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一、身體強健
我的童年,沒有像你們過得那樣快樂呢!你們有華麗的衣服穿,有鮮美的魚肉吃,有整潔的房屋住,有好書讀,有玩具玩,有電影看,還有很慈愛的祖母、母親撫養你們,有和藹可親的父親教導你們。你們著實可算是“天之驕子”呢。
我的童年究竟怎樣過的?是痛苦還是快樂的?我來詳詳細細地告訴你們吧。
我的母親常常說起,我小時候是個很好玩的小孩子,但生得很苦。光緒十八年(1892年)二月初七,我在百官鎮茅家弄住宅生的。我生的時候,老天剛剛下大雪,收生婆也沒有人去叫。母親真勇敢,真能吃苦。她自己到廚房裏去燒水,拿腳桶,還要把我穿的衣服擺好,尿布放好。那時候,母親已經痛得不可當了,但是一聲也不喊痛。她就上樓去,睡在床上,稍會得著一點休息。痛了幾陣,我就出世了,呱呱亂叫。母親看見我是一個男孩子,心裏倒很高興。她就拿起一把剪刀把我們母子相依為命的一條臍帶剪為兩段。那時候鄰居蘭娘趕到了,連忙給我洗澡、穿衣服。穿好衣服,我就舒舒服服地在母親身旁睡熟了。
我出世的時候,差不多是半夜,所以我的生辰八字是:壬辰(年),癸卯(月),丙申(日),己亥(時)。俗語說:“落地一聲叫,八字生好了。”後來母親把我的八字叫瞎子先生算了一算,說我的八字著實生得好,將來一定是非常發達的。你們想想看,可笑不可笑,一個八字怎樣會決定人的終身呢!
母親說,我生來身體很強健,沒有生過病,甚至連傷風發熱這種小毛病也不大有的。牛奶是沒有吃的,吃的奶完全是母親的“血奶”。我吃到3歲,變成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孩子了。到了夏天,我總是赤身露體,一個人在園子裏南瓜棚下玩爛泥,玩得滿身爛泥,像個小泥人。
二、家境困難
父親是很嚴的。他睡在樓下書房裏,我進出總是走後門的。他吃飯總是一個人吃的,我們小孩子另外在廚房裏一起吃。父親死時我才6歲。在這6年中我沒有同他吃過一餐飯,我們是不敢同他親近的。我們在廚房裏也一點不敢作聲。若是兄弟間稍會有點衝突,隻要母親說聲“我要喊了!”我們立刻鴉雀無聲了。所以我們兄弟很少有口角的,打架那是從來沒有的。
我四五歲時,我們的家境已相當困難了。祖母已去世六七個年頭。父親不會做生意,所以祖傳的一爿雜貨店就開始虧本起來了。
那時候,母親是很難做的。我們幾兄弟吃得真苦呢!五六個錢一個蛋,打一打,飯鍋子裏蒸一蒸,拿出來劃成四份,四兄弟(大哥已外出學生意)一人一份。有時候換換口味,買根油條兒吃吃,油條兩個小錢一根,我們每人隻可吃半根,在豆腐汁裏浸一浸,過一餐飯。有時候母親看我們吃得太苦了,蒸碗火腿皮兒給我們吃。火腿皮兒多麼硬,多麼韌,牙齒都嚼得又酸又痛;還有火腿皮兒是很膩很澀的,吃了,口裏要三日難過!小孩子,你們不要笑我們呢!我們倒吃得很有滋味,也沒有你搶我奪、你多我少的事情發生。夏天日長,到了下午4點鍾,肚子餓了,冷飯盛上一碗,開水衝衝,蘿卜幹過過,吃得很高興呢!什麼蛋糕、炒麵、饅頭、餅幹,連夢也沒有做過。
我6歲的時候,父親死了,家道中落,一年不如一年。店事無人過問,債台高築,無以應付,隻得賣田賣地,把祖宗用血汗換來的一爿店,一點產業,賣得幹幹淨淨。母親耐著心,忍著痛,自勸自慰道:“我還有四個兒子,總有幾個出息的。”她的信仰心如此之大。她也常常教訓我們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們聽了,心裏都受感動。我年齡雖小,也能把母親的話深深地印在腦中。
我從6歲到14歲這8年之中,生活實在苦得很。一家八口都是嗷嗷待哺。大哥生意做不好,小姊尚未出嫁,二哥抱病在床,三哥學業尚未成就。母親沒有法兒,替人家洗洗衣服,賺幾個菜錢也是好的,她就偷偷地叫我們店裏的學徒每天把先生們的髒衣服拿到家來洗。
究竟洗衣服可以賺多少錢呢?少極了!襪子一雙5文,短衫一件10文,長衫一件20文。一天可洗30件,平均10文一件,不過300文,等於現在一毛錢,但是掙到一毛錢夠你吃力了。母親先在家裏把衣服抹了皂莢(那時還沒有肥皂,用一種皂樹的果子來洗的),一把一把搓過。我把衣服用扁擔挑到離家約200米遠的水池,再把衣服放在石板上,用腳踏,踏過之後,母親再在池水裏洗清。有時踏了一次不夠,還要踏兩次。這樣洗好了,我再把衣服挑回家去。那時候我還不過七八歲呢!一擔二三十斤重的東西,居然也能挑得動了。
小孩子,現在我回想起這種事情,心裏覺得快樂,也覺得悲痛。為什麼快樂呢?我小小年紀,也能幫助母親做事了。悲痛呢?母親今年已八十有四,即使我再要幫助她做事,而她已不能勝此重任了。你們聽見過伯俞泣杖的故事嗎?漢朝韓伯俞非常孝順,倘使犯了過失,他的母親就用拐杖重重地打他,他一點也不喊痛。有一天,他母親輕輕地打他,他倒哭起來了。他母親問他說:“從前我打你,你總不哭,何以今天倒要哭呢?”他說:“從前母親打兒,打得很重,兒知道母親很康健;今母親力衰打兒,兒不覺得打痛了,所以痛哭。”
這個故事我從前在童年時讀過的,到今天還記得。所以一想起挑衣的事情就和伯俞有同樣的悲痛呢!
