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也望而卻步
夕言:
如果哪一天,我睜開眼睛,卻發現我忘記了所有一切,我該怎麼辦?
如果哪一天,我睜開眼睛,卻發現所有人都遠離我,我枯竭冰冷的生命再也沒有溫暖的笑容,我該怎麼辦?
如果哪一天,我睜開眼睛,卻發現我變得枯瘦如柴,麵容醜陋,從此無法麵對我所愛的人,我該怎麼辦?
如果哪一天,我閉上了眼睛卻再也不可能睜開,死神終於來到了我的麵前,我……該怎麼辦?
上午。
黎破曉從隔離區換好白大褂走進來的時候,她發現江俊夕正默默地坐在床前用小刻刀雕刻著木頭,他一聲不響。
點點木屑灑落在潔白的床單上,他卻恍若未覺。
“你幹什麼壞事呢?”黎破曉故意嗔怒地說道:“把這些木屑灑在床上,還要我收拾對不對?你就故意想要支使我?”
江俊夕不說話。
他拿著刻刀一下一下地雕著手裏的木頭,木屑紛飛,黎破曉無法看出他想要雕什麼,隻看到刻刀在木頭上毫無規律地亂劃著。
木屑很快又落了一地。
黎破曉皺眉,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她伸手去搶他手裏的木頭,“不許雕了。”
江俊夕抿緊嘴唇,躲開了黎破曉的手。
他固執的像個孩子一樣側身到一旁,依然坐在床上,隻是背對著黎破曉,嘴唇抿的更加緊了,他低著頭用力地用刻刀劃著木頭,一下又一下!
黎破曉蹙眉,“俊夕哥,你怎麼了?”
江俊夕沉默地低著頭。
他背對著窗口的陽光,麵孔沉浸在那一片狹窄的陰暗裏,瘦弱的肩頭伴隨著手上刻刀的動作顫動著。
“你這是生什麼氣啊?”
黎破曉試圖調節這突然變得很奇怪的氣氛,她笑起來,“今天楚醫師還說要帶朋友來看你呢,你突然發脾氣的話,可是不好的哦。”
江俊夕依然深深地埋著頭。
病房裏的空氣立刻變得沉悶尷尬起來。
黎破曉茫然地看著江俊夕的背影,她在緩緩地轉頭看著對麵的架子上擺放的一排木雕,那些精巧的木雕全都出自俊夕靈巧的手,而放在最前麵的男孩女孩木雕,還在憨態可掬地笑著。
“俊夕,你在雕什麼?”
黎破曉繞過床走到他的麵前去,做出一副好奇心很重的樣子,大驚小怪地湊上去,“這是什麼?你在雕小羊嗎?這羊怎麼都沒有角的啊?”
就在黎破曉剛剛走近江俊夕的時候。
江俊夕的手指忽然一抖,尖銳的刻刀一下子刺進他左手的食指裏去,他手指一抖,緊接著,紅色的血珠從蒼白的指腹間沁了出來。
“俊夕哥……”
黎破曉驚喊出聲,才剛要走上去卻被江俊夕的另一隻手用力地推開,她被推了個踉蹌,轉頭震驚地看著江俊夕蒼白冷漠的麵孔。
“別過來。”
他看也不看黎破曉,隻是淡淡地出聲,聲音帶著頹然的冰冷,“艾滋病人的血液是不能碰的,會讓你感染。”
黎破曉手足無措地站住。
江俊夕沒有動,他看著手指上的血珠落在了手裏的木頭上,他鬆開手指,木雕落在了地麵上,而那把刺傷他的刻刀,被他丟棄在了床旁。
“我再也不雕刻了。”
江俊夕抬起眼眸望著黎破曉,眸光暗淡無光,“再也不碰這些東西了,我這樣沒用的人,還能做什麼呢?活著也不過是給別人添麻煩而已。”
胸口驀地一陣憋悶。
黎破曉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江俊夕,他那抹沉寂的黯然沮喪硬生生地堵住了她的咽喉,她想要說出話來,卻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開口。
逆對著從窗口透進來的光線。
江俊夕側著頭看著眼前那一片雪白耀眼的牆壁,他的呼吸帶著微不可察的安靜,血珠從他的手指上滴落……
黎破曉身體僵硬。
專門照顧江俊夕的護士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她妥善地為江俊夕處理了傷口,然後扶著江俊夕躺下,再為他蓋上被子後離開。
安靜的病房裏。
江俊夕閉上眼睛,長長的眼睫毛伏在了蒼白透明的肌膚上,他似乎是鼓足了身體裏的最後一份力氣,默默地開口說道:
“黎破曉,今天晚上你回家去吧,我不想讓你留在這裏。”
黎破曉站在病房的中央。
她無可奈何地望著他蒼白失神的麵孔,心中五味雜陳,柔腸百結,不知該如何開口,隻能輕聲叫了一句。
“俊夕……”
“你走。”他閉著眼睛不看她,“讓我休息一會。”
黎破曉默然地垂下眼眸,似乎實在是沒有第二個辦法了,她轉身走向了病房的門,落寞的身影最終消失在門後。
聽到房門被虛掩上。
躺在床上的江俊夕忽然抓起被子蒙住了麵孔,他將自己整個人都縮在被子裏,像是回到了母親的子宮中,他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膝蓋,蜷縮的像粒煮熟的蝦米。
死命地咬緊自己的嘴唇。
