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引子 夢回(2 / 3)

當我問清韓儀是要找關於五代十國詳細資料的書籍時,心中一樂。

“課本上僅簡單提了五代十國的名目,卻沒有更多介紹。我想了解唐宋這********曆史上重要朝代之間究竟是怎麼承接起來的,為什麼極盛的唐朝後麵竟然是極弱的宋朝?”

韓儀眨巴著眼睛,原本靦腆的大男孩在談到曆史問題時竟然有種侃侃論道的氣勢,一時間我竟想起了大學時期我和同學老師們扯著嗓門辯論的場景。

“你的題目太大了,要了解這個問題可不簡單。”一向閑散的我竟然笑了起來,走到圖書室中翻了半天,憑印象抽出一本積灰甚厚的舊書,遞給韓儀,“把學生證拿來,我幫你登記一下。”

我幫他找的是一本八十年代出版的學術專著,專門分析由唐的外放經五代的轉折終成宋的內斂,質量上乘卻相當艱澀,我也是在大二時候用了一個月才啃完的。遞給韓儀時,看著這個男孩那欣喜的笑容,我原本捉弄的心態竟有不忍之情。

“你先在這裏翻看一下吧,這本書蠻深的。看不懂的話,老師幫你另換一本。”

我亡羊補牢地提醒韓儀,但這個大男孩卻在快速翻看一遍後問我:

“老師,你覺得這本書對我的問題有幫助嗎?”

“那還用說,這可是專著!你要是能把這本書吃透了,五代問題你就成半個專家了。”

“那好,我就要這本書了,謝謝老師。”

我現在還記得韓儀拿著書走時臉上靦腆中透著堅定的微笑,可當時我卻是暗自失笑這學生不知天高地厚,別的不說,光書上引用的大量史籍資料,沒有相當的文言文功底是沒法讀懂的。至少,它不是一個高一學生能看懂的。

這件小事原本隨著時間的流逝自然會被我淡忘的,管理圖書館的女教師也沒在乎我擅自借書的行為,我的日子依然是按時上下課,閑散讀著書,本該蓬勃朝氣的青年上班族的生活竟被我過得猶如上學時一般墮落腐朽。當我幾次拒絕一同進入學校工作的年輕教師相親性質的聚會活動之後,我也自然而然被教師社交圈給淡忘了,所以,在當年的平安夜,和我一同進入學校的三個男教師、五個女教師都與新在教師圈中找的情人羅曼蒂克地度過時,我卻是一個人靠在蝸居中的板床上,左手《資治通鑒》右手《南朝梁史》,對比測度著陳慶之那廝是如何縱橫無敵的。

日子就這樣閑散地揮霍著,青春就這樣白白糟蹋著,但我也沒清高到芥塵不染。上班期間教師圈中閑磕牙的東長西短也聽也笑,飯局人情該我的也一份不落,吹牛打屁之間,也曾聽聞過高一新生中傳奇人物韓儀的大名,經常問一些超出課本的問題,讓任課教師欣喜之餘也頭疼不已——但我早就忘了有這麼一號人物。直到有一天,午間我又溜達到閱覽室中啃書看報,一個變聲期鴨子般的聲音卻在我背後輕輕喊我:

“倪……老師?”

就這樣,我終於記起了這個不自量力的大男孩兒,也將他和傳奇學生韓儀對上了號。兩個月了,他的借書期限早就超過了一個月的規定,想還書的話還得挨上管理員的一頓教訓,趁現在還沒到學期末,管理員沒有清理借書證時趕緊找我幫他還書。

真看不出,這小子竟這麼精明!

我一邊苦笑著,一邊將韓儀的借書記錄注銷,自然他超期的問題在管理員不在的情況下由我以教師的身份簡單教訓後赦免了。

“以後要及時歸還書籍。”不鹹不淡地隨口教訓一句,我無所事事地扯問道,“這麼長時間,書都看明白了?”

“書看了兩遍。”韓儀倒是老實回答,“似乎明白了點什麼,但要想理清楚,卻找不清頭緒。”

我撇了撇嘴,無聲地嘿笑著。想當年,我可是在導師的指導下夙夜苦讀、在大學圖書館裏泡了近一個月才略有心得的,就憑你這小子再聰明,囫圇吞棗地看幾遍就想弄清楚個中脈絡?別逗了!

