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覺就像是抬頭仰望的流星,明明用肉眼可以看到,卻遙遠在另一個世界。

兩人互相交錯的視線在空氣中打了個透明的結。

“你早點回去休息吧,別想這麼多了,這兩天你太累了,睡一覺就沒事了。”

希含重重地點頭。

光線在雲層的遮蔽下越來越稀少,隻剩下那一次次劃過天際的鳥,留下淒涼的呼嘯。

希含回到家後趴在桌上一直哭一直哭,那樣的撕心裂肺,卻最終找不到一個確切的理由。

這種難受的感覺,難以用語言描述出來。

就像是你最好的朋友突然告訴你他的死黨從國外回來了,潛在的意思就是“我的死黨其實一直都不是你。”

又好像是父母在養育了你二十幾年後突然發現是和別人的抱錯了,正在猶豫不決著要不要換回來。

而希含現在的感覺就是這樣──原本以為屬於自己的全部,其實是一場誤會造就的。不能怪罪於任何人,一切隻能怪罪於她自己沒有搞清狀況。

總是要失去的,早失去和晚失去其實沒什麼區別。

都是大哭一場就可以遺忘的。

所以這個夜晚注定了要和淚水相伴,希含告訴自己,當天又一次亮起來的時候,所有難受的感覺都會停止在那個戛然而止的夢中。

休息了好些天,希含的尾骨終於不再痛了。

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希含就來到了牛奶公司,拿牛奶的時候突然被告知:“從今天開始你換,一個小區送牛奶,地址給你。”

希含點點頭,看著新地址,離家有些距離,這樣的話她每天又要再早起十分鍾了。

送完牛奶來到學校,初冬的幹澀氣息讓人喉嚨口發癢。

她停好了單車,坐到座位上。

遲到的人似乎開始多了起來,或許是因為冬天的低溫讓起床變成一件困難的事。希含到了的時候,楚楚正捧著暖手杯複習著功課。

課間打熱水的人越來越多,不過每節課下課家維都會第一時間去打好水,楚楚基本是熱水來了就伸手,隻需回以一句“謝謝”和一個甜甜的笑。

秦輝則像是進入了冬眠,無論主課副課,隻要不是考試或是默寫,他基本都是從一上課就睡到下課,課間休息一會兒看漫畫,下節課接著睡。

希含有幾次不小心看過去,秦輝的頭都深深埋在胳膊裏,讓她有種是在刻意回避自己的錯覺。

可是也從這個時候開始,日子比往常更加平淡沒有任何波動。

放學的時候已經沒有在後門角落矗立等待自己的身影,這倒讓希含覺得安逸,不用再想下樓時的話題,不用再因為需要克製感情而偽裝表情。

深冬的天空,鉛塊一般的雲層交錯飄浮著,心底微起的波瀾,隨著緩慢飄動著的雲層慢慢遠離。

腦中驀地閃現出的畫麵,總是熟稔卻遙遠。

眼珠左右來回滾動著,找不到一個確切的定點,可以讓你的視線不偏離地看著前方。

生活中唯一有變化的事情,是希含每天送牛奶會發現有一戶人家的牛奶總是忘了拿,一開始希含沒有在意,想著或許是出去旅遊了所以沒有時間。

可時間久了,她開始在意起來。

一天早晨,希含打開箱子的時候,還是看到一瓶乳白色的牛奶安靜地躺在那裏。

已經快一個月了,如果沒空喝的話為什麼不斷定,而且一個月也實在是太長了。

會不會,出什麼意外了?

抱著這樣讓自己膽戰的想法伸手去拿過昨天自己親手送進去的玻璃瓶。

一股溫暖……

從手心的地方擴散出來。

希含睜大雙眼,差點把整個牛奶瓶給摔在了地上。

怎麼回事?怎麼會是熱的?

