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諾就想起小時候,有一次半夜發高熱,也是在冬天。當時住在祖父家,身上裹了兩床棉被仍覺得冷,手心腳心裏卻是滾燙的。最後還是掙紮著爬起來,被祖父母用自行車載著去附近的醫院。
一路上黑黝黝的一片,連路燈都沒有,她坐在車後座上顛簸著,難受得幾乎要吐出來。
那時是在小鎮裏,醫療條件並不算太好。按理說她那個年紀又在高燒中,很多事應該記不清了,可是偏偏那一次,連醫院長廊上昏黃的燈光都仿佛烙在記憶裏,有一點點淒涼的味道。
針頭紮進手背的時候,倏地一涼,她當場癟著嘴哭起來。其實並非有多痛,隻是無端覺得委屈,又似乎自憐。空蕩蕩的注射室裏,隻有自己一個病人,雖然祖父祖母都陪在身邊,可她還是覺得孤單,異常想念爸爸媽媽。
那一病來得又急又凶,斷斷續續拖了半個月才漸漸好起來。再後來,她便被接回父母身邊住,卻怎麼都忘不了那一個寒冷的夜晚,心理脆弱得仿佛真的不堪一擊。
所以,當李經理建議送她去醫院打針的時候,她擺擺手拒絕:“買藥吃就行了。”並且,為自己耽誤了公事感到萬分慚愧。
一周的行程剛剛過半的時候,她開始咳嗽,咳得驚天動地,並且原本退了的熱度再次襲來,來勢洶洶。
同事倒了溫水給她,她伸手要接,隻覺得右邊肋骨下忽然劇烈地疼痛,幾乎令她喘不過氣來。
送到醫院,才知道已經轉為肺炎,醫生麵無表情地說:“要住院觀察兩天。”
她有些暈,半靠在同事的肩上任人扶著走,隱約聽見有人在耳邊說了句什麼,似乎有些焦急無奈。
萬萬沒想到第一次出公差就搞到這樣狼狽,躺在床上,林諾隻得一個勁地道歉。
李經理安慰她:“好好休息,女孩子到這種地方,體質稍差一點的當然會受不了。別說你了,我都有些感冒呢。”完了又笑笑,“等回去請你吃好吃的,補一補。”
看著他的笑臉,林諾隻覺得異常溫暖,便逐漸安下心來接受治療。
其實遠不止住院兩天,肺部的炎症一時間消退不下,半夜偶爾也還有低燒的現象,雖然也在逐漸好轉,但林諾心裏著急,隻因為很快他們便要返回C城。
幾乎就要去辦出院手續了,還是李經理說:“再住一兩天吧,這樣子回去萬一更加嚴重起來怎麼辦?”
林諾想了想:“那你們先走吧,我到時候自己回去。”又問,“請假的手續回去再補,可以麼?”
李經理笑起來:“當然沒問題。”又詳細問過醫生,確定並無大礙後,這才叮囑了一番離開。
大雪自那夜之後一連持續了幾天,到如今雖然天已放晴,可有些地方仍有很厚的積雪未消。
病區後是大片的人工湖,此時也早已結了冰。林諾的病房視野極佳,幾乎將整塊休閑區收於眼底,湖邊數條長椅上覆著白雪,有探病的小孩子溜出來玩,頑皮地去踢小鬆樹,細碎的冰雪便撲簌簌落下來,灑滿一地。
她望著外麵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又去翻同事特意買來的雜誌,可總覺得意興闌珊。在這個美麗的冰城裏,自己獨自待在病房內,總覺得孤零零得難受。
傍晚吃了飯,她躺下閉上眼睛,忽然想念起C城的很多人和事,可是手機近在手邊她卻不肯去撥任何一個號碼。遠隔千裏,除去擔心,他們恐怕也是愛莫能助。
甚至至今,連林父林母都不知道她住進了異地的醫院。
許是過於寂寞,想著想著竟然真睡了過去。
林諾再次醒來,是因為聽見了細微的動靜。
她停了幾秒,才慢慢睜開眼睛,想必是護士替她關了燈,此刻隻餘下從窗戶外透進的微亮的光。
然而,正是借著這份微弱的光線,她看見了立在不遠處的身影。
修長而高挑。
他背對著她,似乎穿著黑色的高領毛衣,正將脫下來的大衣掛上角落的立式衣架。
清白的月光恰好漏進來,照在他的腳邊,如流瀉了一地的水銀。
她靜靜地看著那人良久,仿佛仍舊不可置信。在那一刹那,似乎有某種情緒在胸口瞬間湧動起來,喉頭卻有些僵硬,末了,終究還是抑製不住,低低喚了聲。
他聽見聲音,立刻轉過頭,漆黑明亮的眼睛望向她,淡淡地笑了笑:“醒了?”
