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4(1 / 2)

中國的天空下火藥味越來越濃,與此相反的是,母親的印象於我越來越淡。先是一兩個清明節,在紛紛細雨裏,父親領著孩子們去永修掃墓,依然未立墓碑。父親說得等幾年,屍體的肉都化為了泥土,隻剩下骨頭,再去請當地老表將屍骨挖出來,就地燒成灰後,再帶回南昌重新砌冠新墳。

可接著便是一場了月無光、山河撕裂的“文革”,父親是當然的“牛鬼蛇神”,此生從未當過一天芝麻官的我,竟被察覺出有軍事天才,一度“封”了個地下“**救**”的參謀長,而被關押15個月。弟妹們或下放農村,或隨學校搬去了外地,一家7口人天各一方,各自的生死安危,都顫顫地係在一團碩大的蜘蛛網上,恍若一群野孩子,自己沒有家了,都得獨自麵對世道的叵測與生計的艱辛,哪還能顧及去那個大概早已被蓬蒿淹沒的野鬼回家?

直到1973年,“敵我矛盾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父親,驚魂甫定,在南昌立下腳,幾個在外地插隊、當工人、民辦教師的孩子,回南昌才總算有了一個家。當再記起拆遷母親屍骨一事時,就在永修縣插隊的二妹,告訴大家,她早已去看過了,那一帶建了一個大的平板玻璃廠,地形地貌變化很大,母親所在的養殖場也早已解散,母親的墳無處可尋了……

此後,父親不再提起此事,如同他早已習慣戴上老花鏡,補自己那幾件綴滿大小補丁的襯衫,拎著籃子去買那些泛黃的蔬菜和便宜的豬頭豬腳;我也習慣了一年四季穿一雙解放鞋,腳丫子一抽出來,能臭倒長阪坡上的張飛,習慣了過集體生活,有錢時吃肉,沒錢時喝湯;打起牌來,吆五喝六,鑽桌子頂枕頭,一鬧便是一個通宵……

中國的階級敵人多,因此中國的表多。每當填起履曆表來,我都從不填母親。和漸漸均已成家立戶的弟妹們一起,彼此間也從不提及母親。要不,是我們數典忘祖,要不,是各自的心靈早已被嚴峻的生活給磨砥得牛皮般皮實。我們不願讓一股深深的隱痛,隨汩汩淚水從這牛皮裏沁出來,我們似五個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孩子……

波及我們的孩子,他們能夠說出各自祖輩的職業、姓名和大概做過些什麼,惟一說不出來的,便是他們的婆婆,或者外婆。對我,尤為奇怪的是,“媽媽”,這兩個嬰兒下地幾乎就會喊出來的字眼,自母親死後,我一直說不出口。不僅僅因為遙遠而又陌生,英語對我,更是月球般遙遠而又陌生,可在複旦念書時,隻要死記硬背一陣,我還能混個及格……以致於婚後多年,乃至今日,我從未叫過嶽母一聲“媽媽”。

前年清明節前,一位大概知道我家這段情形的熟人,對我們說了幾次,那意思是倘若不設法將母親的墳找到,並將其遺骸遷回來,她孤魂不盡的淒涼與酸楚,總會尋個機會,陰影般投射在你們子女的命運之上。都已過或將過不惑之年,弟妹們都有點相信起天命來。或是先去永修探路,尋找當年知情的老人,或是聯係車子,購買爆竹、紙錢、食品等必備物品。

臨去的頭天晚上,我告訴了父親,他似乎有些意外,沒有表示他是讚成,還是不讚成此舉。

少年時代便讀過些老莊、反右鬥爭後真讀進去了老莊的父親,顯然大徹大悟,他隻是說:人死了就是一捧灰,一撮土,他百年之後不要保留骨灰,像他的幾個老朋友一樣,可以撒到贛江裏去。又告訴我,當年他清理我母親的遺物時,發現有一份入黨申請書的底稿,除去表示她對**事業與工人階級先鋒隊的無比向往之情外,還有一大段對他右派言行的批判,以證明她確實和丈夫劃清了界線。而且,她不隻是筆下寫寫,她已在口頭上,多次向父親表示了離婚之意……

最後,父親問我,骨殖取了回來,未安葬之前,放在哪裏呢?我說,就放在我房裏吧。五個孩子裏,像當年的父親一樣,隻有我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書房。為此,我準備好了一個大的塑料編織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