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軍再度出兵飛騨的消息,如同乘著呼嘯的北風般,轉眼間傳遍了飛騨全境。
永祿七年,山縣昌景的三千甲軍橫掃的赫赫軍威至今還令山國的武士們談之色變,雖然如山一般威儀的武田信玄公已然不在了,但挾著設樂原合戰中大敗如日中天的織田軍的餘威,飛騨的大小領主武士足輕們卻沒有一個膽敢輕視那赤色的軍旗。
原本在高原鄉邊境上蠢蠢欲動的各家豪族們暫時蟄伏下來,他們在觀望著高原鄉戰局的變化,伺機而動。
但一日間連奪兩城的武田軍並沒有乘勝北上。不知是幸或不幸,當武田軍進入苧生茂城的當天深夜,飛騨國入冬後最大的一場暴雪突然來臨。鵝毛般大小成片的砂雪刷刷落下,一天兩夜間整個天地都是白蒙蒙的,即使是白晝十步之外也難見人影,那凜冽刺骨的寒風更是壓迫住眾人的鼻腔喉頭,令人窒息。直到第三日清晨時分雪才漸漸變小,但此時的苧生茂城附近俱被沒膝的大雪所覆蓋,有些低窪之地的積雪甚至齊胸沒頂。
一天兩夜的時光,武田軍被風雪無奈地封鎖在苧生茂城中,而北方的江馬軍則乘機調動軍馬:江馬輝盛依舊坐鎮諏訪城,以江馬十騎黨的驍將結臣久藏帶領三百軍勢巡視西部邊境以防備三木等家,大宅佑吉率領五百軍勢加緊圍攻尚在平湯金山頑抗的麻生直盛等人,而佐藤清嗣率領五百軍勢進駐南方的井岩戶地方,以抵禦武田軍的北上。
高原川是由信濃群山中流出的,自東流向北西,愈向北,夾在崇山峻嶺間的川麵就愈寬,屬於川的流域內的田地也逐漸增加。高原川流經苧生茂城附近的川麵還不算很寬闊,隻有三丈左右。但當高原川向北蜿蜒三四裏、進入井岩戶地方時,自西向北的雙六川也注入了高原川彙合,川麵就豁然開朗起來,足有七八丈寬廣,附近的耕地也增多起來。井岩戶地方是高原諏訪城的南方門戶,通過此地北上,北部就是山國少有的河川平地,方圓數十裏的河穀之地雖然還有政元城、寺林城、杏子城、鬼城等五六座小城砦拱衛諏訪城,但河川西側的平湯金山也就直接暴露在武田軍的兵鋒之下,
井岩戶之地是如此重要,在原先的計劃中武田軍也是準備在戰鬥初期不惜代價強攻此地,但意外的暴風雪卻徹底打亂了武田軍的腳步。一天兩夜間,被暴風雪死死封鎖在苧生茂城中的武田軍上下如困獸般焦急難耐,等到風雪稍小之時,探子回報佐藤清嗣三百軍勢入駐井岩戶的天元城,另外分兵兩百於沿雙六川上溯一裏左右的尻高城時,早就心急火燎的江馬信盛親自提出乘敵人分兵之機強攻天元城:
“敵人隻有三百軍勢,與我軍兵力仿佛。隻要諸位努力奮戰,奪回天元城,我軍就能和平湯金山的麻生大人會合了……”
但武田軍的兩員主將武藤昌幸和甘利昌忠齊聲反對:“如此風雪之天,怎能貿然攻打敵人堅城?”雖然被熾熱的功名之心熏灼難耐的兩將恨不能立刻殺到諏訪城,但雪天作戰的諸多顧忌卻著實令兩人不得不違心地竭力說服名義上的主將。天元城距離苧生茂城有四裏之謠,這崎嶇的山路在晴好之日間也要行上個多時辰,如今大雪封地,等己軍在風雪交加的惡劣天氣下艱難跋涉到天元城外,恐怕早就凍餓無力,怎能繼續作戰?何況尻高城與天元城互成犄角之勢,兩百城兵隨時來援,到時候腹背受敵的武田軍連逃回苧生茂城都是奢望了。
江馬家上下也並非無能之輩,經由武藤甘利兩人委婉提醒,出兵之事也隻能作罷。江馬信盛冒雪在城周圍村落中巡視安撫,收攏人心;稻田盛休加緊訓練新收編的江馬軍,以期早日形成戰力;而困坐愁城的武藤甘利兩人也隻能惆悵北望。
雪嶺荒山,寒風呼嘯,沙礫般的雪片刷刷飛落。狂風暴雪間還在半山腰的雪地中艱難跋涉的一行人,咬著牙抬頭迎向撲麵而來的刺骨寒風,那宛如刀割般滋味令凍餓得幾乎麻木的眾人昏沉的頭腦也稍微清醒一下。
“大人,天色太晚了,風雪也越來越大,我們不能再前進了!”
