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明你已經不是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了。”
“你同意我現在的看法?”
“不,不能這麼簡單地說同意或不同意。事情是複雜的,隻能作出複雜的回答。世界到底是美好的還是險惡的?人的本性究竟是善良的還是醜惡的?看法各不相同。我認為,應該是善中有惡,惡中有善。愛自己,這是人的天性。假如大家都不愛自己,生命怎能維持下去?反過來,如果光愛自己不愛別人,社會也就不能存在了。自從地球上有人群以來,愛自己和愛別人就已同時存在著。愛自己,使生命不因漫不經心而消亡;愛別人,使人與人之間維持互助並存的關係,得到繁衍和發展。以強製手段不許愛自己,是違反自然的,會遭到人的本能的報複。這些年,你看到的種種現象,都是屬於報複。”
“為什麼要報複我呢?我可沒有什麼過錯。”
“你自己不也在開始報複嗎?你不相信人世間還有美好的東西,這就是報複的準備。”
“不,我沒有這樣想。在我的眼裏,你就是最美好的。我愛自己,可我更愛你呀!”
她不想把這個問題討論下去,一句話就掐斷了何督偉的思路。接著就是那些有情人之間常見的禮儀,在無言中度過美妙的時刻。此時,屋裏是安靜的,隻有兩個人的呼吸和心跳。他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見麵了,現在缺少的並不是哲學和政治。跟所有的情人一樣,他們相信屬於他們兩人的時間是多得很的,無論什麼要緊的問題都可以留在日後千次百次中討論。
失蹤的單習海回來了。原來他是到石委員家裏去了。他本想把那裏的功夫做完,賺點工錢來交夥食費。他在何督偉這裏吃住好幾天啦!分文不給,對不起人啊!哪怕明天就去死,也不能欠著這份人情債。這半輩子已經欠債太多啦!不料石委員的妻子已無心照料做家具的事了,全家人都在愁眉苦臉中。也不問單習海這幾天到哪裏去了,匆忙結了賬,請他挑上工具,另謀生活去。
單習海手上有了錢,挑著工具箱又來找何督偉。這回不是想來落腳,是來交夥食費的。他走近房門,聽到裏麵有一男一女的說話聲。男的是何督偉,女的竟是……他簡直不敢相信,事情原來是這樣!不會是聽錯了吧?他從門縫裏瞧,果然是周曉琳。
“那跛於是不是又跳河去了?”周曉琳說。
“誰知道哩。”
“偏又淹不死他,越是壞人越長壽。”
“是這樣。”
“我恨不得……”周曉琳咬牙切齒,“要是我想報複他一下也容易,你說是嗎?”
“那是。隻要給九龍山寫一封信,告發他跟石委員勾結,參加策劃打遊擊的事,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又惡又蠢,把這樣的事也拿來對人說。”
“他估計我不會告發他。”
“算了!別談他啦!提起他來就惡心。他要死,讓他自己死去。”
單習海聽了這些對話,心事翻騰。他恨不得推門進去,給周曉琳叩一個響頭,請她饒恕過去的罪過,但他沒有勇氣。
他離開那扇門,拖著麻木的兩腿,一踮一踮地走上馬路,不知該到哪裏去。對於死,他已經害怕了,死的滋味是不好受的。不過,活著也難受,除非是徹底忘記過去,或者把良心的債務一筆一筆還清。怎樣才能還清呢?
三個月以後,單習海運了一車木器來,填滿了何督偉的房間。何督偉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你跟周曉琳結婚,我送一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