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昔日也曾香火旺盛的觀音下院不過是一間兩進式的木屋,外間原本是供奉神像的佛堂,但此刻木雕的佛像早斷成了數截散落在破舊的供桌之上,堂下的欄杆和木製的燭台被拆下來大半,化成了黑瘦襤褸的農夫們取暖的火堆,七八個煙灰滿臉的男子驚恐萬分的跪伏在門內兩旁,稀疏白發的老者隻能雙肩顫抖地將頭緊緊貼在伏地的手背之上,而膽氣稍壯的青壯稍稍抬頭偷窺著全身甲胄的武士,卻正好迎上戶次多三郎那審視的目光,驚駭地趕快伏下頭去,如啄米雞般拚命磕頭。
而廟舍的裏間原先是給主持的僧侶休息的地方,和佛堂之間的門戶隻是以一道殘缺不全的布簾阻隔開,根本起不到遮蔽的作用,戶次多三郎隻是簡單望了一眼,借助著屋間的火光映照,十多個蜷縮在一起的婦女孩童已盡入眼中。
“唔!你們是幹什麼的?”看清楚屋內的情況,戶次多三郎已然明白了七八分,但他卻兀自厭惡地以手甲掩住口鼻,厲聲喝問道。從屋舍中撲麵而來的暖流溫暖了戶次多三郎的麵龐,他原本被凍僵得失去知覺的鼻子也恢複著正常的嗅覺,立刻感覺到了那夾雜在熱流之中濃烈的腥臭氣息,令戶次多三郎心情大壞。
“我們、我們都是山下秋田村的村民……”紮著頭繩的老者似乎是村民的頭領,哆嗦地介紹自己一行人的來曆。
和戶次多三郎預料的相仿佛,自從江馬家內亂伊始,高原鄉的領民就陷入了無止境的供賦供役的境地。自從越中江馬黨殺入飛騨,不同立場的江馬家武士們追隨著各自的主君相互廝殺著,他們從自己的領地間征召兵役錢糧,一部分武士帶領軍隊集合到主君旗下作戰,也有的武士幹脆就近向敵方進攻,戰鬥在高原鄉全境全麵爆發。隨著戰鬥的發展,獲得優勢的一方侵入敵方領地,在占領地就地調度錢糧、補充士兵,而處於劣勢的一方更是不顧一切地搜刮著自己剩餘的領地,拚命聚集兵力以期反敗為勝。
無論何方獲勝,流血最多的都是在地的百姓,從越中勢進攻諏訪城到麻生黨退守平湯金山,短短七天之內高原鄉竟爆發大小戰鬥八十多場,戰死士卒三百多人,本來就人口稀少的高原鄉幾乎家家都有親人喪命,而作戰耗費的錢糧輜重更是軍隊從百姓家中搶奪出來的。這些農夫所在的秋田村由於坐落在一個小城砦之旁,內亂中竟然遭到三次軍隊的洗劫,村民家中的糧食被搶光,男丁不分老幼都被擄去打仗,先後被強征的十五名男丁,到最後隻回來七人。失去親人的村民們還沒從悲傷中恢複,又從鄰村傳來消息說領國的武田軍要打過來,城砦中的武士老爺們已經開始征召士兵了,驚慌失措的秋田村百姓不顧漫天大雪,連夜逃上山,想要躲避戰火,過些日子再回去。
“老爺、老爺饒命啊!”老者顫抖著聲音將事情的原委大致說了出來,他抬口悄悄看了一眼表情冷漠的戶次多三郎,連聲哀求著。剛才開門之前,他們就從屋中透過門縫窺望到門外的軍隊了,差點沒把他們嚇死。農民逃散原本一種自古流傳下來的抗爭手段,地頭老爺們為了將農民召集回來從事耕作,通常並不會在事後懲處逃散的百姓,反而往往會答允百姓提出的部分要求,這也是秋田村百姓膽敢逃散的原因。但軍隊和地頭可不一樣,這些隻會殺人放火的家夥可不會管地裏的收成如何,稍微忤逆他們的心意立刻會給全村的人惹來殺身之禍!
門口的七個男丁附和著老者一同磕頭哀求著,拚命地賭咒立誓立刻趕回山下村中,而裏屋的婦女孩童們早驚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隻能無助地望著屋外的男人們。
“滾開!”被濃烈的人體腥臭氣息熏得心煩意亂的戶次多三郎一腳將在自己身前不斷哭求的老頭踢開,凍累交夾的他現在可沒精力懲治這些農民,隻要弄清楚這些人對自己一行軍隊不構成威脅就夠了,至於村民逃散的事還是留給他們的領主去頭疼吧,現在的要務還是先到火塘旁好好暖和一下。
“滾到一邊去吧,你們這些蟲豸!”
“哇!好臭啊,這裏麵住的都是臭蟲嗎!”
