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些演變上看來,浮士德那樣的追求無盡,在活人的紀德身上也找到了最適於舒展的一塊突出的沃土。紀德的價值也就在他的演變上,在他的出名的不安定(inquiétude)上,大家也就說他就在不安定裏得到他的寧靜(sérénité)。這句話我們也可以或者應該改過來說,他的每一本創作也就是寧靜的一度結晶,一度開花,古典主義的理想之一度出現。自然開了花,他又超越前去了。“扔掉我的書”,他說,可是盡管實際生活上得了“魚”就不妨或應該忘了“筌”,藝術上卻不能抹殺工具的價值,過程的價值,“筌”的價值。盡管時過境遷,這一種結晶是超出時間的,因為它“開花在時光以外”。一種衝勢,一種elan,在紀德是素所心愛,在精神價值上當誰也珍惜。這裏又見出了藝術的永久性。而《新的糧食》又正是在曲線的向比較上算正麵的那一個方麵轉去的時期的一個結晶,因此裏邊也特別充滿了明朗、陽光。上引的我們的公式,撇開了節奏,我們在內容上也就麵對了“在枝頭雀躍的斑鳩,——在風中搖曳的枝條,——吹側小白帆的海風,——在掩映於枝葉間的海上,——頂上泛白的波浪,——以及這一切的歡笑、蔚藍、光明……”
三一個遺囑或一種福音紀德起意寫《新的糧食》也確乎就在海邊,地中海邊。那是遠在1922年,在他五十三歲的時候。紀德寫東西很少一起意就立刻寫下來,如他寫《浪子回家》。也許也就因此,因為長期的醞釀,他的作品才包含了許多時期的痕跡,尤其是《新的糧食》,這本小書從想寫到1935年出版,算起來整整地孕育了十三年。在1922年的7月12日,他在《日記》裏提起了他要寫《新的糧食》。他是在葉爾(Hyeres)海濱,據他在那幾天的日記裏所描寫的看來,正是他後來在1934年8月18日所說的“一切都浴在一種璀璨的蔚藍裏,就像我在寫《糧食》(《塵世的糧食》)的時代”。從此到1928年寫下了許多零篇。他就在那一年說了:“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麼緣故,總以為不久於人世了,而常願意把《新的糧食》當作一個遺囑,那在我的計劃裏該是我的《塵世的糧食》的一個晚成的副本。”當初他生怕這一本書會隻成一個草案,“並不是因為我的思想改變了方向,因為許多事件使我的思想取了確切(precise)的方向。”他不勉強寫,因為他一開始就要寫得像《塵世的糧食》一樣的自然而真摯,用他自己的話說:“我隻有在不由我自主的時候才寫得了它。要比什麼都不加以計劃。”書終於寫出來了,宛然一本福音書。
不錯,雖然紀德勸人家不要聽信人家的說教,他這種抒情的冥想對別人也總是一種說教。“我的心在對你的心講它的幸福”,對了,他正如我們那個公式裏到最後所點明的,他是宣傳“幸福”,或者如他自己在1929年8月14日所說的“擴大喜悅”。而這本小書的性質也更可以用書中的一句話來說明它是什麼——“愛與思想的交流”。而從這個交流中飛濺出了多少本質(matter)與表現方法(manner)都到了化境的水花,每一顆都晶瑩透剔,一如《納蕤思解說》裏所說的“結晶”,全都足以提高人的感情與思想。例子俯拾即是,要舉簡直就是抄全本書。紀德要把這本書寫得自然而真摯,要舉作樣本,我們也不妨順著原書的次序,信手拈去。這裏就是充沛了一切的生之喜悅:一切準備喜悅的組成,而喜悅馬上在這裏活了。蠢蠢的悸動在樹葉中,分之於花中,即成其所謂芳香;於果中,即成其所謂美味;於鳥中,即成其所謂靈性與歌聲……你就稱之為果,當喜悅成甜汁的時候;而,當它成歌聲的時候,鳥。
隨了“新的亞當”,我們就到了一個目的與手段合一,宇宙與自我合一的簡直是樂園裏所獨有的境界:新的亞當,今天是我在命名。這條小河,是我的渴;這片林陰,是我的睡眠;這個裸露的孩子,是我的欲望。我的愛借鳥歌以為聲,我的心嗡嗡地飛鳴在這個蜂房裏。可移動的天際,就做我的界限;在斜射的陽光下,你退得更遠了,你渺茫了,你發藍了。
基督教的利他主義在這裏也變成了可捉摸的喜悅的源泉:仿佛一斧砍倒了自私觀以後,我的心裏立刻湧出了如許的喜悅,盡夠我用來灌溉另外一切的心了。
由不重目的而重過程出發也可以感到“刹那即永恒”:於一切過逝者都是常在的,神並不棲止於對象,而於愛;我現在知道在刹那裏嚐永恒了。
我們隨了這一句也就感到了風吹弦動式的感激:空氣的最輕微的一撫摩也在我的心裏喚起了一聲感謝。
克己中完成肯定,在這裏得到了服人的詮釋:凡是你不曾贈予的一切都占有你。沒有犧牲就沒有複活。一切都惟靠貢獻而開花。
從基督教引到社會主義的思考變成了官能自己的推理:在別人的悲慘上發跡的幸福,我不要。剝奪他人的富足,我不要。倘若我的衣服剝裸了他人,我寧願裸行。啊,我主基督你廣開食桌!天國的盛宴即美在人人都邀請。
