回答道:“事當論其可與不可,豈能論同官不同官!”張居正曾約沈鯉在自家私宅同寫奏折。沈鯉當即拒絕道:“國政絕於私門,非體也!”一時傳為佳話。萬曆皇帝喜愛珍寶,曾花銀兩千萬兩買一顆寶珠。朝臣紛紛為皇帝捐俸,並自以為得意。沈鯉卻說:“我隻知養謙,不知逢君之欲。”令聞者無不自慚形穢。
當年內閣首輔申時行去職時,沈鯉與沈一貫同入內閣。申時行退而不休,寄了一封短信給沈一貫,信上隻寥寥幾字:“藍麵賊來矣,盾備之!”這“藍麵賊”即是指沈鯉,因其麵色青黑,故有此外號。後來沈一貫果然與沈鯉處處不合,還曾經寫信向漕運總督李三才問計,道:“沈公來必奪我位,該何以備之?”李三才答稱沈鯉忠實無他腸,勸沈一貫同心。從此沈一貫亦忌恨李三才。
然而沈鯉曆嘉靖、隆慶、萬曆三朝,被稱為“三代帝王師”,極得萬曆皇帝敬重,即使沈一貫和朱賡二人聯手,也不能輕易將其排擠出內閣。隻是沈鯉以一敵二,也難免有孤立之感,因而他極力推舉禮部尚書馮琦入閣補缺。馮琦已有兩次被列為內閣大學士人選,一度被皇帝選中,這次再經沈鯉推薦,入閣順理成章。事情本幾成定局,誰料馮琦竟不幸亡故。
王名世聽說茶水是內閣大臣朱賡親手所奉,料到難以作假——一則朱賡為人柔和謹慎,即使在大事上附從沈一貫,但與馮琦本人關係還算友善,不至於為沈一貫利用來謀害大臣;二來那臥龍茶葉正是朱賡每日必飲之物,而馮琦不過是身體不適、臨時到內閣歇息,朱賡如何能事先料到、又預備好毒藥?
如果不是在內閣中毒,那麼就隻有一種可能性了,可這種可能性幾乎想都不敢去想。
王名世正感氣沮之時,居然意外在直所得到一則重要訊息——那就是馮琦出皇城後回了禮部官署,之後並沒有直接回去馮府,而是去了棋盤街一趟。直所的一名差役正好到棋盤街購買物品,親眼見到馮琦進了棋盤天街的大門。
王名世急忙找來當日侍從馮琦的仆人詢問究竟。仆人們麵麵相覷,支支吾吾半天,終於還是有一人說出了真情,原來馮琦當日確實去了棋盤天街,到他最喜愛的茶湯鋪喝了一碗茶湯。
王名世道:“你們為什麼不早些說實話?”那仆人道:“小的們也是怕夫人怪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況且那茶湯不隻老爺,小的們當時也都各自喝了一碗,不是都沒事麼?所以也從來沒有往這方麵想。”
王名世便命那仆人帶路,趕來棋盤天街。那茶湯鋪名叫“大碗李”,是家老字號。中國古代有以權力控製天下財富的政治傳統,因政權頻繁更迭,執政者常常為一己私利巧取豪奪民間財富的緣故,極少有超過百年以上曆史的商業。“大碗李”號稱是老字號,也不過五、六十年的曆史。
茶湯鋪裏坐有數名閑客,正幾名京師口音的本地人正在議論禮部尚書馮琦之死。
一人道:“聽說馮尚書被皇上召入宮中商談福王婚期,走到忽然倒下,被人攙扶而歸,回到家就死了。”一人歎道:“要我說,馮尚書就是活活給累死的。禮部事務繁忙,左右侍郎之職一直空缺,直到最近才補了一名侍郎。多年來,禮部大大小小事情就是馮尚書一人頂著,最終積勞成疾,英年早逝。”另一人也跟著歎道:“皇帝長期不視朝,政務荒怠,這下可好,馮尚書過世,禮部尚書的位子怕是一直空下去了。”言語中頗多惋惜之意。
王名世自己也來過這家茶湯鋪幾次,實在難以這樣一家民間老店會下毒暗害朝廷重臣。他因為職務的緣故常行走於民間,知道小民小商極其辛苦,往往一點小是非就足以傷其元氣。也不公然調查,隻叫來夥計,低聲詢問當日情形。
夥計是個新人,不認得一身便服的王名世是錦衣衛千戶,雙手一攤,為難地道:“客官,您瞧這人來人往的,一日進進出出起碼得有上千人,小的哪裏記得住?”