拄著竹槍充做支撐的領路男人遠遠眺望了一下那深色的遠山之巔,現在已經是暮暝之時,但在夜空之下入目的卻是一片白茫茫的。行路之人雖然能夠借著積雪的反光辨認出行進的道路,但在尺多深的積雪中行進卻著實是件困難之事。
“呼、呼——”落後兩步、披著淺灰色大氅的武士也喘息著趕上前,他雖是一行人的首領,但坐騎早在雪地間被礫石磕傷了蹄子,不得不下馬步行。和普通士卒僅有一件的側筒鎧相比相比,武士貼身的雙層麻衫和外罩的皮甲終究能多遮擋點風雪,但此刻他也隻覺得全身的皮膚再感覺不到半絲暖氣,裸露在外的紫膛色麵龐沾滿了白色的雪花,往日柔軟的麻衫冷硬私鐵,還在不斷地吞噬著自己體內散發出的每一絲熱量,皮靴中的雙腳更是凍得失去了感覺。
“呼……咳、咳!”武士剛要開口,一陣寒風就裹挾著大塊的雪花塞進了武士的喉腔之中,頓時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他不得不背轉身來,用大氅遮住臉頰,方才大聲呼喊道:
“大夥兒都走不動了嗎?”
他的身後是三十多名僅著單薄甲胄的足輕們,個個紫脹著麵孔艱難喘息著蹣跚跟隨著,穿著草鞋的赤腳在潔白的雪窩中重重踏下,拔出之時卻從裂開的凍瘡處滲出絲絲紅殷。所有的士兵都從呼嘯的風聲中聽到了前麵的問話,人人滿臉渴望地望著帶隊的武士,那灰暗而無力的瞳孔中燃燒著微弱的希望。
帶隊的武士顯然感受到了眾人的希冀,他自己內心也明白,自從清晨時分自己一行人從諏訪城出發,在莽莽雪嶺中已跋涉了二十多裏,現在雪越下越大,天又入夜,精疲力竭的自己一行人無論如何都趕不及再翻越三四裏的山道前往尻高城了。
“這該死的鬼天氣,我還以為飛騨的天氣會比越中要好點呢。”武士微微沉吟,終於下定決心,提高聲音喊道:“好,那我們今天就先找地方歇息下來,明天一早再出發。平藏,你能在附近找到歇腳的地方嗎?”
眾士兵都忍不住發出輕微的呼喝聲,而領路的男子也煥然釋下滿臉的疲敝之色,洋溢出輕鬆的笑容,指著道路邊的鬆林間說道:
“鄰近的村落都太遠了,至少還要翻過一道山梁。倒是在左邊的樹林後麵,兩町路遠近的地方,有一間荒廢的觀音院,雖然沒有主持的僧人,廟舍破敗一些,但還是可以容納下我們歇息的。”
離開崎嶇的山道,向左邊的樹林間行進,走上一兩百步,原本茂密的針葉林就豁然開朗,靠山的凹角曠地間簡陋的搭建著兩進的木屋房舍。木房如同北陸各地常見的民居一般是用粗木板堆葺而成的,低矮的屋頂在木板上均勻鋪上細小的石塊,在積雪稍薄的地方露出風蝕而成的墨般黑色。木房之前的曠地間沒有鳥居,沒有燈籠,也沒有牌坊,隻是在油漆剝落的大門上方用剝去皮的白樺木匾上刻著四個大字“觀音下院”。
“這裏原來是十多年前山腳下西之村、二蓧村、秋田村三個村落一起修建的廟舍,供奉的據說是從大野神社請回的多目觀音,也曾請一兩個僧人主持過。但後來主持的老僧人圓寂了,三個村子又連遭了幾年水災,觀音下院也就破敗下來了。”
領路的平藏就是附近的岩田村的地頭,對觀音院的來曆自然非常清楚。看到可以好好休息一番的場所近在眼前,忍不住欣慰地向其他介紹起來:
“……現在的觀音院隻是間野寺了,幾乎沒有什麼人過來朝拜,倒是偶爾一些過路的行旅、修驗的山伏會在這裏借宿一下,倒也方……”
“住口!”原本還露出鬆弛笑容的領隊武士忽然小聲嗬斥,將平藏嚇了一大跳,頓時噤口不語。而武士卻眉頭漸鎖,輕輕舉起左臂,向木屋處劃了一個弧形,他身後的士兵雖然疲敝欲死,卻仍立刻有十多名足輕斜舉長槍向木屋左側包抄過去,其餘人則緊緊跟隨武士的身後,向木屋的正門處小心行進。
“看,屋頂上的煙霧!屋內有人!”對瞠目結舌的向導,武士手按刀柄向木屋前進的同時也略微給平藏指點迷津,那從屋頂的角落出彎出的半截粗竹筒中飄出縷縷白煙,從歪歪斜斜擋在門口的木門之後也隱約可以聽到裏麵說笑的人聲。
(大概是躲避風雪的路人吧。)
武士如此估計著,但身在異鄉、又是與敵人對峙之時刻,一切還是以小心為上。他招來一名士兵,吩咐兩句。那士兵就來到距離門口兩三步遠近停下來,揮動槍杆敲擊著木門,大聲吆喝著:
“喂,裏麵的都是些什麼人?老實點都出來,我們是江馬家大人的軍隊!”
