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半晌,我開口了。緩緩說完,我扭頭就走。因為我違背自己的情感、順從理智敲碎了男孩的純真的夢:
“你還是上其他專業吧,金融、法律、外語、國際關係、生物科技……曆史,就作為一個業餘愛好吧……”
我象個逃兵,丟下了迷茫的男孩,自己逃跑了。之後的整個寒假,我常常會憶起韓儀那張失落、無助的麵龐。
他才十六歲,我是不是太殘忍了?
他已經十六歲,都冠禮了,是承擔責任的時候了!
我在寒假期間掙紮著,但在新學期開學儀式過後,既期待又擔心、患得患失的我在辦公室又見到了韓儀。一個月沒見,他的個頭似乎長高了,雖然添加了厚厚的冬衣,可單薄瘦挑的身材頂著他那大腦袋依然令人有種滑稽的感覺。但我卻絲毫沒有笑的心情,因為我的目光盯在韓儀的耳朵和手背上,這些部位上布滿了黑色的凍瘡。
“春節的生意怎麼樣?”
我試圖挑出一個輕鬆的話題,雖然這和我倆之間教師與學生的身份關係不太協調。
韓儀也笑了。經過寒假的街頭叫賣香煙的磨練,他憨厚的笑容中更顯得老沉,連變聲期的鴨嗓也進化成了青年人的清朗明亮:
“春節街上人太多了,煙也好賣得不得了,我還看見不少學校老師,蕭老師還在我這裏買了一包黑鬆呢!”
蕭賊這廝!我不禁啞然,如此行徑倒符合他一貫推崇的“課上師生、課外朋友”的原則,可這學音樂的家夥從來都是不抽煙以保護嗓子,怎麼會跑去買煙?回頭倒要拷問拷問。
當然,這些輕鬆的話題都隻是題外話,幾句玩笑過後還是進入了正題。令我擔心了一個寒假的韓儀,卻給我一個頗感意外的決定——他樂觀地認為現在談論自己兩年後的擇校言之過早,當前的要務是將自己的學習抓好,同時也不會放棄曆史這門愛好。
“寒假擺攤的空隙,我看了不少書呢!老師借我的《資治通鑒》也看到西漢文帝時代了……”
看到韓儀的樂觀,我既感安慰,也有淡淡的憂心。兩年的時光,轉瞬即逝,何況高考豈是你想象中簡單,高二高三的快節奏下,你既要學習功課、又要照顧家庭,這個削瘦的大男孩兒能承受得住嗎?曆史這門愛好,你還有閑暇兼顧嗎?
我無語。但看著樂觀的韓儀,我終不忍出言打擊他。
(算了,一切隨緣,就這樣過吧。)
於是,日子一天天過,我一天天腐朽墮落,而韓儀也一天天地長大,我以各種名目主動“借”他的書也一次比一次專業,他的提問也日漸深刻,但到我辦公室來的時間間隔也越來越長。
高一下學期是每周兩三次,高二上學期是每月三四次,現在進入高二下學期了,開學一個多月來,今天是他第一次找我。而這一次,韓儀終於將所有的曆史書籍全部歸還我了。
(算了,一切隨緣吧。)
我不是一個喜歡勉強的人,有也能過,無也能過。手中塑膠袋雖然沉重,心頭雖然沉重,我下樓梯的步履雖然沉重,但樓梯依然是要下的,辦公室依然是要去的,待會兒接送教師下班的校車依然是要擠的。韓儀……依然是要放棄的。
“老師……”樓梯上方傳來韓儀哽咽的呼喊聲。
我僵直了身軀,頸子扭了扭,還是忍不住回頭,入目的是一張噙著眼淚的青春的臉:
“老師……我、我真的喜歡曆史!”
