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離開。
可和尚沒有帶走我,而是把我送回了寢室。在我們分手時,和尚對我說了這麼一番話:
“月兒,我不會帶你走,這個世界對你來說,哪裏都是天堂,哪裏也都是地獄,不管是在天堂還是地獄,我都會陪著你。我以後不再對你說我是高斌,你是對的,高斌是死了的,我不會再讓高斌來打擾你。我是一個和尚,在你的生活中是全新的。”
真的是一個囉裏八唆的男人,和高斌一點都不同。
第二天傍晚我依然坐在小花園的長廊上抽煙,我手裏拿著一包煙,還有父親留給我的精致打火機。
和尚又出現了,盡管我的記憶力嚴重衰退,可我還是記住了和尚,他是對的,我已經認定他是出現在我生活中的一個全新的人,我給他命名為:和尚。
那一天我給和尚看我的打火機,我把打火機拿到他眼前晃動,我說:“你用過打火機嗎?這種精致的打火機。”
因為經常撫摩,我的打火機已經光亮得可以映照出天上的月亮了。我把它遞給和尚,他搖了搖頭。
“我爸爸留給我的。”我說。
他不說話了,他低著頭,似乎是在尋找一種安慰我的說法。我說無所謂的,我有兩個爸爸,他們都死了,他們現在肯定很開心,因為他們可以一起喝酒和飆車,還可以一起談論女人;我還有一個類似爸爸的男人,他不知道去了哪裏,可是他現在一定很快樂,因為他不用背負一個秘密去生活。
每年的夏天這個城市都很美,城市的花園則更美,這裏有各種各樣的花,盡管夜空已經暗淡,但是這個花園中的鮮花依然會穿透夜的黑暗,散發它們嬌豔的美。
和尚眼裏有淚,為了避免眼淚掉下來,他抬頭看了看頭頂的花,看來他終於找到了一種說法,也可以說是想起了一個主意,這個主意讓他的眼睛都發亮了。
“你去過這所學校後麵的閣樓嗎?”他說,“塔狀的閣樓,有八層呢,我們現在去那裏好嗎?”
“去做什麼?”
他眼裏的光亮消失了,很沮喪地搖了搖頭,他隻是想起了去閣樓,卻沒有想起去了閣樓做什麼。
去吧,我說,我們一起爬上閣樓,然後一起跳下去。
他很痛苦的樣子,他說月兒不要,不要再這樣,我在你身邊。
他終究沒有帶我去學校後麵的閣樓,當然我們也沒有手拉手從閣樓上跳下來。可是我明顯意識到,如果我們爬到了閣樓,我很可能會從上麵跳下來,我並不是覺得傷心,並沒有感覺對生活充滿了絕望,當然也沒有希望。我會從閣樓跳下來是因為我總是有一種欲念,那就是:我總是感覺爸爸或者是高斌,他們在召喚我,當我站在高處時,我會感到他們就在下麵,在喊著我的名字。
和尚沒有帶我去閣樓,但是這並不影響我們關係的發展,我們開始了友好的交往,我們友好交往的方式是一起吃飯或者是他陪著我在花園的長廊上抽煙。
與和尚在一起時我大多數時間是沉默的,我並沒有失去說話的能力,卻是失去了說話的欲望。有時我一天一句話也不說,每當我開口想要表達我的想法的時候,我總覺得喉頭有東西在堵著,我發不出聲音,隻是麵部表情古怪得很,和尚說我像是在忍受一種莫大的痛苦。我心裏知道我並不是在忍受莫大的痛苦,我是急於表達,卻說不出話。但是當我拿出那隻精致的打火機,我會喊出一聲“爸爸”,之後我的精神會鬆弛下來,然後滿足地抽上一支煙。
有一次當我再次喊出爸爸的時候,和尚的眼睛發亮了,他說月兒,再喊我一聲爸爸可以嗎?
我沒有聽明白他的話,疑惑地看著他。
“讓我來做你的爸爸,可以嗎?”他說。
他們以為我沒有爸爸,所以都想來做我的爸爸。
可是當我的路人甲時代結束之後,我終於明白我的父親的確死了,沒有任何人可以用任何的方式來做我的爸爸。路人甲時代結束之後,我永久失去了擁有父親的欲望,我不要了。
和尚說出那句話之後,他不安地低下頭。我笑起來了,我說你真是一個傻和尚。
我罵他傻子,他沒有生氣,他反而很高興,他說月兒你罵吧,你罵出來就好了,月兒還是以前的月兒,月兒是天使。
3
在我與和尚和平交往的過程中,叔叔來過一次,他沒有預約,他是直接找到了我們宿舍樓下,就站在一個角落裏,窺視著來往的人群。我本來要走下樓去花園中抽一兩支煙的,可是卻聞到了叔叔的氣味,繼而看到一張隱藏在角落裏的熟悉的臉。
他也發現了我,他向我走來,拉起我的手。他變了好多,他的頭發如枯草一樣,眼睛昏黃,皮膚粗糙,沒有絲毫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