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沉默1
離散的故人重回到身邊,那時想說的話都被如今這漫長的沉默吞滅。
希含沒有辭去便利店的工作,聖誕夜後也沒有再下過雪,那天的奇異降雪連氣象專家都不能解釋。
元旦剛過,下了班的時候霓虹初上,萬千光輝點燃了深不可測的夜。
希含從便利店出來的時候看到門口似乎正等著她的秦輝,穿著黑色的修身長大衣,筆直地站在那裏,眼神堅定且有確切落點。
他直視希含,露出皓齒:“下班了?”
背後便利店刺眼的白色亮光把他的臉照得特別白淨,從他身上看不出任何寒冷的跡象。
“你怎麼來了?”
秦輝把插在大衣口袋中的手抽出:“碰巧路過,沒想到你正好在,就等你下班了。”
希含向他走去,表情略有尷尬。
“一起去吃晚飯吧。”秦輝說。
希含點了點頭,腳步沒有動。
“想去哪兒?”
希含又搖頭。
“你不是說晚飯一直去拉麵店吃嗎?帶我去吧。”
希含驀地看向他,想起了和他們去吃飯的餐廳檔次,覺得拉麵館寒酸了很多,說道:“那裏的環境……比較糟糕,可能你吃不慣。”
“怎麼會呢,我可是很喜歡吃不潔食物的。”
希含說不過他,隻好帶他去,看到希含來了老板依然很熱烈地歡迎。
“希含你來啦。”老板說著瞥了眼他身後的秦輝,“喲,還帶朋友來光顧我生意。”
希含敷衍地點了點頭,找了個位子坐下。
“今天還是吃兩碗嗎?”老板看著希含笑道。
希含忙不迭擺手,覺得有些窘迫:“不不,一碗……秦輝,你吃什麼?”
“和你一樣好了。”
“那……”希含朝老板伸出兩根手指,“來兩碗拉麵。”
“好嘞。”
老板走後秦輝克製不住地笑了出來:“沒想到你胃口這麼大,平時要吃兩碗。”
希含的頭深深低下:“沒有,我是因為……”
秦輝雖然想聽她的原因,可是看到希含如此難堪的臉,馬上換了個話題:“這家店的拉麵特別好吃嗎?”
“嗯。”希含終於回複了常態:“而且老板人很好,一個人帶女兒不容易,加上現在大學學費又高,我就常來照顧他生意了。”
秦輝哦了聲點頭:“你還是這樣,總是為別人著想。”
“不是所有人的生活都是一帆風順的,有時候你微不足道的關心,會給別人帶去無盡的溫暖。”
“是嗎?”秦輝的眼中流轉著奇異的光彩。
這個時候拉麵端到了兩個人麵前,冒著熱乎乎的白氣和香噴噴的氣味,讓人不禁有了食欲。
“你和楚楚有沒有準備結婚呀?”希含艱難地夾起麵,吹了口氣。
“最晚明年吧。”
希含吃麵的動作停頓了一秒鍾,然後抬起頭看向秦輝:“恭喜啊。”
秦輝接受了她的祝福。
“真羨慕楚楚。”希含歪著腦袋,像是在自言自語。
秦輝剛想拿起筷子的手又放下,給她一個不解的神情。
“哦,沒什麼。”希含連忙搖頭。
“你沒有想過戀愛嗎?”
希含突然莫名地看著他,讓秦輝的心漏跳一拍。
突然她笑了出來,秦輝跟著皺起眉。
“你一定是在和我開玩笑吧。”希含停不下笑。
秦輝不知道如何接話,隻不知所雲地看著她。
希含看著秦輝的麵容,感慨起來:“似乎隻有我在這方麵永遠沒有動靜。”
“有沒有想過是因為你不善於發現?”
“發現什麼?”希含瞪著雙眼,一副不解的模樣。
秦輝清晰而明亮的眼睛裏,流淌著恍惚的光芒:“快點吃麵吧,要涼了。”
希含完全忽略了之前的的問題,又動起筷子來。
熱騰騰的麵很快被兩個人消滅,希含嗬出一口白氣:“好滿足,該回家了。”
秦輝從口袋中拿出一把車鑰匙遞給希含:“開車回家吧。”
希含指著自己的鼻子:“我?”