咚咚的敲門聲顯然驚動了屋內的人,原本隱隱透出喧囂的屋舍間立刻沉寂下來,空曠的天地間除了呼嘯的風聲和江馬家軍士的喘息聲,隻剩下一片死寂。若不是屋角的竹筒間依舊飄蕩出白色的煙霧,直讓人以為剛才觀音院內的人聲隻是神佛顯跡。
等了半天也不見動靜,士兵上前推了推門,看似搖搖欲墜的木門卻紋絲不動,士兵不禁扯開嗓子高聲叫罵起來:
“喂,裏麵的混蛋別再躲了!再不出來的話,我們可就放火燒屋子了!”
在寒風大雪中遲遲的等待讓江馬軍上下都頗為惱火,就在帶隊武士準備下令強行攻入屋舍之時,沉寂的屋舍之中忽然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
“各位是江馬家的大人嗎?啊,實在是對不起,我等以為是山間的盜賊。請原諒,貧僧這就開門。”
隨著轟隆一聲重物搬挪的聲響和咯吱咯吱的開門聲,破舊的木門緩緩地開啟,待在門口的士兵隻感覺隨著眼前出現的紅色的火焰,一股舒適的熱浪鋪麵而來,那種令整個人如沐春日的感受甚至令他難以抑製地呻吟了一聲。
而在遠遠圍觀的江馬軍眾人的眼中,卻是看見隨著木門的開啟,兩三個黑瘦猥瑣的農人在門框邊探了下頭就飛快地縮了回去,一個高大的身形半彎著腰身從門口走出來,在門前的雪地間站直起來。
“啊——好高啊!”
江馬家的士兵們都不禁低聲驚呼,連帶隊的武士也為之一驚。好恐怖的家夥,雖然是一襲青色直綴、外罩灰色緇衣,光潔著腦袋做僧侶打扮,兩手也無惡意地空垂在身畔,身上除了腰間的大葫蘆別無他物,卻依然給江馬軍以強烈的威脅感。原因無他,這個僧侶打扮的大漢實在是太高大了,五尺多高的門洞他要彎腰方能出入,站在門邊的江馬士兵在一行隊列中也是大個兒了,但他四尺高的身軀站在僧侶之旁卻隻能勉強到達起肩部位置。而且這和尚不但身材高大,體格也分外驚人,雖然是寒冬飛雪之季節,他卻僅僅著了單薄的僧袍,行動之間,肌肉糾結的小臂和勁健結實的頸項都裸露在外,整個人如同一座移動的大山般威武攝人。在場的江馬軍和這個僧侶比起來,簡直就宛如小孩站在大人麵前般。
還是帶隊武士首先回過神來,他一向對自己的武勇頗為自負,麵前的這個和尚雖然體格驚人,但卻隻有一個人,而且還赤手空拳,即使有什麼異動自己也無所畏懼,何況自己身邊還有一小隊士兵。安下心來,武士吆喝著詢問道:
“我是江馬家的戶次多三郎。喂,前麵的和尚,你是什麼人,那寺廟裏麵又是些什麼人?”
“噢,是戶次大人啊。”巨漢僧侶低首合十,低沉的聲音回答,“貧僧是伊予國的大至坊慧彥,前幾日遊方至此,半道遇上風雪就在這觀音下院掛單了。院舍中都是些貧苦逃散的百姓,有些人還生了病,貧僧正在幫他們治療一二。”
既疑且戒地橫了那自稱慧彥的巨漢僧人一眼,戶次多三郎走到了廟舍的門前,探目掃視屋內的情況。他剛一站到門前,也如同剛才敲門的士兵般直感到從屋內一股熱流迎麵衝來,那銷魂蝕骨的暖意從麵頰沿脖頸而下,沁入心脾骨髓之中,一時間令得戶次多三郎如登仙境般竟恍惚起來,直聽到耳畔傳來火堆那劈啪燃燒的聲音,戶次多三郎才回過神來,收攝心思掃射起廟舍內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