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3(2 / 2)

母親顯然也想做個好母親。1961年6月,端午節的前兩天,她來南昌看我,給了我一瓶炒黃豆,一罐鹹菜燒肉。晚上,她帶我去市裏看了一場電影,好像是一部匈亞利的片子,叫《密碼》。此時的洪都,天熱幾近揭鍋的蒸籠。看了半場,體態微胖的母親實在坐不住了,我們出來,坐在馬路牙子上,她大口地喘氣,不停地用手帕擦汗、扇風。她到底給我講了些什麼,我想了三十多年,也想不出究竟來。次日一早,她又背上幾包自己省下來、再通過關係買一點的食物,去了進賢縣。用個美化她的比喻,她好似當年解放戰爭裏那些仆仆風塵、奮勇支前的大嫂……

過了三天,一個電話打到學校,一位老師接到了告訴我,說母親病危,父親已趕來南昌,要我趕快和他去永修。是日,坐夜車到了永修縣城,場部明日才能派船來接我們去。父親畢竟是塊老薑,他打了一個電話問縣醫院,這兩天有沒有死者?又再問:死者是男是女,多大年紀,是什麼單位的?一會兒,我見父親手裏的話筒,嗖地落下來,好似一顆美國佬扔向廣島的原子彈。

次日,父親和我徑直去了母親的墓地。年僅6歲的小妹在遠遠的堤壩上等著,身邊是場裏的一位幹部,她不知道我們去幹什麼,她看慣了當地老表們下湖摸魚,也許她以為我們也是去摸魚。這地方是湖水裏的幾座小山,叫戴家山,是附近戴姓家族的墳山。母親死得突然,她從進賢回到場裏,一天趕了一百多公裏路,先進辦公室,拿起一杯涼水就猛地喝了下去,隨即臉上一片紙白,人也昏倒在地上。場裏沒有醫生,派人送去縣醫院,可未等到醫院,人就已經斷氣。醫生診斷,母親不過就是中暑,倘若能抬到一個陰涼、通風的地方,再角土辦法刮刮痧,她便不會死去……

60年代初,縣城裏還沒有火化一說,更不會有冷藏設備,屍體運回場部,因天氣太熱,隻能趕快處理:匆匆找來幾塊木板,釘了一付簡陋的棺材。一個副場長剛好姓戴,答應就讓埋在戴家山,因是孤魂野鬼,寄人籬下,不能葬在高處,隻可埋在山腳下,墓碑也沒有立,墳前隻插了根竹牌。那意思是無論於情於理,你們家屬都得將其盡快遷走。

回到母親的宿舍,窗明幾淨,空氣裏依稀有一股她身上淡似梔子花的體味。母親是一個有潔癖的女人,沒有一天不要換衣,白色的床單上也纖塵不染,鋪得沒有一絲皺褶。我隻記住了一個細節:枕頭邊放著一本翻開了的《電影文學》雜誌。我佇立床前,像站在一片白茫茫霧氣包裹的黑黢黢峭岩上,一個13歲的少年,頓感生之莫測,死之迅捷!我倒在床上號啕人哭起來……

我的第一次投稿,便由此而生。

那麼小小的年紀,我卻幾近天然地知道,我不能寫母親對我是怎樣嗬護有加:她給我洗頭時,我總要調皮地將肥皂水弄她一身;容國團當了世界冠軍,一時間乒乓球風靡全國,我非常想自己也有塊球拍,我不敢對父親說,因為右派連降三級工資的他,看牢了口袋似誌願軍堅守著上甘嶺。我給母親寫了一封信,沒有幾天,她就請人給我捎乘一塊……

我寫的是母親如何聽黨的話,任勞任怨地工作,並要我做個**的好孩子。我加人少先隊那天回到家裏,她抱起我,滿臉紅光,快樂得像一隻剛剛吃飽了食、搖脖子晃翼、咯咯叫喚的老母雞。我以為她是昔日的焦裕祿、今天的孔繁森,能讓我寫起來淚眼瑩瑩,也一定能感動全國人民。我翹首以待,這稿子在《江西日報》上發出來,結果黃鶴一去,泥牛人海……

此後的兩年裏,母親的影像還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當1962年父親調回了學校,弟妹們也隨之回來,我晚自習回家,遠遠地望見自家的一窗燈影,我總覺得那拮黃色的燈光裏,漫卷有母親在世時一家人的溫馨,心房怦枰地跳動起來,腳步也不自禁地加快了,仿佛母親跟我們開了個國際玩笑,故意消失了一段時間,現在又出現了;而葬在戴家山的那個女人一定是別人,(父親和我不是沒有親眼見到嗎?)或者,所謂母親之死,根本就是一個夢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