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這幾年大力倡導傳統文化以來,所謂的國學培訓班和國學書籍又悄悄地火熱起來。盡管相似的熱潮在過去20年裏斷斷續續來過好多次,但這次無論從什麼角度,都像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比如,總書記提倡大家看看孔子的相關作品,惹得書商競相征引,就連疑似的偽書《孔子家語》都賣出了辣手價,竊以為這於文化是大有裨益的。
可大環境的繁榮,不能掩蓋線下操作的迷茫與無知——我總以為,現在多數文史圈子以外的人,除了“國”“學”兩個字外,對其本身可謂一無所知,所以“國學”變成了任人打扮的“老姑娘”,一會兒她可以是枯燥無味的“四書”甚至是“五經”,一會兒可以簡約成《三字經》《弟子規》,一會兒又可以忽略典籍而成為琴、棋、書、畫——尤其是琴這東西,這幾年忽如其來風靡小清新的圈子。我總以為人玩多了的玩具,即便本身再清新那也俗了;換到今天這麼多人風雅撫琴,就算鍾子期不死,俞伯牙也要忍不住把琴摔了——何況琴本身實在不能代表國學中多大的分量。至於背些唐詩宋詞,甚至是講講三國之流的,那品類又在下了。
就連“國學”這兩個字,也像社會上一切被俗化的好詞一樣,汙濁得不能多念,尤其是從一群不學無術的培訓機構小老板的口中聽到,我恨不能巢由洗耳一樣對待自己的耳朵。因為民國以來,這個借用日本外來語構建的“國學”詞眼,一直沒有被主流學界接受,比起當時同時的“國畫”“國醫”甚至是“國術”來說,“國學”界定一直太過模糊:往好的說,那是廣泛;往壞的地方說,那就是外行——如同你看著外灘外國建築博覽群的時候,隻說那是歐洲風格,而不辨巴洛克、哥特等等是一個意思。章太炎先生把文字、音韻、經子諸學稱為“國故”“國粹”,對當代人來說未免太鄭重了,讓人敬而遠之。就算到民國年間的胡適提出“國故學”而簡稱的“國學”,其實跟今天外行們說的“國學”也未必是一回事。
胡適說,民國人已經不懂得國粹是什麼東西,卻偏要高談“保存國粹”,連“國粹”和“國渣”都分不清,“這種人如何配談國粹”,我看今天也適用得很。想起有個點頭之交,在前任方伯陳公故園之中,開了一個所謂的書院,幾個月就講《弟子規》一門。又讓孩子反複地背誦,寫日記表達“孝”的決心。這景象,十足是紅色時代背語錄、表決心的痕跡,實在浪費了那片亭台清波。至於那位講課先生,大概也隻讀過《弟子規》吧,別說《古文觀止》,連《蒙求》《對韻》應該也沒聽過,如此“國學”,實在讓人汗顏。
其實現在市麵上的“國學”招牌,撐死也就是個“蒙學”教育,讀個“三百千千”(《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再來個“四書”前幾篇。莫說講《論語》的沒幾個也罷,估計連“微子”“子張”篇都講不了;勉強湊篇《古文觀止》,來幾句舊詩——這換作明清時候,算什麼教育水平呢?也就是個秀才考試前的水平,還未必能上。這如果是所謂“國學”,那現在的國學生最多就是秀才水平,那這教育當然是失敗的,當然是不登大雅、隻能忽悠人的。那什麼才是好的國學教育?
盡管不能用一句話說清,但宗旨是明確的:那是種好教育。無論怎麼開書單、背課本,那都是為了學生成長得更好。記得朱先生在世時常說,有人問讀曆史有什麼用,我就說沒什麼用,但其實是有用的,讀點曆史能讓人變得聰明,不會問出這麼笨的問題。朱先生說的曆史,不過是個學科代稱,換作今天的“國學”,是相同的,我們且不說“究天人之際”的大話,好的舊學素養,知道些“謙恭禮讓”“溫柔敦厚”,即便不照著這麼做,變成聰明人也顯然更容易一些。至於舊蒙學課本裏有一句,“求田問舍,原無大誌;掀天揭地,方是奇才”,如果懂這道理,小孩子未必人人會去“掀天揭地”,但他們也不會都變得如今日芸芸眾生被車房負擔所捆綁。前人的智慧於今日的教育,總有無盡的契合點。
國學裏的教育有個目標,總結成四個字,出在《禮記》——“敬業樂群”。盡管解釋很多,但拆開來講,“敬業”就是好好學習學問,學做人,再不濟學習謀生技術;“樂群”就是怎樣與人相處,懂得社會中的道德、倫理。大概我們舊時候的古話,都是精辟而全麵的,容不得後人反複詮釋,沒準變了味道。“敬業樂群”的意思,就是大家一望而知的。目標之外,國學教育的手段,則有明顯的區別度,是要從過去的經驗裏發現問題。如果有人說不懂曆史,未來根本就不知道方向,那也未必。我們說“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隻是說肯“觀古”那是最好的,所以國學裏需要一些古文字學的、曆史的、古代思想的學習。章培恒先生在《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的增訂本《序言》裏麵,回憶了蔣天樞先生對他的教誨,舊學入門是先段注說文、胡注通鑒,再“前四史”、《爾雅》及《四庫全書總目》,今天看來已成為研究者hard級別,其實完全可以在小時候的國學教育中滲透。我曾遇到過家長慨歎這些書會讓孩子看不懂,卻不曾想,那是家長自己沒有經曆過這種讀書訓練,每遇及此,我隻能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