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聯生活周刊:在那個時代,魯迅作為一個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受到政治的左右是不可避免的。
孫鬱:他走到政治之中,他也利用政治表達自己。通過左翼的力量魯迅做了自己無法完成的事情。比如他並不了解中國農村的革命,但是葉紫的作品裏都有了。比如他不了解東北的抗戰,但蕭軍《八月的鄉村》就使他很感動,雖然粗糙,模仿了綏拉菲靡維奇的《鐵流》,可是很有野性的力量。
政治控製了他,他不是沒有警覺。他給胡風的一封信裏講:“我在拉車,鞭子老打著我,我跟別人又不能說,說我被打的疼。我回過頭來,人家都說我拉得挺好。”他進入了一個自己選擇的悖論陷阱中。
三聯生活周刊:我們今天看這也是知識分子的宿命的痛苦。┴米┴花┴在┴線┴書┴庫┴h
孫鬱:是的。魯迅最厭惡的是主奴關係,可是他在反抗主奴關係的時候,重新陷入了另一個主奴關係中。
所以魯迅在不斷尋找,在反抗,在絕望。他是一個未完成的痛苦的靈魂。
三聯生活周刊:你認為魯迅的獨特性在哪裏?
孫鬱:我認為他是在中國殖民地半殖民地社會的一個有創造性的知識分子。他帶著傳統文化好的、不好的特質。所謂好的,比如說野史、雜記和相關文獻裏的想象力和奇異性。不好的,如中國文人在專製文化下形成的黑暗、較勁的個性。他最討厭儒家的東西,可他身上有明顯的儒家的東西在起作用。比如孝道、大家族的家長製。他與周作人兄弟失和也與其家長作風有關。
在這樣的話語下,他警惕自己成為奴隸,但是又不斷地成為奴隸,然後不斷地反抗。魯迅的文章裏“奴隸”兩個字經常出現,他還編了一套奴隸叢書。他認為最可恨的是奴才,當了奴隸還歌頌奴隸。在這樣一個殖民地半殖民地的社會,他有個性,又肩負著使命,帶著傳統儒家的愛意,或者說釋迦牟尼式的普度眾生的悲憫,但是他又和共產主義運動、三民主義相遇。
在這複雜的語境下,他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話語。他一開始翻譯盧那察爾斯基、普列漢諾夫的馬克思主義的文藝著作,卻絕沒有馬克思主義腔。同時代的人,像郭沫若、周揚、茅盾他們的行文裏都是馬克思主義腔。而魯迅的語言還是五四初期的風格。他有自己的一套智慧的表達方式,任何東西都不能夠輕易地汙染他。他成為獨立而唯一的存在。
三聯生活周刊:這也是五四的精神延續,他希望自己成為一個獨立的人,他希望每一個人都有獨立的精神。
孫鬱:是的。他說中國最怕“愛國的合群的自大”,而沒有自己獨立的精神。人要有個人主義精神,要保持個性,要成為自己而非他人。
劉半農說魯迅是“托尼學說,魏晉文章”。這個比喻也很有趣。可是他跟托爾斯泰有什麼關係?托爾斯泰擁有宗教式的悲憫,但中國沒有宗教,魯迅有什麼?魯迅一無所有,他在精神的荒原裏麵獨戰。他要度己度人,憑借的是自我犧牲的精神,這與耶穌很像。魯迅無所依傍,他背後是一個無限深廣的神意的存在。他自己一個人孤獨地走在前麵,帶著眾人一起走。
三聯生活周刊:他最後死也沒有去蘇聯治病?
孫鬱:他對蘇聯是略有警惕的。日本學者長堀佑造在《魯迅與托洛茨基》中提到這一點。
三聯生活周刊:在生命的最後,魯迅也力爭保持以獨立的姿態離去。
孫鬱:魯迅是幾千年中國文化中除孔子以外,最有魅力的一個人。他矛盾而痛苦。他看到自己身上有很多缺點,可他還是那麼真實,那麼有創造性,那麼有氣質。他曾經被同化過,可是馬上就跳了出來了。他當教授不行,當公務員也不行,最後發現隻能自己幹,脫離體製。
他不斷地在選擇,在掙紮,這是他的價值。五四以來的作家中,魯迅給我們帶來的話題最為豐富。他表達了人類的思想和生命存在的荒謬性,這也是卡夫卡所體會到的,他們實在是神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