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濟世救人,非有學問不可要有學問,非讀書不可
一、在聖約翰大學
19歲那一年(1910),我居然在蕙蘭畢業了。母親、姊夫、小哥都很快樂。
中學雖畢業了,但是畢業後怎麼辦呢?再去學生意嗎?年齡太大了。一個中學畢業生再去學生意,那似乎有點不上算。去求職業吧,一個中學畢業生也不能得到相當的職業。郵局、海關雖可去考,但我的誌向不在賺錢謀生。我雖然沒有意思去做傳道的工作,但是立誌要做濟世救人的事業。那種顯親揚名的狹窄觀念,在那時已經被拋棄到九霄雲漢之外了。究竟怎樣去濟世救人呢?那時毫無具體的計劃,隻曉得要濟世,要救人,非有學問不可;要有學問,非讀書不可。
我把這個意思告訴小哥。小哥待我很好的,他與富蘭克林的哥哥剛剛相反。我從蕙蘭讀書起(第一學期除外)一直到清華畢業止,所付的學費,所花的零用,所穿的衣服,所讀的書籍,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他供給的。沒有他,當然沒有我;沒有當初,當然沒有今日。
小哥聽了我要上進求學,就滿口答應。那時候,有兩個大學可以進去。一個是上海浸禮會大學,就是現今的滬江大學;一個是梵王渡大學,就是聖約翰大學。那時聖約翰還沒有梵王渡來得出名。照理說,蕙蘭既是浸禮會辦的學校,蕙蘭畢業生應當進浸禮會大學。但是那時聖約翰是全國最著名的大學,姊夫慕它的名,就慫恿我到那裏去讀書,所以我在20歲的上半年就進聖約翰了。
到了一個新的環境。不免有許多困難和感想。
什麼困難呢?環境是新的,什麼都不方便。教師是生的,讀書摸不著頭腦;同學不相熟,無從去切磋。可是我的人緣素來是很好的,隨便到哪裏,總是受人家的歡迎。所以到校不久,就和同學慢慢兒相識了,朋友漸漸地多了。那時有一個同班同學名叫沈於高,與我最處得來,他比我小三四歲,但是很聰明,他又是一個老學生,所以常常指導我、幫助我。我還有一個莫逆交,他叫錢財寶,比我也小三四歲。可惜錢君在青年時就夭折了。沈君最近還在西北當聖公會主教,做宣道救人的工作。
我感覺得最困難的就是功課。在蕙蘭,用的課本除英文科之外,都是用中文的。現在到了聖約翰,所用的課本除國文外,都是英文的,理化、算學、曆史都用英文原本。幸而我在蕙蘭的英文程度還可以,英文原本勉強可以讀得下去。
但最難的是我所學的功課都是第二學期的課本。第一學期的,我沒有讀。這是什麼緣故呢?聖約翰始業的時期是從秋季起,不像蕙蘭是春季始業的。當年我進蕙蘭是插入一年級的下學期,現在進聖約翰也是插入一年級的下學期。中學一年級上學期的功課,我雖然沒有讀過,但勉強還能自己補學,大學一年級上學期的功課倒很難自己修讀了。
我是不怕難的。我要讀讀看。當初進來的時候,卜舫濟校長看我在蕙蘭的成績還不錯,就叫我在一年級下學期試讀兩星期,若讀得不好,再退到中等科去。
小孩子,你們還記得我姊夫的警告嗎?當年我進蕙蘭的時候他對我說:
“你讀得好,讀上去;讀得不好,去學生意。”
他說得很痛快,直截了當。我聽得提心吊膽,毛發悚然。
現在卜校長也來一個警告。我心裏想到,姊夫的警告竟變成了一個猛烈的刺激,使我不但讀得好,而且讀得很好。卜校長的警告也就是一個刺激罷了。我也硬著頭皮,拚著命去死讀。全校五六百個學生中每天起得最早的總是算我了。功課雖考不著第一,起早的頭名沒有人敢來搶的。
