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我本是樹(2 / 2)

這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生死觀念。既然靈魂與軀體都與樹林山川全然一體了,那又何來生死?陶淵明所說的“托體同山阿”,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我也算是一個走遍世界的人了,卻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哪一種生死儀式,優於這裏讓人與樹緊相交融的生命流程。在別的地方,“雖死猶生”、“萬古長青”、“生生不息”是一種誇飾的美言,但在這裏卻是事實。

“生也一棵樹,死也一棵樹。”這麼樸素的想法和做法,是對人類生命本質的突破性發言。世上那麼多宗教團體和學術機構從古至今都在研究生命的奧秘,現在我抬頭仰望,這個山頭的衝天大樹,正與遠處那些暮色中的教堂、日光下的穹頂、雲霞中的學府,遙相呼應。

比來比去,還是這兒最為透徹,透徹到了簡明。

因此,我要告訴全世界的生命思考者:這個苗寨,在中國貴州省從江縣,貴陽東南方向四百公裏,貼近廣西。

很多年前北京造一座紀念堂,這裏有一棵老香樟樹被征。全寨民眾聽說後,都長時間地跪在這棵老樹前,隆重祭拜。砍伐那天,沒有一個村民在場。北京方麵得知這個情景十分震驚,立即撥款在老樹原先生長處建造紀念亭,把樹根當做神明供奉至今。

一棵樹,在別處看來隻是一段木料,但在這裏不是。這正像甲骨文不是一堆骨料,萬裏長城不是一堆磚料。

那樹根龍飛鳳舞,又凝斂成一派尊嚴。我端身鞠躬,向它深深致敬。然後,收拾心情,放鬆腳步,隨著火槍手們走回村寨。

路邊的屋裏屋外,有一些婦女在埋頭織繡。在一個場地上,有兩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在剃頭。這似乎很尋常,我小時候在家鄉也經常看到類似的景象,但火槍手提醒我了——這一剃,小夥子算是成年人了。

原來,這也算是這裏的成年禮。我走近前去,不禁大吃一驚:剃頭用的剃刀,居然與割草打柴的鐮刀一模一樣!顯然仔細磨過,頭頂四周的頭發早已剃得幹幹淨淨,露出了青青的頭皮。四周剃淨了,便突顯出了頭頂發髻。發髻豐茂,盤束在一起,被村民稱為“青山樹林”。

我笑了,心想,用鐮刀割去亂草,把大樹種上頭頂,這就是這裏的成年禮。

成年了就要戀愛。這裏的風俗是由女孩子主動求愛,怪不得這些火槍手走起路來那麼威風,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掛著好幾個女孩子贈送的相思帶呢。真正的定情儀式,是在剛才發現我們的秋千架上。女孩子們在參天古木間蕩著秋千,漂漂亮亮地在小夥子們的仰望中施展出百般身段、千般嫵媚。她們有時也抬頭嬌聲叫一句“有客人進村”,現今這個觀察哨的主要功用是觀察腳下的人群。終於見到了意中人,便美目專注不再放過,而擺蕩秋千的姿態則愈加飄逸,愈加高遠。

目光和目光的對視是確定無疑的:信息,女孩子快速地跳下了秋千,或者那個小夥子也爬上相鄰的秋千呼應著蕩上一陣,再一起跳下,便手挽著手走進樹林。

樹林中,一棵高大的馬尾鬆緊緊地擁抱著一棵柔俏的楊梅樹。曆來村寨裏的年輕情人都會讓這兩棵樹為自己證婚。

你看,一切的一切,都離不開樹。這下我更加理解那位告別繁華都市回來的姑娘了。熙熙攘攘的街市間當然也能找到愛戀,但是,哪裏找得到可以施展百般身段、千般嫵媚的秋千架?哪裏找得到樹林間那兩棵緊緊擁抱在一起的“證婚樹”?

是樹林的儀式,決定了人生的儀式。若你曾經與這種儀式長在一起,走得再;遠也會回來。

回來了,在這普天之下最潔淨的山嵐間吐出一口濁氣,然後自語一聲:“我本是樹”。

這話語,過去聽來覺得原始和天真,現在聽來,卻蘊涵著一種後現代的浩茫探詢。

點評一:

苗族與樹的關係讓人羨慕,他們把自己看做自然之子,活得坦蕩自在,昭示著生命本來該有的姿態。生命之根紮進屬於自己的大地,他們沒有焦慮、恐懼與貪婪,在近乎伊甸園的環境裏宛如處子,詩意地棲居,生生不息。道法自然——道在屎溺?!(老愚)

點評二:

“生也一棵樹,死也一棵樹。”這是苗民與自然天人合一的生命之道。

(馬策)

點評三:

本文寫岜山苗家山寨的出生入葬禮俗,寫苗家成年戀愛禮俗。但此文並非有關風俗人情介紹的泛泛之作,作者談苗家的樹,談苗家兒女與樹的關係,筆觸所到的是,通過談苗家山寨的人文曆史,引發人們對生命的本源、人與自然等有關話題的深層次思考。

“我本是樹”,有佛的禪意,有道的本然,它是對人生本相的詮釋。(廖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