止不住的淚水從他的麵孔上滑落,他隱忍著,仿佛是被人扼住喉嚨一般發出壓抑痛苦的呻吟哭泣,對死亡的恐懼如上漲的潮水,已經淹沒到了他的胸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抵抗多久。
皺巴巴的蘋果……
空蕩蕩的床鋪……
如灰塵般死去的艾滋病人……
瘦弱的身體仿佛已經不存在了。
他害怕……
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他害怕得要死……
恐懼寒冷的心一陣陣發狠地般地抽緊,江俊夕閉著眼睛蜷縮在黑暗裏,卻無法控製地哆嗦的更加厲害了。
傍晚的時候。
黎破曉坐在通往常青市的長途汽車站外,她看著長途汽車一輛輛地開出去,但是她卻依然長久地坐在那裏,默然不動。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
黎破曉抬起頭來,望著頭頂上那一片漸漸清晰的冬日星空,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五髒六腑頓時都充滿了冰刃一般的冷氣。
“江俊夕,你要好好的啊。”
***** *****
第二天上午。
江俊夕站在傳染病區的走廊裏,他剛剛取來一杯溫水,在走過長廊的時候,幾個護士推著一個擔架推車迎麵朝他走來。
江俊夕驀地站住。
擔架推車上,一個小小的身體已經被白色的被單從頭到腳全部蓋住,而在被單的一側,擺放著一個大大的布偶熊。
走廊裏,布偶熊在擔架推車上輕輕地搖晃著。
潔白的被單下覆蓋著一個小小的身體,靜靜地,不動的小小身體,她再也不能背著她的兔寶到處玩了。
俊夕怔怔地握著水杯。
……
……
“哥哥,你……你知道我媽媽長什麼樣子嗎?”
小女孩咬咬嘴唇,長長的眼睫毛無聲地撲扇著,一雙黑葡萄般閃亮的眼珠中蘊含著一點點的猶豫,一點點為難。
“兔寶說,它好想見我媽媽呢,我雖然不是很想見,但是是兔寶要求的,所以我也沒有辦法,如果你看到我媽媽,能讓她來看看我和兔寶嗎?”
……
……
艾滋女孩已經死去了。
承載著她的擔架推車的滑輪在大理石地麵上發出陣陣刺耳的聲響,那些護士沉默地從俊夕的身邊走過,然後慢慢地遠去。
啪。
水杯突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護士們怔愕地轉頭看去,待看清發生的一切時,那一張張麵孔上瞬間出現了驚慌的顏色。
“楚醫師!”
楚林訓辦公室的房門被用力地推開,一名臉色煞白的護士如一陣風般狂衝進來,聲音帶著恐慌的尖銳。
“1256號病房的江俊夕,他……他出了狀況!”
楚林訓霍然從椅子上站起。
他一言不發地朝著門外疾衝而去,白色的醫師服帶起來一陣急促的風,讓桌麵上的成遝資料紛紛揚揚地如雪片一般紛落……
1256號病房亂成一團。
護士都站在門外,不敢踏進去半步,站在病房裏的,隻有護士長邢燕和另外幾名醫生護士,而護士長邢燕的聲音從門內不間斷地傳出來。
“你冷靜一下,江俊夕,先把傷口包紮好。”
“江俊夕……”
“啊——!”
忽然有幾名新來的護士麵如土色驚叫著從病房裏退出來,與趕過來的楚林訓撞了一個滿懷,楚林訓一凜。
“出了什麼事?”
“江俊夕……江俊夕他……”護士顫抖著伸手指向病房,楚林訓已經揚眉看過去,一看之下,他的濃眉立刻擰了起來。
江俊夕逆光而站,在病房的大窗前,麵色慘白。
他的手裏緊緊地攥著一把刻刀,雙手卻全都是血,手臂有著大大小小的口子,那些血從傷口裏沁出來,彙成小小的血流,流滿他的手心手背……
他的身體搖晃像個隨風搖晃的紙片……
“江俊夕!”
楚林訓徑直走上前去,凝看著麵容複雜,身體顫抖的江俊夕,“把刀給我!你這樣做很危險……”
“別過來,我會用刀刺你的。”
麵色慘白的江俊夕忽然舉起了手裏的刻刀對準了走上前來的楚林訓,眼眸裏有著一抹淒涼的冷漠。
“楚醫生,艾滋病人的血液是很可怕的,如果你的身上有傷口,而我的血液流到你的傷口裏去,你也會感染艾滋的,你也會死的,所以別過來,我不想傷害你……”
沾染著鮮血的刻刀在明亮的房間裏閃閃生光。
楚林訓身後的護士發出小小的低呼聲,情不自禁地又朝後麵退了幾步,惟有護士長刑燕站在了楚林訓的身後。
江俊夕滿手鮮血,蒼涼無奈地站在他們的對麵。
“把刀放下,你應該知道這樣很危險。”
身穿雪白醫師服的楚林訓麵容鎮定地看著江俊夕,紋絲未動,就連聲音也力持冷靜,“江俊夕,你想幹什麼?”
“我想死。”
江俊夕握緊了手裏的刻刀,眼裏有著深黯的恐懼和惶恐,“都死了,他們都死了,連那麼小的孩子都會死,我將來也會死,我受不了了,如果要忍受折磨再死掉,不如讓我現在就死掉,我自己結果我自己,總比被艾滋折磨死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