一連串的問號盤旋在希含腦袋裏,她看著手中的牛奶瓶,白色的液體純淨得如雪般,可是卻給人陽光般的溫暖。

希含的嘴角微微抬了抬,把牛奶握在手心。剛想關上牛奶箱的時候,看到裏麵放著一張紙。

在原本牛奶瓶的下麵。

希含仔細回想了一下,之前好像都沒有看過類似的東西。

她垂睫了片刻,覺得這樣看人家的東西不禮貌,於是把箱子關上,把那張邊角微微翹起的白色紙張又一次關回了它熟悉的黑暗世界。

希含把瓶子放回車後座放空瓶的格子箱,瞬間這樣的白色在眾多透明的瓶子中會顯得有些出挑。

希含想了想,把它拿回來握在手心。

真的好溫暖,冬天有這樣的溫度傳來,總是讓人不舍得放手。

即使不知道這樣的溫暖來自何方,即使知道這樣的溫暖原本不是傳遞給她的,隻是她真切地感受到了。

手裏拿著溫熱的牛奶瓶,在騎車回牛奶公司的一路上,最後終於想出一個能解釋得通的原因──

一定是這家人的孩子不喜歡喝牛奶,他父母又逼他喝,早晨還幫他暖好了,隻是這個孩子應該比較專橫,即便是這樣都耍脾氣不喝。

“是這樣啊。”希含騎著車,抬頭仰望天空。

破曉。

黎明。

世界就快要被溫煦的陽光全部覆蓋。

手心傳來的陣陣暖意,讓希含提前感受到了溫熱。

她加快了腳下的速度,單車和身影在還沒有稠密的馬路上飛梭而去,纖弱的背被迷茫在霧氣中。

來到了學校,希含顯得比平時心情要好。

她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麼,就像是寒冷的冬季,天空突然冒出一大片陽光,是那種讓人不由自主嘴角上揚的感覺。

“早啊,希含。”楚楚和她打招呼的時候還打了個哈欠,從嘴裏冒出霧白色的氣體。

“嗯,楚楚早。”

“下周期終考試後就放假了。”

希含輕輕歎了口氣:“時間過得好快。”

“是啊,真的是一眨眼。”

很多人喜歡用“一眨眼”來形容時間,其實並不確切。上眼皮和下眼皮的一次相遇,再一次分離,就是一個眨眼所需的時間。可當眼中充滿透明液體的時候,相遇後難以再次分離。

那樣的話,這個眨眼的時間其實很漫長。

一眨眼一個學期過去了,一眨眼孩子讀大學了,一眨眼半輩子過去了。

真的是一眨眼嗎?

還是,沒有足以讓你銘記的事情,才會遺忘時光的源遠流長。

回顧過去,用一眨眼來形容,多麼遺憾。

並不是因為時光沒有經過我們的同意就悄然離開。隻是那麼深刻的幾個年頭,原來可以消散得那麼快。

那次之後希含與秦輝的確沒有再說過話,上課的時候秦輝更加嗜睡,總是一早到學校就埋頭補眠;體鍛課的時候也不和大家一起打球,在一邊一個人默默練習投三分球。

他臉上本就不多的表情被濃重的壓抑覆蓋個遍,一直心事重重地垂著濃密的睫毛,看前方的焦距不再那樣清透。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還是一語不發地坐在那裏,安靜吃完自己餐盤中的所有飯菜,然後一個人離開。

楚楚和家維都發現了這些細節方麵甚微的變化,隻是每次看到希含垂得越來越低的頭,也沒好意思問。

拂過冬季,春之希望就在眼前。

可誰能事先遇見那絕路的迷惘。

絕路的迷惘5

經過一年多時間的沉澱,有些感情變得愈加堅韌──比如楚楚與希含的友情。

經過一年多時間的磨煉,有些感情變得愈加穩定──比如楚楚與家維的愛情。

經過一年多時間的疏離,有些感情變得愈加沉默──比如希含與秦輝的……

其實他們倆早已沒有了交集與感情可言,就算有,或許最多算是點頭之交。

已經分不清當初傷人的究竟是哪一方,也不知道在雙方心裏究竟留下了多少難以泯滅的陰影。

隻是現在見麵時那微揚的唇角,似乎是最完美的釋然。

進入了高二的春季,很多同學都在開始考慮分班的事情。

成績好的選擇去物理班,而成績差的選擇去生物班似乎已經成了定律。總是以這樣帶有“個人色彩”的眼光從表象來評定一個人的成績,導致有些愛生物卻要麵子的學生不得不選擇物理。

