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的天空1
你知道嗎?即使是渺小的塵埃,所看到的天空其實也沒什麼不同。
七年前。
夜色過於冗長,每晚都熟悉而生澀,但黑夜再怎麼猖狂,太陽還是會照樣升起,然後日光會像花朵綻放般灑滿整個陰冷而潮濕的世界。
希含輕輕拉上門,怕吵到還在睡覺的外婆。
每一天重複著同樣的動作,不是樂此不疲,隻是習慣了。
看著外麵昏昏的還沒睡醒的陽光,她開始了新的一天。
今天是開學典禮,在上課前她還有送牛奶的工作需要完成。
希含踩上單車哼著小曲,漸漸地,瘦弱的背影和還沒有亮透的天空相融,直至身影被全部吞沒。
每日希含需要做的就是起早貪黑地去附近的牛奶公司拿好幾十份牛奶,然後按家發送到訂戶門口的小箱子裏,天天如此。
不過是比人家早起幾個小時而已,就當是鍛煉身體;不過是薪水微薄而已,怎麼說都是自己辛苦賺來的。
畢竟不像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樣從小就有父母的寵愛。希含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意外身亡,她從小便和外婆相依如命。盡管如此,她竟還覺得自己幸運。一是從來沒感受過父母之愛,因此也就不存在失去的絕望;二是能和疼愛自己的外婆生活在一起,也算是溫馨種的小幸福吧。
希含每天早上去送牛奶,外婆晚上也會在小區門口擺小攤,有著不算太微薄的收入,日子過得並不拮據。
其實,倒也是很溫暖。
到了公司領好牛奶,希含熟練地踩著單車按家送好後把空瓶子還回公司,看看時間差不多,便往學校趕去。
來到學校,在車棚停車的時候側眼間不經意看到身邊一個很特別的男生,右耳帶著大顆的寶藍色耳釘,一身緊身的黑色皮衣,這樣出挑的打扮讓希含的視線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好幾秒。
注意到希含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男生沒好氣地朝她揚了揚下巴:“看什麼看,看上我啦?”
希含嚇得馬上鎖好車往教室樓逃。
拿著手中的報道表抬頭找著自己的教室,希含輕輕念道:“高一五班……高一五班……”
不斷有人興衝衝地從她身邊超越穿過,希含找到了高一的樓層仔細搜索著。
一班……兩班……三班……四班……
奇怪,怎麼隻有四班?再往前就是老師辦公室了。
希含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第一反應是自己被學校騙了或者收到假錄取通知,正窘迫著的她身後傳來和藹親切的聲音:“同學,是五班嗎?”
希含轉過身,朝著眼前一個看上去四十歲左右的男子茫然點頭。
“跟我來吧,我是五班班主任。”
“老師好。”希含有禮貌地深鞠一躬。
隨老師經過一條狹長而陰暗的樓梯來到了另一個樓層,這一層統共就一間教室和一個男廁所,是個被學校遺忘的角落。
還未踏進教室就聽見裏麵傳來的吵鬧聲,即使老師進去也沒有要安分下來的意思。
希含站在門口有些不知措,老師對她一揚手:“先進來啊。”
希含往裏麵掃視了一下,位子基本都被坐滿了。她走到最後一排,找了個座位孤零零地坐下。剛坐下不久,老師擊了一掌:“好了,現在開始排座位,大家按身高到外麵排成兩排。”
全班都鬧騰地站起往外走,有些茫然的希含也跟著往外擁。
希含個子不矮,她仔細地和他們比著身高,突然手腕被一隻溫暖的手抓住:“同學,我們差不多高吧?”
希含抬頭,視線內的女子笑顏蕩漾,希含從沒見過這麼美的女孩子。清淡的笑容像是盛夏綻放的茉莉,讓人浮躁的心安寧了下來。
希含用手比了比,的確差不多高,便在她身邊站好。
“我叫張楚楚。”女孩甜美的聲音配上出眾的外表簡直無懈可擊。
希含吸了吸鼻子:“你好,我叫鄭希含。”
兩人相視一笑。
滿滿的天空都是白寥寥的光,陽光很溫暖,把人的心都照得無比透靜。
這個畫麵雖稱不上是讓人難以忘懷,但那個最初純美的笑容幹淨得沒有一絲雜質。
排好位子後,老師說讓同學互相熟悉下。
最後一排的幾個男生似乎已經很熟絡了,毫不忌諱地大聊八卦。
“你們看,那裏有個美女。”男生甲朝著張楚楚的方向指去,眼珠似乎快從眼眶中蹦了出來。
“哪裏哪裏?”聽到美女兩字,秦輝饒有興趣地望去,陸家維也跟著抬起眼,推了推眼鏡。
從秦輝的角度看過去張楚楚正好被希含擋住,衝著“美女”二字而去的他看到這個結果,失望地大聲叫道:“黃衣服那個?什麼呀,土包子一個!”