秦輝點頭:“給你買了輛,不過還是自動擋的,我對手動擋不熟悉。”
希含一直看著車鑰匙卻沒有收下:“很久不開了,有些生澀。”
其實希含真正不接受的原因是不知道去以一個什麼樣的理由接受,總覺得一份這麼貴重的東西交到她手中會有種默默的不安全感,如果弄壞了自己不可能賠得起。
“有我在,不會有問題的。”秦輝買了單之後拿著車鑰匙走出了門。
希含在包裏翻找了片刻,最後找不到零錢拿著一張十元追出去遞給了秦輝:“剛才拉麵的錢。”
秦輝想起了曾經希含也做過相同的動作,一次是五十元,一次是兩千元,這次是十元。
似乎她從來都把錢分得很清楚,不願欠人家一分一毫。
“一碗拉麵你都和我計較?”秦輝也伸手遞上鑰匙,兩人暴露著的手在空氣中定格,風中兩個人的手都倔強著沒有收回,臉上卻都浮出笑意。
“快收下吧,否則別人還以為我十塊錢買了你輛車呢。”
秦輝硬朗的臉龐也揚起好看的笑容:“那我收下錢,你收下車。”
麵對這個怎麼看都不公平的交易,希含卻是比較無奈的一方。
她從秦輝手中接過車鑰匙,月光從沒有雲層的天空直接滲下來,讓兩人身上布滿毛茸茸的光圈,卻有異常沁心的香氣。
“很久沒有開了,可能都開不來了。”
秦輝帶她到一輛銀灰色的奧迪轎車麵前:“以後它就是你的了,要好好愛護它啊。”
車身的弧度非常流暢,上麵一塵不染到可以反射出皎潔的月光來。
清冷的夜晚,這輛車極其奪人眼球。
“試試車吧。”
希含走過去打開車門,門緊緊鎖著,希含又加重力道,還是打不開。
“要先解鎖,用鑰匙按下解鎖鍵。”
聽到秦輝這麼說,希含覺得有些發窘,她在車鑰匙上找到了解鎖鍵,按了一下,車子立刻閃了兩下大光燈回應了她。
秦輝打開門坐到副駕駛的位置,希含也坐進了車,然後念口訣一般:“安全帶、轉彎燈、檢查擋位、腳踩刹車、握住方向盤、左右左……”手忙腳亂了半天總算做好了起步前的準備。
“自動擋左腳不用管,放在一邊休息,右腳控製刹車和油門,現在你試著放開刹車。”秦輝的注意力在希含腳上,看她一副緊張過度的樣子,試著用緩和的語調來讓她放鬆下來。
希含的腳慢慢從刹車上抬了起來,車子的四輪開始悠悠轉動起來,用著和行走一樣的速度在街上漫步。
“現在右腳放到油門上踩下。”
照著秦輝的指示,希含往刹車上一踩,車子在一秒之內就駛出了好幾米的距離。
由於開車這種手動活是需要熟能生巧的,很久沒有摸方向盤的希含已經完全生澀了動作,夜中的轎車像是在獨舞著芭蕾,沒有固定軌跡地盤旋。
“一會兒告訴你楚楚的公司地址,她每天五點半下班,以後去接她回家吧,拜托你了。”
希含的注意力還在眼前的路況上,看到閃爍著的綠燈變成黃燈,她小心地踩下刹車,穩穩停下:“好的,交給我吧。”
一路還算穩妥地開回了家,希含拔鑰匙的時候瞥了一眼時間,表麵顯示晚上九點整。
還不算太晚,隻是冬季的街頭略顯冷清。
秦輝跟著下了車,希含才意識到應該先把沒有開車來的秦輝送回去才是:“啊,忘記了,一路腦子都沒動就直接開回了家,我現在送你回去吧。”
“上次不是說招呼我去你家坐嗎?”秦輝則是一臉的理所當然。
“啊?”好像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自己妄下的定奪吧,希含想。
也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何況的確是自己一路自作主張給開了回來,隻能提了提包:“那就要你受委屈了,家裏比較小。”
希含給秦輝帶路,陳舊的小區由於住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因此才九點每幢樓的燈火就熄滅了一半。
兩人走到了最裏麵一幢樓,夜晚看不清外牆顏色,隻是從大樓門口堆放的雜物和住戶裏透出的昏暗光線就不難看出已經經曆過好幾個年頭的洗禮了。
屋子是三層樓的老式樓房,走路的時候木質的樓梯會發出細微的響聲。樓道很小,兩人不能同時上樓梯,希含走在前麵故意踮起腳尖,還對身後的秦輝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這裏住著很多老婆婆,她們睡得比較早。”
