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3 / 3)

有天夜裏,委員把他叫進自己房裏去,問他原來是造反的還是保守的。他知道,保守的可不光彩,便說是造反的。委員問他參加過什麼樣的造反組織,他支吾著,不願意提起紅山軍,怕引發傷心事。委員一再追間,他隻得簡單地說了說。委員對他玩過槍杆子這一點很感興趣,問他們那個地方好不好打遊擊,他說,解放以前,那個地方出土匪。委員很高興,拿了一碟花生米來,要跟他對飲一杯酒。單習海不敢不領情,陪著委員喝了一大杯。委員臉紅了,話更多,拍著單習海的肩膀說:“你曉得麼,老弟,中央出了問題哩!文改派的頭頭抓起來了,死活不知。現在又開始抓下麵的造反派,隻要當過頭頭,一個也跑不了。我又怕又不怕,怕的是沒有防備,被他們抓去挨槍子;不怕的是,他們是複辟派,日子長不了。不過我們要捆成一把,防止他們各個擊破。如果風聲再緊些,我們可能上山打遊擊,就到你們九龍山去好不好?你是一個老造反,不打遊擊就要當心被殺頭。聽懂了麼?參不參加我們的遊擊隊?”單習海昕了很害怕,悔不該喝這一杯酒。他決心不幹這種事,但又不敢不答應,恐怕委員對他起疑心,甚至於殺人滅口。他違心地、痛苦地點了頭。

沒過幾天,來了好幾個幹部和民兵,把姓石的委員捆起來,帶走了。剩下幾個人在他家大搜查,拿走了一些油印材料和筆記本。單習海嚇得象鷹爪下的小雞,瑟縮在走廊裏,一動也不敢動。

委員的家屬嗷嗷哭,看樣子,姓石的委員回不來了。單習海總是覺得,下一個要抓的就是他,他再也無心做功夫了。他想起,曾經跟委員商量過打遊擊,這樣的人不抓還抓誰?逃不脫了!唉!想起當年真是一場夢。那時在夢裏,可萬萬想不到有今天。六年懺悔六年逃,躲到天涯海角,還是被尋到了!莫不是命裏注定的?人跟命運爭高下,爭不贏啊!死也沒有什麼,隻是被人綁去挨打坐黑牢,折磨得九死一生,就象自己當年折磨別人一樣,那實在不是人受的。

他點了點積攢的錢,已經有了四百三十八元,寄回去已夠駱駝爺買棺材、做壽衣和辦喪事的了。養子送終,那副棺材是無論如何要準備好的。單習海很安靜,象和尚到了升天的日子,辦好該辦的事,洗個澡,就可以去了。他把工場打掃幹淨,把木工工具收拾好。這工具就留給石委員的家屬吧,她失去了當家人,困難多。

他本來是想天不亮就走的,為了寄錢,耽誤了。郵局要到八點鍾才開門,他站在門外等著,眼前總是出現水的幻影。那趕早上班的自行車隊被他看成了洪流,無法阻擋的洪流。象人的命運一樣,它要往那個方向流去,便隻能讓它流去。

寄完錢,已是八點半鍾了,他騰雲駕霧地來到了江邊……

“想不到,閻石不收我,要打發我回來。唉!”單習海結束了他的敘述。

昕完他的故事,何督偉差不多連呼吸都停止了,他想起了單習海的過去,想起他和他當年那種互相取樂的朋友關係,喝酒,耍笑,哄他,看不起他……沒有想到他今天成了這樣一個人,既不是造反時的單習海,又不是造反以前的單習海。他象滾湯鍋裏的一塊肉,原是軟的,後來煮硬了,最後煮酥了,爛了……

何督偉問他:“你現在還怕嗎?還想去尋死嗎?”

“隻怕是逃不脫一死的”單習海軟弱無力地說,“那些人總是在夢裏來抓我,不把我抓去是不會甘心的。”

“你做惡夢,那是你的良心在懲罰自己。”何督偉告訴他,這次運動,隻要洗心革麵,和過去的錯誤徹底決裂,還是有出路的。

“真的麼?”

“怎麼不是真的,上麵頭頭說的嘛!”

“唉……”單習海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