陸家維斜睨了他一眼,覺得有些過分:“積點口德吧,你太大聲了。”
是真的很大聲,大聲到讓希含和楚楚都能聽到,楚楚皺眉用肘部推了推希含:“男生都這樣,別放心上,男生最討厭了。”
希含轉頭看向楚楚的臉,給她一個笑,告訴她自己沒事。
其實她真的覺得沒什麼,畢竟他們說得沒錯。希含穿的衣服很多還是外婆的,現在早就沒有人穿這種款式的衣服了。
她低下頭看了一眼,暗黃色的棉質短袖上衣配上七分長的牛仔褲,是有些土。
秦輝推了推家維,嘴角輕揚:“陸家維,難道你喜歡土包子?”
家維沒有理會他,秦輝便一把摟過他的脖子,聲音就在他耳邊響起:“好兄弟,當心我告訴你媽。”
被他摟得有些緊,家維終於忍不住輕聲道:“你才喜歡土包子。”
秦輝這才咧開嘴笑了。
開學典禮很快結束,希含領到校服的時候覺得一絲欣慰。幸好學校規定每個女孩子都要穿校服梳馬尾,這樣的話每個人看起來至少不會差太多。
騎著單車回去,在小區門口看到正在擺攤的外婆一臉慈祥地衝著自己笑。
陽光雖然朦朧,但不吝嗇地照耀到每個人身上,隻要往前看,陰霾就不見了。
希含一直都覺得,隻有自卑的人才會覺得自己的心填不滿。
所以向來知足的她,才能笑得這麼明媚。
正式開學的第一天,希含早早地送完牛奶來到教室。第一天通常要做個摸底測試,她的成績不是特別好,屬於中上流,看到身邊楚楚的高分,她有些無地自容。
秦輝從來都不會在乎成績,無所謂地切了一聲把試卷往課桌裏一塞。
班會課的時候班主任在講台上宣讀著:“這次考試第一名是陸家維,以後他擔任班長,第二名張楚楚擔任學習委員。大家要多向他們學習。”
話音剛落就響起同學們絡繹不絕的掌聲,希含輕輕對楚楚伸了大拇指,對身邊楚楚的羨慕簡直一下子升華到了崇拜。
秦輝看到最好的兄弟和班花可以利用職務之便多有接觸,他有些不服氣。
他推了推陸家維,有些挑釁地說:“恭喜你啊,兄弟。”
陸家維聳了聳肩:“恭喜什麼?”
“能和班花親密接觸啊!”
陸家維哼笑了一聲,朝張楚楚的方向望去,看到她正和希含在聊著天,他兩邊的嘴角又不易察覺地輕輕勾起。
希含很少會佩服一個人,但麵對張楚楚這種各方麵都如此優秀的女生,連她自己都控製不住帶著欣賞的眼光來看她。
馬上要下課了,原本安靜的教室漸漸響起了瑣碎的聲音。
“希含,你家住哪裏?以後可以一起回家。”
希含把頭轉向窗外,指了指右邊的方向。
“我家也是在那裏,太好了!放學可以一起回去。”張楚楚的臉上,掛著真實的笑容。
希含本來想說自己是騎車來學校的,可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在喉邊卻沒勇氣講出來。
結束了一天的學習生活,在所有人都期待著放學鈴聲響起的時候,老師突然開口,這讓所有人都心頭一緊。
“放學的時候幾個班幹部留一下,我開一個小會。”
大部分人發現和此事自己無關,便又恢複了竊竊私語。
“希含,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回家了。”張楚楚用很小的幅度拍打了一下希含,雙手合十道歉著。
“沒事沒事。”希含忙著擺手,其實心中暗自竊喜不用再煩惱解釋自行車的事。
“那明天開始一起回家,說好了啊。”張楚楚朝她笑了笑後繼續埋頭做作業。
希含點了點頭,即使不確定她有沒有看到。
下課鈴聲準時響起,希含拿起書包和張楚楚告別。
剛一轉身,就看到教室後門口站著一個高挑筆挺的身影,正靠著門雙手環臂專注地看著教室裏的情形。
往後門走去的一路,希含的目光都停留在他的臉上。注意到了她對自己毫不掩飾的注視,秦輝蹙起眉。
希含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迅速從他身邊穿梭過去。
出了教室走了好幾步,希含的腳步才漸漸放緩,在心中暗自腹語:似乎開學典禮那天就是他說自己是土包子吧?