秦輝點點頭,也跟著把力量移動到腳尖。上到二樓,秦輝看到許多門。這種老式的住屋似乎就是這樣,每家住戶之間的距離隻有不到三米,一個不算大的樓道密密麻麻擁著許多門,而門口都物盡其用地堆放著各種雜物或鞋櫃。
希含走到一個唯一幹淨得什麼都沒有的門口停下,拿出了鑰匙。
打開門就立刻摸到靠牆的開關,隨著喀嚓一聲,屋子裏的日光燈閃爍了兩下,最後亮起蒼茫的光亮。
希含給了他一個“進來吧”的指示。
秦輝到門口,剛想脫鞋,牛奶就衝了上去對著他的腳一陣猛嗅。
希含把牛奶抱起來,製止著秦輝的動作:“別脫了,冬天冷,而且我家也沒多餘的拖鞋。”
沒有猶豫,秦輝脫下了鞋子,黑色泛著亮光的皮鞋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沒有了平日那樣耀眼。
“哎呀,會著涼的,我去把洗澡間的拿來給你穿。”希含放下牛奶,立刻跑去了洗手間。
秦輝趁這期間好好地環顧了一下屋子,似乎隻有十幾平方大小,卻將飯桌、沙發、衣櫃和床擺放得極其恰當。牆紙看上去很暗很舊,有些地方像是由於被水浸濕過而冒出了泡來。
右邊是廚房和洗手間,由於關著燈而看不清格局,視線內的物品雖不多,卻都整齊地擺放著。沒有女孩子的房間應該有的任何元素──粉色、娃娃、蕾絲或是各種品牌包裝袋。
想起了曾經去楚楚家看過她的房間,整個房間簡直就像是童話世界,白色的家具加上粉色的細節做點綴,從屋子的布置就能看出對生活的精致要求。那時令秦輝印象最深的是一麵可以大到撐滿整個兩米長衣櫥的鏡子,他四下張望了這個屋子,似乎沒有發現任何類似可以反射出光的東西。
希含從洗手間拿出一雙很普通的拖鞋,塑膠做的,很老式的那種。
“你就先將就穿吧,可能有些小。”希含蹲下身把拖鞋放在秦輝腳前,再站起來問,“要喝點什麼嗎?”
“水就行了。”
“好的,你去沙發上坐會吧。”
希含打開廚房的燈開始燒水,秦輝看著腳下的拖鞋,稍稍試了下,很小根本穿不下。他扶著身邊的沙發坐了下來,然後把拖鞋拿到腳下,輕輕踩在上麵,牛奶跑過來對著秦輝搖了搖尾巴,最後在他的腳上趴下。
“你叫牛奶?”秦輝順著牛奶的毛一路往下撫,嘴角微微勾起。
希含聽到了她的話,脖子往後一仰:“啊,因為它喜歡喝牛奶,可能它餓了,麻煩你喂它些狗糧。”
秦輝抬起頭,看到桌上一包拆過封的狗糧,拿去上麵密封用的夾子,倒了些在牛奶的碗裏。
希含倒好了茶端到桌上,在沙發對過的床上坐了下來。
兩個人視線都有默契地停在牛奶身上,看著它狼吞虎咽地把狗糧吃完,然後滿足地舔了舔嘴巴在秦輝腳下接著躺下。
“它好像很喜歡你呢。”希含抬頭看著秦輝,對上他的目光。
時鍾滴答滴答地走著,已經有多久,兩個人沒有這樣相互看著對方了。
似乎從很早,很早以前,就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病。
一種每每視線交會就會心痛的病,而治療這種病唯一的藥,就是閉上眼,隨後漸漸遺忘你的模樣。
漫長的沉默2
和打足暖氣、亮著刺眼黃光燈的家比起來,這件屋子給人的感覺除了冷還是冷。
即便是冬天,秦輝的手也總是很暖,似乎被他撫弄著毛,牛奶覺得特別舒服。
無論什麼時候,沉默都是一種延長時間的方式,空氣中的移動著的各種看不見的分子,像是被嚴寒凍住一般。
突然傳來一個刺耳的聲音,希含伸手指著隔壁房間:“隔壁兩人總是吵架。”
秦輝豎起耳朵仔細聽,的確可以聽到兩個人在對罵,而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勢,都是些不堪入耳的粗話,這讓秦輝不自然地鎖著眉頭。
“時間不早了,你還早點回去休息吧。”希含覺得再這樣下去會很難收尾,於是從床上站起來,雙手交叉著。
秦輝點了點頭,把牛奶往旁邊放好,站起來踩著拖鞋一路拖著走到了門口。
到門口的時候給了她一張紙,上麵是公司的名字和地址,還有楚楚的電話。
“嗯,我知道了。”希含當著他的麵收好紙,拿起放在桌上的車鑰匙。
“不用送了。”秦輝穿好鞋,動作一氣嗬成,邁著柔軟的步伐到門外:“我自己打車回去,很晚了你不要出門了。”
比起希含的木訥,一旁的牛奶卻發出哀怨的聲音,像是不想秦輝離開。
“乖,我下次再來看你。”秦輝欠下身,突然放柔的聲線讓希含背脊一直,雖然是對在身邊的牛奶說的,可這麼近的距離讓人很難不產生多餘的聯想。
