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動一靜,他收放自如,有意思得很。
賀秋山對盛雍第一印象不佳,或多或少有些成見,但他不能否認,盛雍是一個有趣的人。小師妹會喜歡盛雍,不是沒有道理的。
3
盛雍和謝明毅見麵不難,難在和他說話,很費了一番周折。
前腳女兒回來取消婚約,後腳盛雍找上門要談一談,謝明毅不用賀秋山介紹,也能猜到盛雍就是女兒寧舍父女情分,也要違背婚約的真正原因。老謝同誌思想傳統,好不容易把女兒培養出來,短短幾個月,竟然被當年臥床不起的病小子拐跑了,身體不好,樣樣不如知根知底的三徒弟,他肯定氣不過。再一耳聞盛雍在院子裏大放厥詞,老謝同誌單方麵宣布:“想談話,不可能!想做我女婿,更不可能!”
謝明毅防守嚴密,固若金湯,盛雍當然也不是以前那個知難而退的盛小爺。這孩子再接再厲,直接在狀元府大院子的一角安營紮寨,做起了盛大爺。
他網購了全套戶外露營工具,吃住不愁,應有盡有。
每天威音堂師兄弟們早起晨練,他也跟在後麵鍛煉。他們跑大圈,他走小圈;他們練蛙跳,他練兒歌:一隻青蛙一張嘴,兩隻眼睛四條腿;他們練舞獅,他搬一把折疊椅坐著當觀眾,鼓掌叫好……
你說他妨礙到師兄弟們的日常生活了吧,他也不找任何人聊天套近乎。說沒妨礙吧,師兄弟們吃飯的時候,他就支起架子燒烤。他勤於練習,廚藝大漲,葷素搭配合理,滿院子孜然味,一會兒飄羊肉香牛肉香,一會兒飄玉米香饅頭香。自己吃不完,分給辛苦練功的師兄弟們以免浪費,很合理,沒得說吧。
而且少陽的天氣也給麵子,大發通行證,天天晴空萬裏,一滴雨水也舍不得澆到“風餐露宿”的盛雍頭上。
謝明毅轟不走人,隻能給盛老爺子打電話,請他把寶貝孫子領回家。老謝同誌可能被氣糊塗了,沒考慮到盛雍這種耐操耐磨的厚臉皮型人才,完全得益於先天遺傳。一聽情況,盛老爺子在電話那邊哈哈大笑,難得孫子有點不畏艱難的進取心,還鼓勵師兄多考驗考驗孫子。經得起考驗,受得了磨礪,以後雍雍才曉得加倍疼媳婦。
盛老爺子不管,謝明毅無計可施,被逼無奈,動了報警的念頭。
告盛雍什麼呢?謝明毅想來想去隻有“私闖民宅”這一條罪狀。可狀元府又算不上民宅,少陽政府為打出金字招牌,把威音堂當作中外貴賓到訪的重要一站,觀老宅聽曆史看表演。威音堂因此變成了半開放性質的景點,民間遊客也會專程前來參觀遊覽。
這天,少陽政府的文化官員又帶貴賓來感受傳統藝術氣息,居然把坐在陰涼地裏打瞌睡的盛雍認了出來。
少陽不但是“獅舞之鄉”,而且也是全國聞名的“紅茶之鄉”。在上個月召開的茶博會上,以評審身份出席的盛雍和以領隊身份出席的少陽文化官員有過一麵之緣。盛雍多有心眼啊,得知官員來自少陽,主動給當地的茶企茶商單獨開小灶,聊了不少有用的專業幹貨知識。官員問起原因,那時候正失戀的盛雍特大言不慚,自稱“少陽女婿”。
“少陽女婿”住進狀元府,隻消盛雍一個眼神,年輕的官員就明白過來,他是在勇闖未來嶽父這一關。禮尚往來,當著謝明毅的麵,官員給他服下一粒定心丸:你盡管安心住著,有需要有困難隨時打電話。
賴著不走的大少爺,搖身一變成了“欽差大臣”,謝明毅不了解其中淵源,真有點怕這個臭小子把他當成“困難”,請求政府出麵協調解決。彼此消磨的持久戰打不下去,謝明毅無可奈何,隻能先退一步。
這天吃完晚飯,謝明毅遣走所有徒弟,獨自來到院落一隅盛雍的宿營地。
臭小子夥食開得不錯,正在用便攜式煤氣灶涮火鍋,菌香雞湯鍋底,香氣撲鼻。
“謝叔叔,您坐。”盛雍讓出屁股底下的折疊椅,又拿出一副新的環保碗筷,“您也吃點?”
老謝同誌沒有接碗筷,隻端起折疊椅,坐到一米開外。
謝采青的長相隨爹,兩個人悶頭不說話的樣子如出一轍。
“叔叔,采青和您長得真像。”性格也像,後四個字盛雍識趣沒說。
老謝同誌抱起手,沉默是金。
“叔叔,這幾天打擾了。”經曆過謝采青的磨煉,盛雍笑臉迎人,一點也不尬,“您放心,我頂多再打擾一個禮拜,就必須回實驗室報到了。這次我來得比較倉促,帶的見麵禮也一直沒機會拿給您。叔叔,要不我現在拿出來,您看看喜不喜歡?”