“與人樂樂”的平民化主張不再是一種浮誇的肆言,而成了一種真切的告白:我愛野店的飯菜甚於華宴的山珍海味,山園甚於高牆圍繞的最美的名園,我不怕在散步中攜帶的書本甚於最稀罕的版本,如果我要獨自欣賞一件藝術品,它愈加美,我的悲哀愈加壓倒了我的喜悅。
從這種神與人的相依為命裏,我們也了解了精神與物質的相互關係:創造主需要創造物,因為如果他不創造什麼,他就根本不再是創造主了。結果彼此相關,相依到如此密切,直可以說彼此不能相缺,創造主少不了創造物,人需要神,不會勝過神需要人,我們想象到一無所有,較易於想象到無此之彼,無彼之此。
“天行健”或新陳代謝的永生觀念又在具體的形象裏化了一次身:明日的喜悅惟有待今日的喜悅讓位了才可以生發,每一個波浪的曲線美全係於前一個波浪的引退,每一朵花該為果子而凋謝,果子若不落地,不死,就不能準備新花,是以春天也倚仗冬天的喪忌。
一切在人或“仁者人也”的道理在此閃耀像—顆星:沒有什麼不是非人性的,除了人自己。
熱心的感染在這裏也簡直訴之於目了:我燃燒得如此強烈,似乎我可以把我的熱心傳給其他一切人,有如傳煙卷的火,而且這樣隻有使我的熱心愈加抽旺了。
理想對於現實,對於進步的重要也得了一次雄辯的推崇:多少年輕的意氣自以為充滿了勇敢而由於加諸它們的信念的這一個名詞“烏托邦”以及怕明達人認為想入非非的這一種恐懼,一下子就泄氣了。倒像人類的一切大進步並不歸功於實現了的烏托邦,倒像明日的現實並非造成自昨日和今日的烏托邦……從自然使命中我們也認識了多樣性的美處:鬆鼠不嘉納蛇的爬行。烏龜和刺蝟蜷縮的時候,野兔飛奔而逃了。
又如,除了世界人也會變的說服,死之恐懼的祛除,造成痛苦責在人類的證明,用苞衣由保護而自後妨礙芽的曆史發展來比的迷戀過去的駁斥,眼睛“不要抬起來對天空而對地平線”的勸喻,“隻要人助進,一切可能都可以實現”的信念,由年輕人接去了希望等於“延長青春”的感覺……在這本書裏都闡明到纖塵不染的空明。
自然所有這些思想,這些感情,都是交織起來的,在這本書裏,還是像在紀德所有的書裏,尤其像《塵世的糧食》裏,一樣地取了聽其自然發展的方式。低徊,反複,似矛盾非矛盾,此起彼伏,仔細分析起來,還有線索可循,因為這是照紀德的靈魂的最真摯的發展,也就是我們所舉的那個公式裏的發展。而這本書本身裏也就反映了從《塵世的糧食》到《新的糧食》的演進。例如,這本書的第一部分還多少更接近《塵世的糧食》:抒情的成分重於思索的成分,愛重於思想,詩重於哲學。第一卷裏的確還有幾首用詩體寫的詩,而到後來就完全絕跡了,或者純由《邂逅錄》來代替了。就是《邂逅錄》,它們原先在文體上與詩截然不同,正如《塵世的糧食》與《不道德的人》、《窄門》等截然不同,可是到第二卷起,《邂逅錄》也逐漸變成了不再純講故事而用對話體一類的格式,而融合了故事與哲學甚至於詩的格式——也像到了紀德文體上的演變的最後一個階段。又如,這本小書開頭的情調或聲調,還有點搖曳、閃爍、悸動、朦朧,像瓦雷裏的《年輕的芭爾該》和《黎明》裏的破曉時分的樣子,然後太陽出來了,也好像小孩子產生了,周遭的一切都光華燦爛,直到第一卷臨了,由“幸福而能思”的一點轉到了第二卷整個地對於人生問題或者玄學問題的深思,然後到第三卷裏又由“獲得了確信,而擺脫了確信”,把問題解決了或者交代了,他重新來摧陷廓清或發揮闡揚起許多較實際的問題,於是到第四卷末尾,給大家具體地解脫了死的恐懼,揭出了永生的切實想法,人類不但可以延續而且進步的信念。隨了思想、感情,到後來,文體也比開頭的那些流動的字句來得更明確、幹脆了。例如跟上引的早先那些例子顯然有了不同的這種字句:詩,別再在夢裏傳寫了,想法在現實裏發現它。如果它不在那裏呢,放它進去。
把所有結果子的樹枝都拉下來湊你的手、湊你的嘴唇。
推倒牆垣,打倒柵欄,不讓小氣的獨占來在上邊寫:“禁止入內,此係私產。”
而,也還是在最後一部分裏,紀德才把“在來的讀者”稱起了雖然是並不屬於任何一黨的斷然的一聲“同誌”。
昆明,11月20日(1942)附記解釋紀德,本來是極艱難而多半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困難恰就如大家所指出的在於他把一切都說出來,因此不可能給他下定義。他又變得那麼快。他又是一個藝術家而不像一個哲學家一樣地建立了一個思想的係統。要抓住這樣一個微妙的靈魂的變幻,就難免穿鑿,何況像這樣斷章截義地挑出了一段文字來解釋。不過讓我們得一個比較具體的印象,正因為紀德的變化太多端了,用這樣一個公式來穿鑿的解釋起來倒是簡單、明白。照紀德的思想推想起來,解釋的文字也應該盡於當鑰匙的作用,因為紀德自己引導人也往往隻引到門口為止,留下的都是被引導者自己的事情。現在如果這裏既是一把沒有鑄錯的鑰匙,讀者也應該超越它,而去追蹤紀德,甚或進一步而超越紀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