“哈哈哈,還是些磕頭蟲啊!”
“喂,快看!裏屋裏麵還有女人啊!”
在風雪中跋涉了一天的江馬軍跟隨隊長,魚貫進入廟舍之中歇息,放鬆下疲累心情的士卒們在經過大門之時,都忍不住拿跪在門旁的農夫取笑起來,幾個粗魯的家夥更是故意踩在農夫的頭背之上,引得同伴們哈哈大笑。而最先進屋的幾個士兵,則是衝到了裏屋,肆無忌憚地對著婦女們指指點點,肆意調笑。
江馬軍士兵的言行雖然粗暴無禮,但受到折辱的農夫們卻頭也不抬地逆來順受,心中也仿佛如放下了大石般地輕舒一口氣,至少全村人的性命是保住了;而裏屋的婦女們也是將孩子摟在懷中,互相偎依著極力向牆角蜷縮。
對於手下的士卒嬉鬧得騷擾著村民的行為,戶次多三郎根本就沒有在意,他隻是吩咐了侍從將自己的馬匹拴在屋簷下,讓士卒將村民全部趕到裏屋,自己的士兵就在佛堂圍著中間的火塘休息下來。倒是那個高大的僧侶,一個人默不作聲地最後一個進到房中,隨手將木門掩上,單手就提起半人高的石香爐抵在門後,自己靠著門板盤腿坐下。有好奇的士兵雙手合抱地試圖舉起石爐,可那被煙火熏成黑灰色的大家夥隻是稍稍搖晃了兩下,剛剛離地半寸又轟然落下,直惹得眾人乍舌不已。
“好厲害的野和尚!”
這些來自越中的士兵們一個個小聲嘀咕著,連戶次多三郎也驚疑不定地多看了那僧人兩眼,可見那自稱慧彥的異國僧人隻是在閉目打坐,對周圍一切不聞不問,戶次多三郎也稍稍放下心來,也靠著供桌在火塘邊歇息下來。
屋內的火塘中柴火正旺,火苗隨著木柴的不斷投入而啪啪歡騰,嗆人的黑煙大部分隨著竹筒製成的煙囪排到屋外,但江馬將士們落滿積雪的罩袍經火塘略一熏烤,立刻就被融化的雪水浸濕,而濕漉漉的皮製甲胄更是被火塘烤炙出絲絲白霧,皮革的焦臭氣味立刻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咳、咳——”戶次多三郎被嗆人的氣味熏得咳嗽起來,但他的身體舒展地靠在供桌上,眼睛細睞著,連紫膛色的額頭也鬆弛下來。摘下了沉重的頭盔,除去了包腳的羊皮和草鞋,他隻感到原本僵硬的身體頓時變得鬆軟舒坦,失去知覺的腳趾更是開始出現了針刺般的麻疼,整個人仿佛重新活過來,連原本冰冷空蕩蕩的腸胃也複蘇得鳴叫著。
“作之,”戶次多三郎眼也不睜地輕聲詢問自己的侍從,“還有飯團嗎?”
“隻有米粉了,大人。”近侍為難地將背上的包裹解下來,裏麵除了幾條備用的布帛,也隻有一小包糠米粉末,由於沒有預計到在己軍領地內還會露宿荒山,輕裝行軍的江馬軍隻帶了僅夠中午一餐的食物,那些糧食早就在兩三個時辰之前被消化得幹淨。
戶次多三郎原本也沒報什麼希望,聽到侍從小心地詢問自己是否要以米粉充饑,他微微地搖搖頭,閉目沉寂下來。可其他的江馬士兵們也感覺到饑腸轆轆,一個個擠偎在火塘邊,雖然不敢大聲抱怨,但一個個也哀歎不絕。
“好了,大夥兒早點歇息,明天一早還要趕路,早點趕到尻高城,我請大夥兒喝酒!”