林諾呆呆地看著他,半天才問:“你怎麼會在這裏?”
江允正不答她,隻是走上前來,伸手往她的額角輕輕覆上去。
因為剛剛進門的緣故,他的手指微涼,可是林諾卻覺得仿佛有一股熱流從額前迅速蔓延開來,直通到四肢百骸,到最後甚至連心底都在輕顫。
江允正當然不知道她的感受,隻是輕輕挑起唇角,顯得有些滿意:“不燒了。”然後又說,“很晚了,繼續睡吧。”
他說話的時候微微俯著身子,恰好站在床與窗口之間,光線被他擋去了大半,可在這樣的昏暗之中,林諾還是能夠清楚地看見他的臉,這才發現他好像將頭發剪短了些,一雙眼睛也因此顯得更加清亮有神。
帶著來不及消化的震驚和疑問,她哪裏還能睡得著,索性自己伸手按亮了壁燈。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閉了閉眼,待到適應了突然而來的亮光,江允正已然直起了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病床上的人。
也許是因為這次生病,一張臉比在C城的時候明顯瘦下去,她的膚色原本就是象牙色,此時更加顯得憔悴蒼白,卻意外地襯得一雙大眼睛愈發烏黑沉靜。被子蓋至頸部,長長的頭發散落在淡藍色的枕套上,一向活潑開朗如陽光溪水般明麗的她,在這一刻竟然有那麼點楚楚可憐的味道。
他靜靜地看著她,心裏某個地方不期然地變得柔軟起來,他不動聲色地垂了垂眼睫,往後退了兩步,找到椅子姿態隨意地坐下去。
而林諾在這樣的注視下早已變得不自在,所以他一退開,自己立刻坐起來,末了還不忘順帶將被子拉高,一直遮到下巴。
病房內暖氣充足,江允正瞥到她的小動作,不由一挑眉峰,問:“很冷?”其實他是故意的,心裏頭隻覺得她可愛,忽然就想逗逗她。
果然,她的臉可疑地一紅。單薄的病號服下空空如也,在他麵前,隻是下意識地想要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江允正一身黑衣黑褲坐在沙發椅裏,身體舒展眉目清朗,明明剛從飛機上下來,臉上卻殊無倦色。
她看著他,拉住被單搖了搖頭,然後才問:“你怎麼會來?不是去北京了嗎?”
“我不來,難道讓你一個人待在醫院裏?”他仍是挑眉,仿佛說得理所當然。
她竟然被他反問得一時語塞,有些尷尬地低了低頭,半晌才像忽然想到一般,又問:“我出差之前,你是不是給李經理交代了什麼?”
他稍一垂視線,想了想,才輕描淡寫地說:“我隻是讓他在途中對你們女同事多加照顧。”
她聽了,點點頭,不再作聲。
其實知道不全是這樣的。
那日她雖病得昏沉,可還是聽見了李經理說的話。當時他的聲音低低的:“真要命,你這一病,我在江總那邊也不知該怎麼交代了。”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和她打趣。
江允正又坐了一會兒,見她歪著頭,像是有了些許困意,便站起來去拿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