一切都是太在乎別人的眼光,才有了生物班不如物理班成績好的謬論。

希含則早就決定好了選文科的曆史,成績一向中上流的她理科並不是強項,而一向按部就班、死記硬背的她覺得曆史是正確的選擇。

楚楚則一定會選理科,早就預見到的分離正在漸漸臨近。

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被繁重的學業也好,被即將分離的傷感也好。

臉上的笑容被一隻無形的手抹去,留下的卻是對生活的無奈妥協。

由於功課變多了,希含不再像往常一樣每天回家和外婆一起擺攤直到天的徹底黑透,而是自己先回家做功課,看時間差不多才去小區門口把外婆接回家。

流光晚霞中,親人相見總是最美麗的畫卷。

“今天那個男孩子又來了。”外婆看到希含,總是露出和藹的笑。

希含接過小推車:“我們學校那個?”

“是啊,他每次都忘帶零錢,真是可愛呢。”外婆笑起來的聲音有些蒼老與沙啞,卻最純然。

希含想了想,朝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外婆的肩膀靠去:“每次都給你整錢不用你找,一定是覺得外婆你做得好吃。”

“每隔一個月左右他就會來一次,下次你看看認不認識,沒準是你班的同學呢。”

希含心中泛起一層漣漪:“他長什麼樣子的?”

外婆想了想:“挺帥氣的,天冷些會帶一個黑色的口罩,其他我也想不起來。”

“黑色的口罩啊?”希含喃喃道,“我在學校從來沒有看見過男生戴黑色口罩的,應該不認識。”

春季的校服在風中衣袖飄揚,原本純色的天空像是墨水打翻了,整個被暈染成最深暗的黑。

今年依然沒有下雪。

雪和海是希含一直以來最想看的東西。

在海邊赤足踩著細沙奔跑轉圈,或是看著從天而降的雪花在手心慢慢消失,一直是希含認為最美麗的兩件事。隻是兩件事都有限製條件,希含不知道能不能有實現的一天,所能做的也隻有慢慢地、靜靜地等待。

也說不出等待的目的,隻是這種持續太久的狀態不知如何停止。

如同流水的歲月緩緩地朝著遠方流去。

沒有異樣的日子才最讓人安心,就快到了最溫暖的夏季。

某一天放學前,老師突然怒火朝天地說這次的月考成績非常糟糕,除了幾個成績特別好的人可以先走,其他人都必須留下來補一節課。

楚楚和家維這種成績優異的學生當然可以先回家,而大部分像希含這種成績不突出的隻能留下來麵對老師的怒臉,足足補了一個多小時的課。

似乎希含從來沒有這麼晚回家過,到小區門口沒有看見外婆的蹤影。興許是太晚了外婆先回去了,希含便沒多想,一路上還頗輕鬆地哼著小曲,直到在家門口準備開門的時候,手腕突然被人抓住,曲調戛然而止後的空曠回聲讓人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恐慌。

“希含,你外婆被送去醫院了!”是住在隔壁的李阿姨,昏暗的樓道間她臉上的焦慮模模糊糊的。

完全沒有預兆的噩耗猶如天上閃過的雷鳴,讓人餘留一絲茫然的心跳。

“什麼?”或許是還沒有徹底反應過來,希含的聲音有些木訥。

“有城管來衝攤,把你外婆的攤子衝掉了,她一個人蹲在路上哭,不知是高血壓還是心髒病犯了,突然就暈了過去。”

一個個字都像是巨大的錘子擊打著希含本就脆弱的心,生疼生疼。

“在哪個醫院?我馬上就去。”

“就是東方醫院,我們叫了救護車,我先生陪她去了,你到了直接打他電話就行了。”李阿姨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字條遞給希含,上麵寫著她丈夫的手機號碼。

“謝謝。”希含重重一點頭,太多想要感謝的話一下子都組不成語言,接過字條緊緊捏在手裏轉身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去。