用禮物收買人心,老謝同誌根本不吃這一套,他板著臉孔,麵無表情。
盛雍完全不受影響,戴起戶外LED頭燈,拖過巨大巨沉的行李箱,打開攤平,拎起一樣東西:“這是我給您準備的古樹普洱,因為您罵了采青,我決定收回。”他原封不動放回去,又端起一樣東西,“這是我請關姨準備的桂花陳釀,因為您打了采青,我決定收回。”他原封不動放回去,再雙手抱起一樣東西,“這是我托哥們求來的‘青花兔款醬口舞獅罐’,因為您趕采青出家門,我決定收回。”他原封不動放回去,再拿起一樣東西,“這是我……”
“行啦。”謝明毅終於忍不住揮手打斷,他從沒見過禮沒送出手,先當麵往回收的,“你決定收回了,給我看什麼?”
“給您看我的誠意啊,我是帶著滿滿一箱子誠意來的。”盛雍摘下頭燈,“叔叔,我知道把禮物當作誠意很庸俗,但我的確是一個凡夫俗子,優點和缺點一樣明顯。”
“我為什麼要把女兒交給一個凡夫俗子?”謝明毅順著他的話問。
“因為隻有凡夫俗子能讓仙女下凡。”盛雍反應奇快,捎帶誇了一波謝采青。
“我女兒不是仙女。”謝明毅也不吃吹捧這一條,“采青的理想你知道吧,你覺得你會比她的理想重要?”
“我覺得沒有可比性。我和她的理想不衝突,我會幫她實現把威音堂傳承下去,把南派醒獅發揚光大的理想。”
謝明毅不屑:“年輕人好大的口氣,你過來。”
領著盛雍來到梅花高樁下,謝明毅抬手一指:“你上去走一個來回,再告訴我能不能幫采青實現理想。”
“我不敢。”不行就是不行,盛雍不會打腫臉充胖子。
“試都沒膽量試,我憑什麼相信你?”謝明毅覺得,盛雍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執著,必須挫一挫他的銳氣,“就算我把采青當成威音堂陪嫁的嫁妝,你也沒資格,娶不起。”
說過的話不會收回,盛雍從容道:“叔叔,我家老爺子喜歡打高爾夫球。如果因為不喜歡采青,老爺子就要采青和他打場球,用采青根本不會的東西故意刁難她,用這樣的方式來衡量她的膽量和資格,您不覺得很荒謬嗎?”
謝明毅:“高爾夫和舞獅不可以相提並論,你不需要繼承,采青也不需要學。”
“好,我不把二者相提並論。”盛雍好聲好氣,“可按照您定的規矩,采青並不可以繼承威音堂,我更沒必要走梅花樁了。”
“所以我才要把采青嫁給我的徒弟。”謝明毅脫口而出。
盛雍立即抓準語病:“叔叔,這中間不是因果關係,是您在做強行的邏輯自洽。您想采青繼承您的事業,規矩又不能改,這個時候您決定把采青像附屬品一樣嫁給您徒弟。您覺得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其實不是,您隻是在用一個錯誤去糾正另一個錯誤。”
“采青不是附屬品,她嫁給賀秋山一定會幸福!”是對是錯,尚且輪不到一個毛頭小子來教訓自己,謝明毅激憤地提高聲量,“威音堂有了他們,才會發揚光大!”
盛雍卻越加沉著:“叔叔,即使沒有您定的婚約,威音堂也不會失去采青和賀秋山。可采青一旦嫁給賀秋山,她失去的不僅僅是幸福,還有……”
“還有什麼?”謝明毅追問。
“還有我和我的幸福。”盛雍膝蓋一彎,跪在謝明毅麵前,斂去了所有少年的意氣與輕狂,表情平靜而誠懇,“叔叔,采青給您下跪,我也給您下跪。我跪不是在乞求您解除婚約,是想告訴您,我和采青是一體的。以您和我家老爺子的輩分關係,您現在同樣可以罵我打我,也可以把我趕出門。采青能承受,我一樣可以。”
謝明毅不會動手,隻問:“我打你罵你,你會離開采青嗎?”
“不會。”盛雍目光堅定,“采青挨了打挨了罵,被您掃地出門,都沒有動搖和我在一起的決心,我一天天好吃好喝的,當然更不可能。”
“你是吃定了采青離不開你,才敢在我麵前張口閉口講大道理,對吧?”
“不是,是我離不開她。”盛雍笑了笑,“我對采青表白過兩次,她兩次都拒絕了,是我死纏爛打離不開她。叔叔,說這麼半天,您沒發現有一個很重要的字,您一直避而不談嗎?”
“我不知道。”謝明毅轉身,大步流星徑自走進正房。
“叔叔,是‘愛’字。”盛雍朝著謝明毅的背影大喊,“您愛采青,就不應該用她的理想裹挾她的婚姻,不應該死守一條可笑的規矩,更不應該把她的幸福交給一個她不愛的人!叔叔,我愛采青!我絕對不會讓她變成威音堂的陪嫁!我會向您證明,我盛雍有資格愛她!”
他不會傻到去走梅花高樁,但他可以一直跪下去。
他跪不到謝明毅回心轉意,就跪到新的一天來臨,然後離開少陽回到采青身邊。和她一樣,他隻字不提所發生的一切,隻愛她,用盡全力地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