還是店主在一旁聽見,扶著手杖走過來告道:“原來是千戶。小老兒還記得,當日馮尚書的確來過。他的臉色不大好,我還勸過他不要太勞累,不可太過操勞。可惜……”
王名世道:“當時有沒有什麼人尾隨馮尚書進來?”店主道:“這小老兒可就不記得了。”頓了頓,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問道,“千戶親自來問這些話,莫不是馮尚書之死有蹊蹺?”
馮琦的死因對外公布是病死,王名世不欲節外生枝,道:“不是,我隻是例行公事,隨口問問。”料想茶湯鋪這條線索也難以繼續追查下去,遂來到藤花別館找沈德符、傅春二人商議。
傅春道:“如果我是沈一貫,想下毒鏟除政敵,我不會選擇在內閣下手,風險太大,很容易引火燒身。最好的辦法就是派人到禮部官署或是一路尾隨馮尚書到茶湯鋪下毒。王兄已經到大碗李茶湯鋪查看過,那裏人來人往,眾目睽睽下落毒幾乎是不可能之事。”
王名世道:“但多名仆人包括禮部吏役都作證說,馮尚書回到官署後,隻坐下休息了一會兒便離開了。所以,馮尚書如果不是在……”他停頓了下,便略過了這句話,續道,“就應該還是在馮府中的毒。”
傅春道:“其實我們都知道前種可能性——就是王兄省略的那句話可能性更大。”王名世道:“無論怎樣,這件案子不能也不可能再調查下去了。不如由我去跟馮夫人說清楚……”
正說著,駙馬冉興讓拍門進來,高聲嚷道:“沈公子,傅公子,你們想知道的事,公主已經打聽清楚了。”
傅春忙讓他進來坐下,問道:“公主怎麼說?”冉興讓先不好意思地道:“當時二位公子跟我描述的挺清楚的,想知道什麼賜食製度典故的,但我見到公主時就忘記該怎麼講了,所以我請公主詳細問了當日馮尚書進宮的情形。”
按照壽寧公主的描述,馮琦進宮後被太監直接帶到啟祥宮。啟祥宮是內廷西六宮之一,原名未央宮,因嘉靖皇帝的生父興獻王朱祐杬生於此宮中,故於嘉靖十四年更名啟祥宮。萬曆中,萬曆居住的乾清宮發生火災,皇帝遂搬到啟祥宮居住,與他寵愛的鄭貴妃居住的翊坤宮僅一牆之隔。
傅春一聽開頭便覺得不對勁兒,追問道:“馮尚書去的是啟祥宮麼?”冉興讓道:“是啊。皇上不上朝已經很多年,偶爾在內廷召見大臣也不奇怪啊。前些日子,不也是在啟祥宮西暖閣召見內閣首輔的麼?”
傅春道:“怎麼不奇怪?聖上久不視朝,忽然因福王婚期召見馮尚書,這樣的場合,慈聖太後理該在場,所以地點應該在太後的慈寧宮才對。”
冉興讓摸了摸腦袋,道:“是麼?典章製度是這麼規定的麼?”又笑道,“噢,是我忘記說了,後來太後也來到啟祥宮,一同商議福王婚事,到正午時才結束。馮尚書告退出來後,有太監追上來說皇上特恩賜食,食物都是從禦膳房取來的。宮人還記得菜肴,有烤鴨、長壽菜、瓤豆腐,還有一些時令蔬菜果品。”
賜食也是宮廷禮儀之一,對菜肴有嚴格規定,這幾道菜都是傳統宮廷名菜——烤鴨是取玉泉山放養的鴨子,用調料醃製後,再用炭火燒烤而成,鴨子皮黃酥香,肥而不膩;長壽菜即是燒香菇,因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喜愛,被定為國宴之菜。自大明立國,浙江龍泉所產香菇就是指定的貢品,專門用語燒製長壽菜;瓤豆腐原是安徽鳳陽某鎮黃家小阪店的名菜,用肉末加豆腐烹製,價錢便宜,味道又好。朱元璋出生於鳳陽,幼年家貧,曾到黃家飯店作幫工,為店裏姓黃的廚師所賞識,經常給他吃瓤豆腐,久吃不厭。朱元璋當上皇帝後,還經常想鳳陽瓤豆腐的美味,命人把黃師傅請到宮中當禦廚。瓤豆腐由此成為宮廷宴席上的一道佳肴,從此身價百倍,名揚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