醫院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一路跑過去比其他交通方式來得都要快。

路上的行人瞬間內都成了惱人的障礙物,橫衝直撞的希含顧不得紅綠燈或是行人不悅的謾罵聲,撇開所有障礙物來到醫院門口,慌慌張張、語無倫次地問了谘詢台的小姐。

希含得知了外婆住著的病房就一路跑著樓梯上去。

一直到了病房門口她才終於喘了一口氣。

“希含你來了,太好了。”看到他,李叔叔擰在一起的濃眉終於鬆懈了下來。

“我外婆怎麼樣了?”顧不得平時的禮貌問題,直接抓起眼前人的衣袖開始搖晃。

“情況比較糟糕,你外婆受的打擊很大,當時事情鬧得很大,驚動了很多鄰居。我和我老婆還有很多人都上去勸說,可是城管都不聽,執意把你外婆的攤給拉走了,她當時就邊哭邊說活不下去什麼的,然後突然氣就透不過來了。”

希含聽到這這些話的時候眼淚就不可遏製地落了下來,腦海中盤旋著外婆蒼老而絕望的臉。

她深深地心痛起來。

怪自己無能,如果不是考試成績不佳,至少事情發生的時候還能陪伴在外婆身邊。

希含把這件事一切的錯誤都怪罪到了自己頭上,無力地抱著頭坐在病房外的綠色坐椅上,蒼白的瓷磚泛出的光把人的臉照得毫無血色。

“叔叔你先回去吧,謝謝你,麻煩你了。”

李叔叔看到她的樣子也不忍心打擾,覺得此時或許她更想一個人冷靜一些才是,雖然看著她的眼神透出滿滿的不安,卻製止不了自己已經往回走的步伐。

希含無力地用雙手插入發絲,用力支撐著整個頭部。腦中密密麻麻的黑點越積越多,隻覺得頭越來越痛,似乎就快要爆炸了。

希含隻是看到手術室的燈亮著,她不知道裏麵外婆的情況有多嚴重,唯一能做的隻有握著雙手祈禱。

夜在用力地越來越深,用一瞬即逝的速度,演繹著它對所有人都平等的蒼老。

她的頭深深埋進膝蓋裏,眼淚拚了命地掉。腦子裏所有的思緒交錯在一起,像是各色的顏料被打翻,最終是濃重的黑,冗長了整個夜晚。

再一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幾乎失去的知覺,茫然的眼前霧氣濃重。

“你是陸慈芳的家屬嗎?”

希含的一生,似乎很少聽到有人叫外婆的全名,而這三個字,現在讓她感覺異常的生疏和恐慌。

她顫抖著聲音,控製不住:“是,我是她外孫女,唯一的親人。”

“對不起……”

這句話,和整個世界坍塌的重量一樣,從高空墜落到希含的頭頂。

即使是故意放慢了語速,也能從醫生的表情和語調上感受出後半句致命的話。

“我們盡力了……”

果然和那些傷情戲的橋段一樣。

電視中上演這樣劇本的時候,無論多麼感傷,都不會真正體會到這種如刀割的感受。

沒有確切的形容詞可以表述這種痛。

隻是覺得有人把你的心挖出來當著你麵用刀捅,明明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可是眼睛還能那樣真切地看著心髒在苟延殘喘。那微弱的跳動就好像昏昏欲睡的夏光,就快要被絕望所吞沒。

希含沒有任何反應,她作不出任何反應來。

黑暗淹沒了幾億個星球,現在內心就和世界末日差不多。

再也看不見溫暖的笑,再也聽不到熟稔的聲音,放學後沒有人會等候她的歸來,再也找不到疲倦後可以依偎的肩膀了。

──為什麼?

──這是我僅有的了。

──為什麼還要奪走?

絕望如同撲麵而來的海嘯,撕裂所有白駒過隙而來不及抓住的美好。

這一刻,蒼白而絕望的世界才剛開始蘇醒。

夢,總是始於無邊無際的黑夜。

它悄然而至,它屍骨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