沒想到如此落拓不羈的人,也有這樣溫柔的時分。
“好了,我走了。”秦輝直起身,把手插在大衣口袋中。
立領的大衣把他本就修長的身線拓得更加高挑,與這昏暗走道的雜亂背景完全不搭調。
“嗯,那再見了。”希含目送秦輝離開後才整個人鬆懈下來,看著剛剛倒給秦輝的茶還冒著霧氣,拿著玻璃杯暖了會兒手,似乎感覺人一下子閑了不少。
再也不用為清早的起床而煩惱,再也不用通宵熬夜,一下子倒是所有壓力都消失了。
這樣算下來,又多欠了秦輝一個人情。在本就還不清的人情牆上又添了一塊厚厚的磚頭,像城牆一樣堵在希含麵前,感覺永遠都衝不破。
翌日下午四點半希含就出門了,雖然過去的時間絕對不會超過半小時,但為了避免突發堵車之類的狀況,希含決定早些出門比較保險。
到了公司樓下的停車庫,希含發了條短信給楚楚說明了自己的位置。
五點半一過,楚楚就拿著包一路衝出公司,在停車庫找到希含的車忙朝她招手。
“希含,麻煩你了。”楚楚坐到打足暖氣的車上脫下外套和圍巾,朝希含露出朝露般的笑容。
希含勾起唇角:“辛苦了,送你回家吧。”
轉頭的瞬間,看到楚楚頭上一枚璀璨的發卡失了神,那枚發卡勾起她記憶的碎片。
──“以後我們一人戴一個,這樣大家一看就知道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了。”
就連楚楚當時的口吻,都還清晰地浮現在腦子裏。
代表友誼的東西散發著它特有的光芒,經過這麼多年都沒有褪色,隻是與它配對的另一隻被封存了起來,在一個逼仄而黑暗的角落很久沒有再見到陽光。
希含把那枚發卡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著,那是對她青春的祭奠。
似乎是注意到了希含的視線,楚楚摸著把劉海全部夾在頭頂的發卡:“其實你走後,我一直好好收藏著它,這下總算能再戴了。”
希含很想問“這麼多年了,沒換發卡嗎?”可想想這樣肉麻的話一經說出口可能就會泛起洪水般的眼淚,深層意味的那句“沒有換好朋友嗎?”讓人難以說出口,她便把它吞了回去。
複雜的表情如同一塊石頭從高處投入河中,激起了一點浪花,然後沒有了蹤跡。
“我也好好收著,怕弄壞了。”
希含說完這句話,兩個人很有默契地對視一笑。
打破這個美好氣氛的是楚楚的肚子叫聲:“哎呀,忙了一天餓死了。”
“我馬上送你回家。”
“一起去吃晚飯吧,我不和爸媽一起住,平時都是和秦輝吃完飯回去的。”
“那好,你帶路吧。”希含迅速踩下油門,車子駛出停車庫駛入繁華的街道,夜幕已經降臨,繁星如碎銀般點綴在星空。
“希含你想吃什麼啊?我好久沒有吃過麥當勞了,秦輝說快餐不好不讓我吃,你陪我去吃好不好?”
聽著楚楚如同孩子般的撒嬌聲,突然感覺自己像是個被孩子胡攪蠻纏的母親,最後隻得無奈地笑了出來:“好。”
“還是希含最好。”楚楚馬上笑了開來,“秦輝總是管這管那,連我吃減肥藥都不允許。”
希含的方向微微抖動了一下,驚愕道:“減肥藥?你這麼瘦還吃減肥藥?”
“總是覺得還能再瘦點。”
“對身體不好。”
“你怎麼和秦輝口氣一模一樣呀?”楚楚不可遏製地笑了出來。
希含一下子語塞,發出了一個幹脆的音節。
“我和他說除了口渴沒有任何副作用,他就會和我說……”說到這裏楚楚又用著秦輝的口氣模仿著說道,“口渴就是傷腎,不許吃了。”
的確像是秦輝的作風,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人。希含雖然同意秦輝的想法,但態度要委婉得多:“還是少吃點吧,你身材真的已經很好了,再瘦下去會被風刮走的。”
“沒辦法呀,秦輝每天要接觸這麼多美女,沒有安全感嘛,而且我總覺得他的心似乎不是完全在我身上,對我有些冷淡,不知道是不是女人天生過於敏感。”楚楚嘟著嘴,把玩著自己的頭發。
“一定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可是相當在乎你的呢,你看不是派了我做你私人司機嗎?”
被希含一哄,楚楚就笑了出來,笑著笑著又歎了口氣:“其實我和他一直沒有熱戀過,就一直是這樣淡淡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