身邊穿著白色校服洶湧奔跑的人流,像是一團團白色的光飛快地出現然後又消失。
希含來到車棚,拿好車,動作停滯在了原地。
她抬起頭,感受著依稀的陽光。
也許,有數不盡的故事會在這裏發生,也有數不盡的故事會在這裏結束。
會有人在這裏許下需要一輩子銘記的誓言,也會有人在這裏種下深埋一輩子的情愫。
希含望出去的天空是純淨的湛藍色,飄浮著幾朵柔軟的雲,希含真想做一朵沒有名字的雲,徜徉在不知道名字的風景裏。
黃昏的蒼茫即將降下,她的嘴角掛著淺淺的笑。
似乎,即使是渺小的塵埃,所看到的天空其實也並沒什麼不同。
塵埃的天空2
站在靠著走廊邊窗口的秦輝微微一側頭看到了自行車棚前一個靜止的身影,眉毛沉沉地壓下。
“她在搞什麼鬼。”不屑地輕哼一聲後轉過頭看著班級裏麵幾個稀疏的人影。
老師開好班會後天色才剛有些變暗。
從班級裏並排出來的陸家維和張楚楚似乎在討論著“公事”,一邊的秦輝插不上話,隻得空開一段距離跟在他們身後。
一直到了學校門口,兩人才停下了腳步。
“你家在哪個方向?”陸家維問著張楚楚。
“那裏。”她指著右邊的方向。
陸家維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然後口氣很輕鬆地說道:“順路,一起吧。”
剛走了兩步,似乎才意識到了身後的秦輝,陸家維別過頭看著他:“一起回去吧。”
“不用了。”本就心情很糟糕的秦輝現在就像這沉色的天,越壓越黑:“我自己回去。”
陸家維發現了秦輝臉上的惱怒,蹙著眉抿了抿唇,給他使了個眼色:“那我先走了。”
秦輝似有似無地點了點頭,看到他們遠去的背影,秦輝的眉間像是有濃重的烏雲。他伸出手去攔了輛出租,手由於用力過度而繃得筆直。
沿路的市井氣息和漸漸亮起的霓虹燈纏繞在了一起,隻要視線一不聚焦,眼前的景象就各色混合在一起模糊成一片。
光影掠過的時候,總有一些讓人開心不起來的畫麵在腦中浮現。
像是看不見的萬千塵埃,明明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卻揮之不去。
送完張楚楚的陸家維回到了自己家樓下,昏暗的夜色裏看到一個明滅不定的人影。
秦輝站在他的麵前,樓下的路燈正好照到他的臉,英氣逼人的臉冷到讓人在這麼暖和的季節裏都能感受到寒意。
陸家維大幅度地抽取了一下周圍的氧氣,走近後詭異燈光下秦輝的臉變得真切起來。
“有話要跟我說?”陸家維提了提斜挎的書包,眼鏡似乎像電影裏的偵探的一樣可以反射出光來。
空氣裏帶著靜謐的氣息,秦輝走到他身前的腳步突然停下,然後露出和往常相同的笑容,鉤住他的脖子:“你小子第一天就走桃花運。”
似乎是輕輕鬆了口氣,陸家維肩膀的線條不易被察覺地鬆懈下來:“沒有,公事而已。”
“送小姑娘回家也算公事?”
麵對這種語言上的咄咄逼人,陸家維選擇了沉默。
這樣的沉默,似乎是一種特有的解釋。
似乎是在說“你認為怎麼樣就怎麼樣了”,沒有給出一個清晰的說明。
兩人一起上了樓,來到同一樓層,隨後往兩個方向走去。
從秦輝家門口轉個身再走十步路就是陸家維的家,似乎以前一直沒有發現,這十步路的距離其實並沒有那麼近。
秦輝就這樣一直看著陸家維開門,和自己道別,關門。
似乎在秦輝的心裏,一個小小的肉眼都無法察覺的嫉妒心正在作祟,像是在深深的溝壑裏開始慢慢蓄水,他知道終有一天會溢出來。
回到家,秦母立刻殷勤地接過他肩上的背包,吩咐他洗手吃飯。
秦輝站在衛生間的洗手台前,打開水龍頭開始目不轉睛地看著銀色的水柱傾下。緩緩伸出手去把水接住,手上的水像指間流沙一樣慢慢隱退。
直到兩手呈空。
秦輝迅速洗好臉,由於怕一些蛛絲馬跡會讓羅唆的秦母問個沒完,對著鏡子深呼吸了許久才恢複了平日的朝氣。
一坐上餐桌不出所料秦母就試探性地問了起來:“第一天上學怎麼樣?”