兩星期的試讀過去了。卜校長準我讀上去,別的功課我都勉強應付,隻有一門功課倒苦死我了。什麼功課呢?就是拉丁文。拉丁字母也沒有學過,先生就要我讀拉丁書的下半本呢,況且拉丁文比英文難得多。所以,我一方麵補讀上半本,一方麵趕讀下半本。這位教拉丁文的先生又來得凶,他的名字叫巴頓(Barton)。他的聲音怒貌,到今天還留在我的腦筋中!他看見我回答不出,總是凸著眼睛,伸著手指嚴厲地說道:“Come on!Come on!”意思就是“快點說出來!快點說出來!”不過巴頓待我還算好,他知道我沒有讀過上半本,常常叫我到他的房間裏去補習。這樣,一年拉丁文的功課要我半年讀完,我實在讀得苦死了。我在國內和在美國先後讀了二十來年的書,感到難讀而最無味的,莫過於拉丁文了。學期完了,考試過了,成績報告寄到家裏。我拆開來一看,功課門門都及格,隻有拉丁文考了59分。到了下學期拉丁文還是要補考的。運氣得很,是年暑假我考取了清華,就不必再到聖約翰去補考拉丁文了。
這些都是我在聖約翰所遇到的困難。現在我要說說我的感想了。卜校長慘淡經營,苦心孤詣,數十年如一日,把梵王渡一個小學校變為一個國內著名的大學,五十餘年來,桃李滿中國,現今在外交界、政界、商界、學界服務的不知有多少。他對我國教育事業貢獻宏大。卜校長不僅介紹西洋文化,而且特別注重人格教育,宣揚聖道。他總是苦口婆心,勸人從善,仁愛犧牲,以身作則。一個外國人能夠如此,我們豈不應該更加如此嗎?這是我當初對於卜校長的景仰,並從景仰中所產生的一種感想。
這是一種好的感想。但是在我腦筋深刻著的,還有一種不良的印象。那時候,一般學生總不注重中文,學校更對不起中文先生。外國教員的待遇比教西文的中國教員好,教西文的中國教員的待遇比教國文的中國教員來得好。教員所住的房子,所領的薪金,都有這三種等級。國文教員住的房子是又舊又小的中國房子,外國教員住的是又新又大的洋樓,相形見絀,觸景生感。最痛心者為一般洋行買辦的紈絝子弟,出入包車汽車,對於國文一點不注重,對於國文教員一點沒有禮貌。上國文課的時候,大部分學生不是預備西文功課,就是看小說。國文教員靠著桌,低著頭,看著書,獨自搖頭擺尾地講解而不敢抬頭看一看教室內的情景。卜校長有時要來視察的,學生一看見校長來了,連忙把西文書、小說書放進抽屜裏,假惺惺地把國文書攤開來,當做閱讀的樣子。這種怕外國人而欺侮中國教師的奴隸心理,我今日思之猶憤憤不平呢!
有一天,上國文課前,有幾個頑皮的學生串通捉弄某一位國文教員。這位國文教員講書的時候,總是把兩隻手臂靠在桌子上。桌子剛剛放在講台邊上,若往前一擺動,就會倒到地板上去。那幾個頑皮的學生,就在桌子的三隻腳下都放了一塊石頭,把一隻腳懸空吊起。上課鍾敲了,國文教員拿了課本,挾了課卷,走進教室,踏上講台,提起兩臂,向桌上一靠,“蓬隆洞”一聲,桌子從台上倒在地板上了。還算好,這位教員沒有跌倒,但已滿麵通紅了,而那些頑皮學生故意低著頭,假作看書,一聲不響呢!
二、轉學清華學校
宣統三年(1911)6月間,小哥從報紙上看到清華學堂招考。初試由各省提學使主持,複試由學部尚書主持,凡年齡在15歲至18歲者均可投報。當時我的年齡實足19歲了,小哥叫我去試試看。我因為不肯說謊,不願意去投考。後經小哥及幾位蕙蘭老同學的慫恿,才去報名,把年齡少報一歲。那時投考報名的一共隻有23個“大人”。監考的是浙江巡撫增蘊,主考的是提學使袁某。考試科目是國文、英文、算學。23人中取了10名。運氣得很,我居然列在倒數第二呢!
過了幾天,我們10個人就被保送到北京去參加複試,每人還得著旅費20元。到了京城,我由蕙蘭同學楊炳勳、姚天造二人的介紹,住在仁和會館裏。考試分兩場,頭場有國文、英文、算學,二場有史地、科學。若頭場不及格,第二場就不得參加。這次參考的人中有從各省保送的,也有直接在京裏報名的,一共有一千多人。考場裏濟濟一堂,著實可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