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春日裏難得的一個大晴大,一路杜鵑似霞,青山如黛。到了永修,在當年一個參與埋葬母親的當地老人的指點下,在玻璃廠的生活區外,找到了戴家山。白雲蒼狗,歲月變遷,或是工廠基建,或是翻造農田,兒座山已經被哨噬成了一片山包。高處還有一個個墳塋,並多立有墓碑,顯然這還是有主的。在不見墳塋的地方,老人指了一處,說是大概位置在這裏。我和弟妹們,用働的用鋤,使鏟的使鏟,挖出一條條近兩米、深人一米的垵溝。
現場的氣氛有點壓抑,沒有誰說話,隻聽見鋤鏟的叩擊聲。我既盼著每一次鋤頭快快下去,頓時能從紅得眩目、硬似銅塊的土壤裏,露出一點或幾點森森的青白色;可潛意識裏又總想働頭緩緩地落下,害怕那可能出現的屍骨。母親經暴死,不能再沒有一付全骨。挖了四、五條壕溝,未見半點跡象,那須眉皆白的老人轉了一圈回來,說是可能又在山包的那邊。按他的指點,在那邊一處再度升挖,從上午11點鍾挖起,此時已是下午5點多鍾,仍不見端倪。老人收了我們的“勞務費”,麵有愧色,露出豁齒,指著下麵一塊已成了農田的水桂地,唧唧嗡嗡地說:那就是……埋在……這裏了。
其他在場的當地人告訴我們,“文革”這裏的屈死者,多埋在這裏,密密麻麻,墳上壓墳,待“農業學大寨”運動一起,這裏又幹戈大動,重整山河。猛地,我心裏襲來一陣陣透徹骨髓的劇痛,那是腦海裏一排排冰涼銳利的犁頭所致;我還好像有一種被溶解於水的感覺,暗綠色的水苔,帶異味的醬色的鐵鏽,還有知名和不知名的各種小蟲,在臉上幽幽地劃過……
涼風漸生,暮雲四合。在山包的兩邊,我們都放了爆竹,燒了紙錢,往地上澆了白酒。化為灰蝶的紙錢,在風中悠悠地盤旋,像是一個正遁人無形的幽炅不肯離去。我該講些什麼,可喉間被鉛塊沉沉地堵著。我們向四方各自鞠了一個躬。然後是一個兒子已經上高一的小妹說:
媽媽呀,雖然來遲了,但今天你的五個子女都來了,你老人家在地下聽到了嗎?如果你聽到了,你就安息吧,還請保佑我們一生平平安安……
柳色漸深,墨燕低飛,轉眼間又是清明。近兩年,各地的公墓這幾天無不蔚為壯觀,如湧如潮,仿佛日子好過起來的人們,都來這陰陽永隔之處,撒播這人世間的繁華。可對似塵埃一樣在這個世界上倏忽而過、沒有留下一點痕跡的母親,我們去哪裏祭掃呢?
妹妹們找一個變通的辦法,夜深人靜之時,去一片湖水邊,燒上幾堆紙錢。大妹說,最近她在家裏找出了母親的兩件衣服,要不,我們也去本市的公墓,看能不能買一方地,給母親砌一座衣冠塚?
我想,這隻是做兒女的一番情感寄托吧?而這無法改變一個女人的悲劇。
倘若當年母親命運的每一個鏈輪稍稍作些改變,或者不要求下放,或者到了青嵐湖後不再要求調去三角圩,乃至從進賢趕了一百多公裏路回場,先進的不是辦公室……一句話,命如紙薄,卻不心比天高,而是像眾多的中國女人熬了下來,(即便如父親這樣當年的“極右分子”,25年後不也熬成了一個全國人人代表嗎?)既未殺人放火、更沒有當公賊、漢奸的她,便不會落得這樣一個死無葬身之地的境遇。
性格使然,亦是時代使然。間首愴然之際,我屈指一算,母親死時還稱不上老人家,年僅40歲,眼下國內這個年紀的人還被稱作青年幹部、青年作家……而今天的我也比母親去世時大了。我感到自己得趕快做一件事情,即在發表了那麼多關於這個世界的文字之後,我得為自己的世界,寫上這篇文章——
以權當一個名字叫“徐國媛”的中國女人的無墓的墓誌銘;
並以這個渺小女人的遒際,為那個中國人好容易熬過去的時代,作一個小小詮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