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蒯通後悔了,琢磨著要不要跑路。不知是別扭還是什麼,他是絕不敢承認新帝乃他半個學生,萬萬沒想到做門客還能帶升職的,帝王門客,豈不是就要授官?
下一瞬,蒯通望著上門拜訪的知己——太中大夫陸賈,露出了高興的笑容。
陸賈前來,也是為勸說此事。
如今可沒有了桎梏,蒯通也不是叛臣了。作為朝堂公認的外交專家,陸賈道:“我雖學儒,卻與蒯兄相見恨晚。而今百家複興,蒯兄修習縱橫之術,就不想學蘇子、張子,建功立業揚名天下嗎?”
蒯通心動一瞬,很快化為平靜。他道:“六國混戰不再,縱使蘇秦張儀在世,也得不到君王重視。當今天下,還有什麼用得上我的地方?”
“你卻是錯了。”陸賈搖頭,“南越趙佗,衛滿朝鮮,甚至匈奴,西域……天大地大,何處不容縱橫?”
蒯通沒說話。
半晌他問:“新帝誌向廣闊,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陸賈道:“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雲中城下,那位親自給受傷兵卒包紮,不見半點畏戰,早在很久以前,就有臣子認為梁王殿下肖似先帝了。”
蒯通認同這句話。
即將讓位的陛下與梁王,雖為同胞兄弟,性格迥然不同,他凝視陸賈,隻覺沉寂良久的心慢慢沸騰。
陸賈笑道:“你是梁王唯一的門客,殿下必然惦記著你。”
蒯通竟是少有的不自在起來,難不成,他還要感謝路癡的自己,以及賊子韓信?
……
緊趕慢趕來到長安的趙安被封為未央宮謁者,日後貼身伺候天子。
呂雉一遇到劉越的事,便方方麵麵都為之考慮,生怕有哪裏不周全,仔細一想,把身在梁國的趙安提了過來。據越兒說,此人還算忠心,她叫人查了查,更加滿意了幾分。還有梁王宮的財寶不能落下,不論多少,都充進帝王私庫。
這些日子,趙安在頂頭上司——未央宮謁者令王漁的手底下培訓,聽說謁者令從前在長信宮伺候,當了很多年梁王殿下的傳聲筒,趙安頓生緊迫之心,胖胖的身子瘦了好幾斤。
直至大典當日,趙安終於能隨侍劉越左右,一大早就使出渾身解數,將定製的帝王頭冠,帝王冕服,一一理得平整。
他湊在燭火下,仔仔細細檢查綬帶有沒有瑕疵,那嚴謹的模樣,叫宮人止不住地放輕腳步,寢殿一片肅穆。
直到呂雉緩步而來,盛裝之下,是逶迤的裙擺。無人膽敢直視太後的容光,隱約傳出低低的、輕柔的交談聲:“這是越兒最後一回住在我身側了。”
大長秋笑道:“以後不論上朝還是議政,陛下依舊陪伴太後身側,又有什麼區別呢?”
呂雉也笑了起來,朝趙安招招手。
“該喚陛下起身了。”她溫和道。
趙安應諾,示意宮人手捧托盤,將帝王冠冕送入裏間。
“……陛下,陛下?”
劉越隱隱約約覺得有誰在耳邊說話,發覺對方說的是陛下,頓時心安地翻了個身,並不理會。
趙安念頭一轉,悟了:“殿下,殿下?該用早膳了。”
劉越小烏龜似的翻了過來,肚子咕咕叫了一聲。
對應著正確的口令,他睡眼朦朧地爬起,等到徹底清醒,發現天還沒亮,今天要穿的衣服也不一樣。
穿好冠冕,配上短劍,劉越蹬蹬蹬地走出來。大長秋讚賞地瞧了趙安一眼,呂雉眼眸一亮,牽起幼子的手:“改口的事,越兒從今日起就要習慣。哥哥已經在未央宮,誤了時辰就不好了,走,我們去用早膳。”
劉越是個不忘初心的人。
盡管被趕鴨子上架,他仍放不下美味的飯食,有什麼事等吃完再說。譬如現在,他咽下最後一口,用小帕子仔細擦了擦嘴,扭過頭,遲疑著指了指天色。
呂雉幾乎一下就懂了。
她也舍不得八歲的兒子每天這麼早起,笑道:“蕭何沒有同你說麼?大典的時辰,與每月的朔望朝一致。需要卯時起身的,還有召集百官的大朝會,但大朝會不常見,上一次開啟,正是為了宣讀先帝遺詔。”
劉越聽懂了。
一個月來,他有固定的兩天五點起床,除此之外,就是隨緣的大朝會。平日可以睡得遲些,端看當日有沒有重要的事務,有沒有臣子需要召見。
劉越盤算起來,嗯,勉勉強強可以接受。
這幾天他也不是光睡不思考。努力回憶便宜爹在時永壽殿的作息,劉越陷入沉思,做皇帝,不一定要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端看會不會用人。