身為隊長的戶次多三郎不得不直起身來好言安撫手下,而這些士兵也無奈地對現狀沉默了,和著衣甲懷抱長槍東倒西歪地休息下來,一時間房舍中隻剩下了眾人粗重的呼吸聲和火苗啪啪地跳動聲。
在風雪中跋涉一天的士卒們個個疲憊不堪,此刻有了暖和的房舍隔開風雪的折磨,雖然腹中饑餓卻依舊很快地入睡了,戶次多三郎也倚靠在供桌邊朦朧起來。佛堂間的火塘依然在燃燒,而裏屋的村民們雖然沒有火爐取暖,但也都咬著牙瑟縮著偎擠著睡去,屋舍中的鼾聲漸漸響起,四起彼伏。此刻,無論是抗鋤的農夫還是持槍的士兵,這些在亂世中努力生存的人們都在夢境中暫享著超脫塵世的幸福,忽然一個淒厲的女聲尖叫和男人的喝罵聲將眾人全部驚醒。
“是敵襲嗎?怎麼回事!”從睡夢中被驚醒的戶次多三郎猛地坐直了身體,左手按鞘右手握柄,冷光爍閃的戰刀已然拔出了半截,四下環顧卻見昏暗的房舍間盡是己軍士卒大夢初醒的朦朧睡臉,略略定神才注意到通往裏屋的內門處,自己的士兵正赤條條被那個自稱大至坊慧彥的僧侶單臂懸拎在半空。
“奪人糧食,侮人妻女,還要傷人弱子,這就是你們軍人的作為嗎!”如高塔般健碩的大和尚怒目橫睛,他左手揪住江馬士兵的脖子,將他整個人懸拎來起,大加斥責。幾個靠近的江馬士兵叫嚷著站起來,劈手就來揪打那僧人,卻被慧彥右手一撥,一股無可抵禦的大力立刻將靠近的士兵們推得連連後退。
“啊、啊,快……放手,放、手……啊……”
被拎起的士兵****著肢體拚命地亂舞掙紮著,他的下頜被慧彥死死卡住,不得不盡量將頭顱後仰,艱難地喘息叫嚷著;而在他的身下,一個衣裳被撕得破爛、肌膚裸露的婦女正抱著懷中昏迷的孩子放聲大哭,裏屋中擠滿的婦女們也暗自抹淚,而那七八個農夫卻蒼白著臉拚命地抱著慧彥的小腿,連聲求饒:
“大師、大師,快將軍爺放下啊,要惹大禍啊!”
“不能這樣啊,大師……”
看到眼前的這一幕,戶次多三郎隱約摸到了點頭緒。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的江馬士兵們也醒過神來,凶狠地盯著抓著自己同伴的慧彥,若不是屋舍狹小無法使用長槍,他們早就將那個大和尚攢刺成血葫蘆。但在這狹小而又擠滿人的屋舍內,看到幾個赤手空拳的同伴衝上前卻被大和尚一隻手就打得東倒西歪,士兵們一時間也被震懾住了,麵麵相覷地不敢上前。
“夠了!”還是戶次多三郎一聲斷喝將局麵穩住,他長身站起,手按刀柄,先是看了一眼被慧彥打倒在地兀自哼哼不休的手下,再看了一眼那哭泣的婦女和被嚇得噤聲顫抖的農夫,方才冷冷地望向慧彥,森然冷道:“大和尚,先把我的人放下,說清楚是什麼事!”
“哼!”慧彥也察覺到江馬軍的首領在發問。心中略微衡量一番,慧彥將左手緩緩鬆開,他手中的士兵立刻如爛泥般軟癱在地上,隻會捂住被勒出紅印的喉嚨大口喘息著。
慧彥稍斂怒容,隨手撫平自己的袍袖,濃眉圓睛狠狠掃向幾個齜牙弄拳、躍躍欲試的江馬士兵,那鐵塔般的高大身軀充滿迫人的氣勢,連久經沙場的戶次多三郎也心中一驚,那些剛從越中征召來的士卒更是不濟得連連後退。雖然屋內江馬軍人多勢眾,但氣勢卻明顯被赤手空拳的大和尚所壓製了。
氣勢上占據上風的慧彥略略安心,他自然不畏懼這些烏合之眾般的士卒,唯一顧忌就是一旦江馬軍不分青紅皂白一窩蜂打上來,自己雖然可以奮力突走,可萬一連累身旁的村民,慧彥心中卻無論如何難以安穩。現在見局勢暫被控製住,慧彥不屑地戟指著癱在地上的江馬士兵,昂然質問道:
“戶次大人,貧僧雲遊天下四載,東國西國軍隊見識無數。卻不知江馬家的軍規,可有對自己的領民,傷人父子、侮人妻女的道理?”
慧彥雖然身高體壯,性情耿直,卻非頭腦簡單、苯口拙舌之人。飽閱佛經的他雖不是口燦蓮花、辯才無礙,但沉聲峻語之下卻也是娓娓而論。而在慧彥缽口大的拳頭威脅下,早被慧彥嚇破膽的江馬士兵也一五一十地交代情況,整件事情很快就簡潔明了地敘述出來,直聽得戶次多三郎麵色漸峻,連有心為同伴報複的江馬士卒也臉色大變。
事情的原委倒也簡單,這生事的江馬士兵名叫岩作,原本倒是安分的昏沉入睡,可不片刻又腹中饑火中燒,生生餓醒過來,一邊小聲嘀咕咒罵著,一邊眼珠四轉地琢磨著弄點吃的填飽肚子。他名字雖叫岩作,可腦袋卻不似石頭般僵硬,當他的目光投到裏屋的門簾之時,立刻省悟過來,輕手囁腳地從東倒西歪的同伴身邊爬出來,鑽到裏屋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