我自認不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好人,平時在路上看到好手好腳、十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乞丐從來是眼角也不瞅一下,自然不會沒事找事去主動指點韓儀關於專著的各種精髓。可這各項考試都是年級五百多號人中頂尖的人精子可是腦瓜賊靈活,他似乎瞟準了我一定可以對他“傳道、授業、解惑”,竟一個中午不停地圍著我後麵轉悠,帶著人畜無害的憨厚笑容對我軟磨硬泡:

“倪老師,關於馮道這個人的分析你是怎麼看的……”

“倪老師,唐代的牙軍製度後來是怎麼演化的。我看南宋時期,嶽飛軍中依然有‘背崽軍’啊……”

回答他一個問題,肯定會衍生出更多的疑問;但如果不解答他的提問話,這個深受年級組眾教師喜愛的優秀學生卻整如一個粘在我身上的蒼蠅!不把他解決掉,我是別想安生看書了。

不過在放棄抵抗以前,我還不死心地做垂死掙紮:

“你可以去問你們曆史老師啊!”

“問了,”韓儀眨巴著眼睛,憨厚地笑著,“老師說這些問題,學校中隻有你能回答。”

我無語。韓儀他們班的曆史教師和我一樣是新來的,姓蕭,名略,我稱他為賊,音樂專業高才生,小提琴拉得特棒,雙休日專門在外麵琴行開班授課,學員對象小到五六歲的小朋友,大到高考音樂專業的特長生以及社會進修人員,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其兩天的收入比我們上五天的班掙得還多。

這個蕭賊,平生愛好除音樂、美女和鈔票之外,就是性嗜杯中之物,為人飲前猥瑣、酒後放蕩,卻是性情中人。可是我欣賞他,因為這廝是全校唯一一個可以和我探討些話題的人。但現在這個以音樂專業混成曆史教師的家夥卻將禍水東引,我在表麵上哀歎不情不願、內心中實在是竊喜的情況下,擺足了架子方才勉為其難地走到書架旁,抽出三本入門級的曆史讀物,打發韓儀:

“先把這三本看懂了,再來問我。”

當然,這三本書是記在我的借書帳目上,學生每次隻準借一本的。

當韓儀喜上眉梢地捧著書準備走的時候,我拉住了他,難得認真地問道:

“你為什麼想了解這些曆史問題?現在的高考,肯定不會考這些內容的啊?”

韓儀卻沒有絲毫猶豫,他的目光戀戀不舍地從書本封麵上移開,靦腆地看向我,輕聲而堅定地說道:

“我……對曆史感興趣。”

興趣!

我點點頭。

“有問題,可以到辦公室來找我。”

韓儀走了,我也收拾起書本,去找蕭賊聊天了。那一天,我心情很好,晚上還主動拉了蕭賊去他最愛的火鍋城撮一頓,甚至還陪飲了兩杯黃酒——平時我是滴酒不沾的。

就這樣,韓儀開始經常往我辦公室跑,我指點他一些曆史問題之餘,也暗自得意地將他視為自己的得意門生。當期末考試,這個大男孩不負眾望將年級總分第一和三門單科第一攬入懷中之時,我更是悄悄遞給他一本縮微本的《資治通鑒》。

“你拿去看吧,看透了再還我。”

我裝作不經意地淡淡說道。韓儀雖然為人憨厚靦腆,但父病母殘,家境困難,以至自尊心特強,對金錢禮物方麵非常敏感。我不能明著送他禮物,隻是說借,等看透了再還。可浩瀚一部《資治通鑒》,司馬光嘔心瀝血以為帝王借鑒的不朽巨作,看透二字談何容易?

我不知道韓儀有沒有聽出我的話外之音,但接到獎勵的時候,他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也就在這次,他向我坦吐心聲:

“老師,我從小就對曆史感興趣。我以後想上中國最好的曆史大學,你看行嗎?”

學生信賴我,向靈魂的導師來谘詢他的未來之路。而我卻沉默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從情感上來說,對私塾弟子以後繼續學曆史,我是百分百讚成,但現代中國社會,曆史專業畢業的大學生,有前途嗎?有錢途嗎?

社會縱然不是殘酷的,但也是現實的。市場經濟社會,投資就是為了報效,而且是最有效率、最大限度的報效。這所高中雖然隻是個非常普通的學校,但每年考取大學的也有幾十個,以韓儀目前的學習成績和學習狀態來推斷,他考中國絕大多數重點大學的熱門專業都沒有問題。這樣一個尖子,考一個曆史專業就夠了嗎?

而且韓儀的家境是決定性的。如果不是因為他家湊不出三千塊的讚助費,全市中考第九名的韓儀也不會淪到我們這裏——本校免除他一切學雜費,甚至還有獎學金。對家徒四壁、隻靠在街頭擺個小香煙攤維持一家三口生存的韓儀家庭來說,大學四年的學費是個天文數字。就算可以靠國家助學貸款支持下來,從曆史係畢業的韓儀能做什麼?考研,他能承受那更加龐大的學費嗎?就業,曆史係的書生能做什麼,就算找到一份工作,可掙的幾個錢麵對上學欠下的貸款、家裏老病的父母贍養醫療費用,又能抵得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