劉越扒拉了一下,滿朝文武,功臣外戚,加上從前挖掘的韭菜,就是為了替今時今日分擔!年輕的如張不疑陳買,已經可以丟出去扛事了,除此之外還有母後在,何況他才八歲,還要讀書。
陛下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亮,長信宮眾人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沒人知道就在這短短的一瞬,未央宮前排隊等候的百官脊背發涼,諸侯王如劉恒劉長對視一眼,齊齊扭過頭。
宮門肅穆,長安城籠罩在黑暗中。等到第一縷天光劃破黑夜,兩方側門徐徐打開,謁者嘹亮的聲音響起:“進——”
宮燈一盞接著一盞,照得宮道燈火通明。一謁者唱名,另一謁者掌禮,由楚王劉交引領劉氏諸侯王、徹侯、將軍及其餘軍官自西門而入,丞相曹參引領百官自東門而入。
從宮門到宣室殿,三步一車騎,五步一步卒,銀甲武士手持斧鉞,立於高高的玉階。斧鉞肅殺而冰冷,高揚的旗幟獵獵作響,等到了殿上,又有謁者高聲喊道:“趨——”
殿下郎中有請諸人陛見。楚王劉交輩分最高,引領著隊伍進入殿中,向東而立;丞相曹參作為百官之首,引領著眾臣向西而立。
進殿結束,由執掌外交禮儀的大行令宣讀參加大典的人員名單。
這時候,象征傳遞消息的特殊宮燈亮起。百官手執幟而傳,謁者終於能夠高喊:“天子、太後乘輦——”
依舊是天子的惠王車架,從未央宮繞行而出。長樂宮中,太後與新天子共同而坐,早先一步出發,與惠王車輦同在宣室殿前彙合。
劉盈手捧天子印,率先踏上大殿。呂雉下車站定,牽起劉越的手,待劉盈的身影消失不見,她微微笑了起來:“越兒,我們登階。”
日光衝破夜色,柔和得有些刺眼,劉越點點頭。
接下來的儀式,劉越已經記不太清了。許是今天起得太早,許是回到長安之後吃好喝好,練武消化的速度比不上肉肉生長的速度,他的肚子抵著帝王冕服,有些太過合身。
劉越麵色越發嚴肅,從哥哥手中接過印璽,然後受大行令指引,走到一旁,“噌”地一下,拔出真正的斬白蛇劍——
八歲的新帝容貌俊秀,過於出色的五官,擋不住動作的果決。
見他不付吹灰之力,有老臣眼眶濕潤了,滿朝文武肅靜一瞬,俯身長跪。
繼而拜道:“臣等參見陛下。恭祝陛下長樂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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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膝跪地三次,叩九個頭,按照《周禮》,以及奉常叔孫通製定的大禮議,滿朝足足重複了三遍。最後一遍,他們長拜不起。
劉越一手持劍,一手捧印,清晰的嗓音,回蕩在大殿之上:“眾卿請起。”
大行令恭立一旁,以他的角度望去,新帝眼神極為沉靜,眉頭絲毫沒有矜色,將斬白蛇劍放回之時,麵龐微微一皺——幅度很小,卻讓他提起了心。
難不成陛下是嫌大典太過繁瑣?
此時此刻,他再也沒有了從前對梁王的印象,腦海之中,全然印刻著麵前的帝王冕服,恍惚冒出一個念頭,天子年幼,氣勢卻絲毫不弱他的兄長,從前的陛下!
甚至猶有勝之。
劉越拔劍的時候還沒覺得,一旦把劍還到劍鞘裏,他認定自己今天早上吃多了。
他不由皺了皺眉,心痛地想,以後卯時起床,要不然少吃一點點……否則肚皮緊挨一層層冕服,會增加沒必要的負重。
然而大典還沒結束,他轉過身,向文武百官長長一揖。
大漢的禮儀,臣拜君,君亦拜臣。
除卻特殊場合,平日裏議事,君臣共同坐在圓墊之上,君王並不傲慢,臣子也並不卑微。經此一禮,大典宣告結束,大典之後是祭祖,祭祖之後是諸人敬賀的宮宴。
隻見方才劉盈所乘的車輦,被一輛嶄新的車輦替代,並列在皇太後的儀仗之前。
就在這時候,掌管天下馬政的太仆夏侯嬰出列拜道:“臣為陛下駕車。”
所有人都是一怔,太仆之下是太仆卿,而太仆卿的職責,才是親自為天子驅使車馬,換言之,太仆這是搶了二把手的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