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明、清代相關文物的主要著作《鐵網珊瑚》、《式古堂書畫彙考》,皆見載題爲《泉南兩義士》的詩文卷宗。其核心內容,乃是介紹和頌揚從事海外貿易的商賈陳寶生、孫天富合作經營、情同手足、義可斷金的行跡。作品所提供與傳統不一的這一新型形象,不能不令人感受到當時社會風尚的轉變,不能不令人感受到在“世道寖微”的同時“義、理”思想的推廣。當然,從篇幅中有故意“拔高”嫌疑的字裏行間,不難感受到這些作者的理想色彩和異乎尋常的情感。而彥廉亦寶生自杭州外港澉浦移居蘇州外港太倉,可以看出張士誠占據浙西後這二個中心城市的地位轉換。鑒於陳氏父籍嘉興,母籍泉州,早先回遷海鹽,又建宅於崑山,將之直接冠以“泉州舶商”的身份,似乎顯得不夠縝密。
一
明、清代相關文物的主要著作《鐵網珊瑚》、《式古堂書畫彙考》,皆見載題爲《泉南兩義士》的詩文卷宗全部。其目録,據倪濤《六藝之一録》卷三七四,共十一人、十一篇:王彝《泉州兩義士傳》,高啓《泉南兩義士歌》,張紳、林常《泉州兩義士序》各一,袁華、倪瓚《泉南兩義士詩》各一,謝徽《泉南兩義士傳識》,阮維則《泉南兩義士行》,陸仁《泉南兩義士賦》,張適《泉南兩義士贊,並序》,張昱《泉州二義士述》。文字的來源,係趙琦美於同時人文徵明處從原收藏卷宗中摘鈔所得。《鐵網珊瑚》卷一〇雲:“右陳氏《節義集》、《春草堂》、《泉州兩義士》共三卷,諸公手跡俱存,惜埋沒裏中,人罕知之。嘗於名公集中,見題陳彥廉所藏,不知彥廉爲何人也?一日,於沈氏(周)睹三卷焉,則知彥廉好義人,能表母之節於縉紳文字間,其名將不朽矣。沈氏觀後一載,復於文徵明停雲館閲而録之。”文徵明收藏有陳彥廉所曾收藏的卷宗,也有其本人的題跋可以證實。《甫田集》卷二一《跋林藻深慰帖》:“陳彥廉名寶生,泉州富商,元末,居太倉,家有春草堂,所蓄書畫極富。袁[華]、張[適]二人嘗主其家,此跋又爲陳氏題者,則此帖經三氏收藏無疑。後歸吳江史明古,而吾師匏庵(吳寬)先生得之,故某數獲觀焉。”
王彝《泉州兩義士傳》,也見於《王常宗集》卷續補遺,雲:“孫天富、陳寳生者,皆泉州人也。天富爲人外沈毅而含弘,寳生性更明秀,然皆勇於爲義。初,寳生幼孤,天富與之約爲兄弟,乃共出貨泉,謀爲賈海外。天富曰:爾母一子,惟爾,吾不忍爾遠爾母,涉海往異域,吾其代子行哉。寳生曰:吾母即若母也,吾即遠吾母,惟君以爲母,吾行又何憂焉?於是,兩人相讓,乃更相去留,或稍相輔以往。至十年,百貨既集,猶不稽其子本,兩人亦彼此不私有一錢。其所涉異國,自高句驪外,若闍婆、羅斛與凡東西諸夷,去中國亡慮數十萬裏。其人父子、君臣、男女、衣裳、飲食、居止、嗜好之物,各有其俗,與中國殊。方是時,中國無事,幹戈包武庫中,禮樂之化煥如也。諸國之來王者,且帆蔽海上而未已,中國之至彼者,如東西家然。