在那時期,我們的衣食更成問題了。一個長長的冬天,我隻穿了一件襯衫,一件棉襖,一條棉褲。一件襯衫從來不換的,因為一換,就要穿脫殼棉襖了。所以襯衫裏、棉襖裏、棉褲裏都生滿了雪白胖胖的虱子,衣縫裏撒滿了像芝麻般的白卵。說起虱子來,那真是傷心極了。衣服裏生虱子,還可以想法子捉它,把它弄死;頭發裏生虱子,那就不得了。我小的時候,可說頭發裏生滿了虱子,頭發根上粘著無數白卵,頭皮上麵爬著無數“小兵丁”,每天用篦箕篦,也沒有用,一天到晚頭上、身上總覺得癢的。現在回想起來,身上還覺得難過呢!
這是講到衣,食也更加困難了。有一天,大雪紛飛,母親說:“被窩裏很溫暖,穿起來太冷了,還是睡吧!我們又可以省一餐早飯呢。”我們大家隻好縮在被窩裏。這是我們陳氏在百官立家以來第一次的真挨餓。挨了餓,才知道餓是怎樣一回事,使我們以後對於挨餓的人,格外容易表同情,所以偶然挨挨餓,也是於一個人的同情心有很大益處的。
挨餓隻有一次。麻油鹽過飯吃,倒是常吃的。有時候家裏沒有錢買菜,那怎麼辦呢?白飯是不容易下咽的,母親很會調度。她說:“麻油調鹽,是很好吃的,又鹹又油,著實過飯!”我們當然吃之如飴了!
這樣穿穿,吃吃,一家融融睦睦,倒也不覺得十分痛苦。有一年小姊出嫁了,母親到杭州去玩。一天過了中午,大哥還沒有回家,我因為肚裏餓了就要求開飯。大嫂把飯開出來同我們一起吃。我看見桌上有碗火腿蒸灰蛋,就伸出筷子去揀了一點。不料大嫂伸出她的筷子,把我的筷子所揀住的一點火腿蛋兒撥下碗裏,說道:“這是大哥吃的,我們吃了,大哥回來要吵的。”其實大哥總是給我吃的。那時我一陣心酸,我忍著滿眶的眼淚,把飯碗裏的飯吃掉,走到樓上,倒在床上,號啕地大哭一場。
在我的整個童年裏,我隻有三場大哭。第一場是在四五歲的時候。不知什麼人罵了我,打了我,我覺得打得不對,打得不公,就號啕大哭。第二場是父親死的時候。那時我還不過6歲呢,聽見父親在書房裏絕氣了,我就睡在廚房裏的長凳上號啕大哭。第三場大哭就是這次了。這一場的哭與上兩場的大哭不同。上兩次的大哭是暫時的,哭過就完了,那是因一時的氣憤或悲傷而哭的。這一次,哭的原因不同,而哭後就終生不忘了。這一次的刺激是我童年中最猛烈的刺激,使我深深地感覺到“人生非奮鬥,沒有出路”。我現在能到這個田地,未始不是靠奮鬥之力,也未始不是受當初刺激之賜呢!
三、私塾開學的禮節
現在我要講講我的私塾生活了。那時我讀的書與你們所讀的完全不同,學習的方法也與現在的兩樣。那時鄉下沒有學校,隻有私塾。私塾裏隻有一位先生。學生的人數是不等的,少的三五人,多的四五十人。各人讀各人的書,不是像現在學校裏,四五十個學生完全呆呆板板讀一樣的書,學一樣的東西。那時的先生真能“因材施教”呢。聰明的學生,給他多學一點;愚笨的學生,給他少學一點。不舉行劃一的共同考試,引起無謂的競爭,采用個別的指導,個別的考查,以資鼓勵而促上進。對於學問的獲得是如此,對於品格的訓練也是如此。其實學業的成就在私塾先生的眼光看來,還不及道德的培養來得重要呢。孔夫子說過:“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品行為主,讀書次之。
以上所說的幾種優點:因材施教、個別教學、行重於學,正是當今歐美新教育所標榜、所提倡的。但你們不要誤會我,以為我在現在新教育如此發達的時候,而來提倡私塾教育,開倒車呢!私塾教育在中國已有幾千年的曆史,它的優點,我們應當采用,並發揚而光大之,但是它的弱點太多,它的組織、它的內容,太不適於現代的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