我知道,所以我點點頭。
我理解,所以我還是掙出笑容:
“好好學習!曆史,就躺在書中,自己不會長腳跑的。你以後會有機會再拾起它的。”
我不得不安慰韓儀,因為我倆現在就在三樓到二樓的樓梯處,上上下下的學生很多,認識韓儀這個校園明星人物的學生更多。不少人已經一臉驚詫地看著韓儀含淚述誌的模樣,不管男女生都向我投來懷疑甚至敵意的目光,直看得我頭皮發麻。要知道,韓儀這小子高一時期就以自身能力和魅力征服全班,高二分班後更是將自身影響力擴展到全年級,在高二學生中說話比年級主任還響亮。萬一這些學生誤認為我是在欺壓韓儀,進而煽動年級學生群起造我這小小的副科老師的反,那我的下場一定無比淒慘。
我這人一向是不憚對事務做最壞的打算的。看著周圍的學生眼中閃爍著危險的目光,我隻想趕快脫離這危險的區域。高中學生毆打教師在本校雖然沒有先例,但附近的幾個職業中學卻傳出過類似的新聞,看著樓梯上越聚越多的學生,我可沒有開本校某些方麵先河的打算,趕快脫身是及。
正巧二樓樓梯傳來女生清脆的吆喝聲:
“借過借過!讓一下啦!喂,張修你擋在前麵啦!”
堵在樓梯上的學生稍稍疏散開,給樓下的兩個拖著一網兜球類器材的女生讓道。我也先閃在一旁,等兩個女生通過之後急忙趁著空檔下樓。
哎,以後還是自個兒看書修身養性吧,別在做什麼收弟子傳衣缽的黃粱夢了,否則麻煩會不斷的。這不,剛才還沒好氣地吆喝讓道的丫頭片子這時候倒不趕路了,隻聽那清脆的女聲響亮地問道:
“咦?韓儀,你怎麼啦?”
(韓儀怎麼了關你什麼事?韓儀是七班,龔燕你可是三班的;就是高一,你倆也不在一個班啊!韓儀這小子,魅力、不,影響力還真大啊……)
我自己在心中轉著委瑣的念頭,腳底下卻不停歇,快步走到三樓轉二樓的平台處。若不快點離開,天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
果然,本人一向“好的不靈壞的靈”的超級烏鴉嘴即使是在內心默念也發揮了十成威力,就在我轉彎的時候,隻聽樓梯上韓儀一聲厲叫:
“老師!”
(我已經夠忍讓了,怎麼還是惹火上身?韓儀你這一叫,其他同學會怎麼想?本來沒事的都會給你生出事端來!)
我頗為惱火地側頭望去,如果韓儀沒有當眾給我一個滿意的解釋,我會不顧一切把他拎到辦公室,然後——再放他回去。沒辦法,現在的教師工作條例,嚴禁體罰或變相體罰學生,嚴禁責罵學生,嚴禁……總之,現在連批評一個學生都要先肯定,再“但是”,我還有什麼方法對付這群野猴子?
但,事實勝於雄辯,我的眼睛給了我勝過韓儀千言萬語解釋的答案——一顆碩大的、至少五公斤重的鉛球正挾風呼嘯地從三樓向我飛過來,當我看到它時,鉛球距離我的麵部隻有零點零零一公裏,黑色的球身幾乎塞滿了我整個視野。
這麼短的距離缺乏足夠體育鍛煉的我隻來得及腳下一軟,讓原本瞄準我鼻梁的鉛球狠狠吻在我的額角上。
被鉛球砸中是什麼感覺?我以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首先是不痛,隻是感覺腦袋轟得一下,以頸椎為中心搖晃了下就恢複重心,但人卻踉蹌得坐倒在地,頭腦也頓時昏沉了,無法正常運轉,因為我出現了幻視幻聽——那提網兜的龔燕竟發出驚人的尖叫,一個接一個的鉛球不斷從底端破了個大洞的網兜中滾了出來,在樓梯的台階上蹦跳幾下,然後彈性十足地躍起一道拋物線,向坐倒在樓下的本人呼嘯而來。
好你個龔燕,竟敢拿鉛球攻擊老師!
我昏沉的腦袋在當機的最後一刻從幻視幻聽中分析出我所接受的真相,接著的事情記憶就模糊不清了:可能是我先感覺到頭和身體又連挨了幾下重擊,然後視網膜上出現了紅色的印記,並迅速的將視野填滿,進而化為黑色的混沌;又或者我是先被額角的鮮血模糊了視力,接著才被四五個鉛球以重力加速度之勢砸在身上,最後,才如一袋麵粉般頹然倒下。
總之,我歸根到底總結出一句話:學生龔燕為韓儀報仇,以鉛球將我給砸昏了!
至少,在昏迷之際,我認為是真相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