然以商賈往,不過與之交利而競貨。兩人者,雖亦務商賈,異國人見此兩人者,爲人有特異也,自王化被海外且及百年,中國之人至彼如此兩人者,亦不多也。此兩人者乃身往其地,而親其人,使其人皆見而信之,有切於所傳聞者。兩人異姓也,長爲兄、少爲弟,如同氣然。異國人曰:彼兄若弟,非同胞者,吾同胞,宜何如?寳生至言其母事則泣,天富亦母事寳生母,每慷慨爲諸國人言其事,輒欷歔乃已。”
其他關於“兩義士”行跡的介紹,大同小異。《鐵網珊瑚》卷一〇林常《泉州兩義士序》:“泉南孫氏惟善,陳氏彥廉,亦皆以義相處,共出貨爲賈,航海外國。孫以陳有母在,不忍遠去,代其行,至貨集贏美,利百倍,一髮不自私,亦無錙銖計較於方寸間,義聲感動蠻夷異域,稱服其義。往來萬裏,華裔間皆談泉南兩義士。”分別又見於《大全集》卷一〇、《可傳集》的高啓《泉南兩義士歌》,袁華《泉州兩義士詩》則作韻文雲:“泉南兩士陳與孫,少小相約爲弟昆。合疏成戚契誼重,異木纏結如同根。升堂握手出肺腑,交拜二母開罍樽。具舟期賈海外域,欲度夷僰窮崑崙。滄溟東望浸天爛,颶風怒攪波濤渾。天吳恍惚出怖客,掀舞鮫鰐飛鵬鵾。孫言陳宗惟子在,遠涉巨險吾宜奔。汝親頭白倚門切,慎勿輕去違晨昏。相讓不得乃更往,掛席遙指扶桑暾。望山行覓島中國,卉服通譯侏言。尋煙暮投薜荔屋,趁墟晝集桄榔村。逾年還家喜得寶,木難火齊並瑤琨。探囊用取兩不較,屑屑彼我誰復論?急難相援誓終始,歲時燕慶烹羔豚。”“山川清淑氣鬱紆,維孫陳君生絶殊,孩提嬉戲共裏閭,翻若丹穴雙鳳雛。下覽德輝瑞唐虞,乂若汗血天馬駒。奮迅豈與駑駘俱?南遊百粵北燕都。偲偲切切相友於,誌堅金石矢弗渝。管鮑陳雷張範如,寧兢錐刀較錙銖?”
根據時人的刻意渲染,“兩義士”之異姓而親密無間的行爲,曾經博得海內外人的共同贊美和欽羨。《鐵網珊瑚》卷一〇張適《泉州兩義士贊,並序》:“今觀寶生與同郡孫天富初約爲兄弟,共賈海外國,二子恐皆離其親爲憂也,乃更相留。十餘年,百貨既集,並不私有一泉,其事親從兄之際,曲盡其道,周窮恤匱之事,鹹適其宜,較之叔世之士,不多有也?非特士大夫稱其爲義,至若遐荒遠陬之夷,文身雕題之俗,鹹稱之,無異辭焉。”《王常宗集》卷續補遺《泉州兩義士傳》:“異國人曰:我與彼,皆人也。人誰無父母、夫婦、子孫者?兩人客萬裏裔夷,必服中國禮俗,言必稱二帝、三王、周公、孔子,又能道今國家聖德神功、文章禮樂,與凡天下之人材,異國於是益信吾中國聖王之道,海內外可共行也。異國有號此兩人者,譯之者曰泉州兩義士也。中國之賢士大夫聞之,亦皆以爲然雲。”暨,《式古堂書畫彙考》卷二九謝徽《泉南兩義士傳識》:“餘聞之,名者,實之賓也,名弗稱其實,君子所不道也。於此,有人焉,薄財利、崇信義,不專士之名,而有士之實。則夫遐陬海壤、文身雕題之俗,稱之曰義士者,宜也。賢士大夫喜談而樂道之,亦宜也。夫既有關於風化之厚,傳其可無作乎?”