剛想回答卻被秦父威嚴的聲音打斷:“吃飯的時候不要說話。”
家教一向甚嚴的秦家吃飯時總是不許看電視不許說話,也正因為這樣,每日的晚餐變成了秦輝最為壓抑的時候。
沉寂橫亙在略顯空曠的大餐廳裏,白色的牆壁與家具顯得更蒼色無力。
總覺得這樣簡約的設計和秦輝並不像是在一個世界中的存在,一邊是朝氣蓬勃桀驁不遜,一邊是淡薄儒雅皓白無瑕。
這樣的白似乎更像是隔壁房間陸家維的世界。
即使是家庭背景那樣相似的兩個人,也可以培育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
秦輝放下了碗筷,秦母剛想開口問話他就默默地跑回自己的房間把門甩上,還可以清晰地聽到鎖門的聲音。
“讓他去。”吃完飯的秦父拿起報紙,不以為然地瞥了秦輝房間一眼。
秦母收拾碗筷的動作放慢,憂心忡忡地朝兒子的房間看去。
晚上秦母把各種水果切成小塊,插上牙簽,她走到秦輝房間門口,輕聲叩了三下門。秦輝把喧鬧的音樂聲調小,走過去開門。
“小輝,吃水果了。”秦母把水果端放到寫字台上,發現寫字台上除了一本漫畫書便別無他物。
秦母輕歎一口氣:“小輝呀,你爸千辛萬苦把你弄到這麼好的高中,你怎麼還是不好好讀書?”
秦輝聳了聳肩:“讀書有什麼用,反正我的人生早被老爸安排好了。”
“都怪你爸不好,太寵你幫你,把後路都鋪好讓你好亂來。”
青春期孩子的父母總喜歡把孩子的教育問題像皮球一般踢來踢去,而從不會認識到自己身上存在的問題。
“放心啦,媽,隻要不鬧出事來就行了。”秦輝把秦母推到門外,鎖上了門。
繁星高掛在夜幕裏,閃爍出的光芒晶瑩斑斕。
似乎是因為沒有對未來的迷茫,也就沒了對未來的憧憬。
還沒進高中秦輝就知道了他今後的路該怎麼走──靠父親托關係才能進的優秀高中,出國留學幾年回來接手父親為他準備好的公司,和父親介紹的門當戶對的優秀女子結婚,生兩個孩子用同樣的方式教育他們。
“切。”秦輝一頭倒在床上冷哼一聲。
從房間的外麵,隱約可以聽到爭執聲。
“都怪你,太寵他了什麼都幫他安排好才讓輝輝現在脾氣這麼差。”
“寵他的人是你吧,每天都要水果切成塊送進去。”
“我做媽的小事寵寵又沒關係,你現在是把他的人生大事都擅自決定好了。”
“我這麼做不對嗎?我也是為了他有出息……”
喋喋不休喋喋不休。
像是無數個有著頑強生命力的惱人的音符穿透到秦輝的腦子裏,然後攪成一團。
看上去平靜的表象,裏麵住著太多不安分的躁動。
秦輝翻了個身,把枕頭整個埋住了臉,外麵那些惱人的噪聲一下子被消了音似的,化作一片空靈的弦音。
像是巨大的食物被一口氣吞了下去,等待胃的慢慢消化。
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第二天出門的時候遇見了在門口等著自己的陸家維,秦輝拉上了門,把母親的囑咐和叮嚀一並關閉在光之來源處。
過道上頓時被沉色壓住,像原本明亮而飽滿的電影屏幕突然變成一片漆黑,隨後開始滾動起字幕,給人一種說不出的空虛感。
陸家維朝他的身後瞥了一眼,露出了隨和的笑:“你媽還是那麼寵你。”
“是啊,弄得我像長不大一樣。”秦輝撇了撇嘴角,和他並肩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