二
陳寳生,字彥廉。如果依照籍貫從父的慣例,其應是嘉興路海鹽州人而不是泉州路人。當其五歲的時候,其父思恭出海溺死,賴其母莊氏含辛茹苦、養育成人。《鐵網珊瑚》卷九王彝《陳節婦傳》:“莊氏,海鹽陳思恭妻也,泉州人。順帝初,莊年二十四,思恭以商來,因贅爲婿。一年,生子寳生,既四月,思恭去商海上,久而無聞,人往往曰:死矣。莊乃盡屏其容飾,若有所自誓者,莊旁無內外親,然能自養其父母,及死且葬,無所於依,鄰媼諷以更嫁,莊曰:甚哉!媼之不祥也。媼以爲吾夫果死與?誰見之者?果死,吾猶有吾兒焉。吾育吾兒,吾夫猶不死也。媼去,不復敢言。莊嘗閉戶以織,忽聞有叩之者,驚問焉,曰:我也。若思恭,然啓戶,果爲思恭,思恭乃漂自某國而還。至是,去已五年矣。其年,思恭又浮海去,遽以溺死聞。時寳生甫五歲,莊居喪,務紡績爲家業,既而遣寳生就外傅,人聞莊賢而有容,且讀書,有欲娶之者,托思恭鄉友介女婦以爲言。莊泣謂女婦曰:吾夫前數年,人以爲死矣,時吾兒才出繈褓,吾尚有望於吾兒,況今又漸長,吾所以不死者,庶幾其有成爾。女婦曰:生與死、成與否,顧可必哉?莊又泣曰:即不幸而吾兒死,吾且與之俱死,幸而不死或,不才,吾亦惟老且死,期不負我初心,過此,不敢知也。”
陳寶生生活的年代,乃在元、明之際。《鐵網珊瑚》卷九《陳氏春草堂記》:“陳思恭妻莊,年廿四,嫁逾年而生子,子生四月,而思恭賈海外,音問不得聞者四載,衆謂思恭已死,莊悉屏去華飾,織袵爲養育計。或諷之更嫁,輒慟哭連日夜,行路悲焉。亡何,父母俱歿,莊無所依矣,尤能撫其子,使學不廢。一日,思恭得間歸,感莊之義,爲好日篤。明年,思恭復航海去,竟溺死。恭中莊居喪,人不能堪,日課女紅爲食,且使子就外傅。今生三十有四載矣,績學好義,以貲張大其族,大人先生,樂與之遊。”“壬子歲十月既望,齊郡張紳記。”壬子歲,洪武五年,上溯三十四年,則其生於後至元五年。如以二十歲弱冠成年,乃在至正十八年前後。其居宅所在,曾經移徙海鹽,又喬遷崑山。《式古堂書畫彙考》卷二九張昱《陳母節義詞》:“兒名寳生既長年,知父之死常泫然。母告汝父之海鹽,有子盡典祭祀田。汝往贖田還祭祀,妾身無愧歸黃泉。寳聽母言即長往,未知海鹽先采訪。果得前兄名寳一,泣訴二天成俯仰。歸復母命母大喜,恨不相與攜手至。轉頭滄海作桑田,奉母還鄉談笑耳。兒亦一來拜母莊,母子三人涕淚霶。浮雲行天失變化,鳴鳥集樹休翱翔。寳也奉母孝益謹,母子更相爲性命。”
陳寶生移徙在海鹽州亦海鹽縣的時候,姚桐壽《樂郊私語》提到:“州詩人陳彥廉,好作怪體,兼善繪事。其母莊,本閩人。父思恭,商於閩,溺死海中,莊誓不嫁,攜彥廉歸本州撫育,遂成名士。彥廉有才名,交往多一時高流,最與黃公望子久親暱。彥廉居硤石東山,終身不至海上,以父溺海故也。子久歲一詣之,至則必到海上觀濤,每拉彥廉同往,不得已,偕至城郭。黃乞與同看,陳涕泣曰:陽侯,吾父仇也,恨不能如精衛,以木石塞此,何忍以怒眼相見?子久亦爲之動容,不看而返,因爲作《仇海賦》,以紀其事。”不過,這並不能否定陳寶生與孫天富合夥經營海外貿易的事實。而其從事時間,更“積十餘年”。《鐵網珊瑚》卷一〇阮維則《泉南義士行》、張昱《泉州二義士述》:“溫陵向南通海舶,販寶諸番共爲客。經年越險入風濤,往返那復計身勞?兩人一心金可斷,萬裏雖遙何足算?”“觀其初約爲兄弟,謀出貨財,賈海外國,時俱以母在,相讓涉險,蓋亦恐其危身以累及其親,是亦可悲也。及後更相去留,歷諸番國,積十餘年,共財不私,感動番國人,凡見之不以名,必呼爲義士,是更可尚也。”“且孫、陳二士,十餘年間,歷外國、涉巨險,而身安母健,非有陰隲在天,則報施善人,其能若是之厚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