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場考試,一共有一星期的工夫。每天,天還沒有亮,我們就要出發去考了。到了考場裏,我看見考試官周自齊戴了大紅頂子,穿了緞子馬褂,端端正正坐在上麵,一本投報的名冊擺在桌子旁邊。唱名的把名字一個一個地唱出來,他老人家用大紅銀珠筆在名冊上一個一個地點著。名點好,考生就各按座位坐下受試。第一場共取了160名,我列在第82名;第二場共取100名,我取在第42名。考取之後,必須由同鄉官紳作保,承姚天造兄的厚愛和介紹,請到範煙泰先生來做我的保證人。
到了清華,我被排在高等科一年級。那時清華還沒有改為全學製的大學,不過是一個初級大學(junior college),等於大學三年的程度,所以我就在清華讀了三年。這三年書總算不是白讀的,我得著了不少有用的知識,認識了許多知己的朋友,還獲得了一點服務社會的經驗,立下了愛國愛人的堅強基礎。
我的清華時代,好像萬象更新的新年,好像朝氣蓬勃的春天。我的希望,非常遠大;我的前途,非常光明;我的精神,非常飽滿;我的勇氣,非常旺盛;我的自信,非常堅強;我的自期,非常宏遠。那時做人真覺得有無窮愉快。
清華學堂原是一個某王公的花園,有荷花池,有假山,有溶溶的清流,有空曠的操場,有四季不斷的花草,有嶄新巍峨的校舍,環境之美,無以複加。學校監督是唐開森先生。他是一個基督徒,待人非常懇摯,辦事非常熱心,視學生如子弟,看同事如朋友。可惜不久,他得病去世了,我們都覺得很悲痛,好像失掉一位可愛的“慈母”。
我進校還不過一個月,政府下了一道命令說,孔子聖誕日全校師生,西籍教員除外,一律須去致祭,向孔子牌位行跪拜禮,聽說政府還要派大員來監祭。那時我們一般從教會學校來的學生,覺得非常惶恐,就去請示唐先生。唐先生比我們還要擔憂。學生不去祭孔,也還可以原諒,他做監督的怎麼可以不去祭呢?我們討論之後,決定不去參加。到了祭孔日,不知唐先生到哪裏去了。我們是沒有參加。
讀了不到兩個月書,武昌起義了。學校發遣散費,每人送路費20元。那時全校學生都開始離校南返,我還是獨自文縐縐地在房間裏讀書,不願離開。幸而同鄉楊炳勳促我一同南返,但是我們走得太遲了。我們從北京乘火車到天津,在天津坐太古郵船南下。船上的房票不論大菜間、官艙、房艙、通艙統統賣光了。我們就買貨艙票,睡在貨艙裏一口棺材旁邊。其實貨艙也擁擠不堪,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的逃難。
我回到杭州,就把“相依為命”20年之久的一條辮子,由母親親自剪掉了。這條辮子是母親賜給我的,是母親每天早晨替我梳打的,現在我奉還給她。她老人家把它好好兒保存著。
辮子剪了之後,我又回到聖約翰去讀書。第二年清帝退位,民國成立,清華登報開學,我又北上去讀書了。
三、清華的師長
我在清華讀理科。教物理的是沃爾德(Wald)先生。他教起書來最詳細、最清楚,他的實驗功課也最有趣。他教課非常認真,沒有一個學生敢拆爛汙的。
馬隆(Malone)先生教我們西洋史。他是一個很漂亮的美少年。他教曆史時總是叫我們死記曆史事實與重要日期。他對我很好,常常找我到他家裏去玩。他有空的時候常常到圓明園去研究殘碑斷柱。聽說他後來回國再到大學讀博士學位,就以圓明園為研究對象的。
先生中有皮克特(Pickett)兩姊妹。姊姊教我們美國史,妹妹教我們德文。她們都是二十來歲的年青姑娘;比我們雖然大一點,但比起年齡較大的學生來,那隻可以稱小妹妹呢。她們既然做我們的老師,有時就不得不勉強裝出一副老師的臉孔來。其實美國女子大多是開朗、活潑的,她們在中國這種守舊的環境裏麵確實感覺到非常拘束。
史密斯(Smith)先生是一位四十來歲還未娶親的男士,教我們西方文學。還有一個四十多歲尚未出嫁的老姑娘斯塔爾(Starr)女士,是美術教師。她對宗教非常熱心,對待年輕學生真是像自己的子弟一樣。她教我們繪畫,也教我們做人。像這種教師實在是難得!
休梅克(Shoemaker)先生教我們體育。他是一個很好的體育教師。每天早晨我們全體學生做團體集合操,有時候,他叫我領操。
博爾德(Bald)先生是我們的校醫。他的醫術很好,聽說現在美國做某醫院的院長了。博師母雖然沒有教書,但和學生非常之好。她也是一個熱心的基督徒,常常講道給我們聽。
布裏斯(Breece)先生也是一位四十餘歲,還未娶親的老先生,教高年級的英文。他也是一個很熱心的基督徒。
塔爾梅奇(Talmage)女士是我們的英文先生。十餘位美國教師之中,她要算最熱心、最嚴謹的了。她是一位沉默寡言的女子,在教室裏是從來不笑的。同學中若有誰回答不出問題,她總要突著她那雙大眼睛盯著他。那時候,她正教我們狄更斯(Dinckens)的《雙城記》。其中有一個叫Madam de Vague的女革命家,她雄赳赳地領導群眾去攻打牢獄。有同學就將這個女革命家的名字加在塔爾梅奇女士頭上。其實她是一位很誠懇、很嚴厲的良師呢。
教我們算學的是海因斯(Heines)先生。他非常和氣,滿麵總是堆著微笑,說話很輕,舉止文雅,學問很好。我們做不出算題,他也不會發脾氣罵人的。
最受我們歡迎的要算那位音樂教師了。她的名字叫西利(Seelye),舉止穩重,談吐風雅。她待我們年輕的學生猶如她的小弟弟,教我們唱歌,教我們做人。後來我在紐約讀書時,特地去拜訪她,她嫁給華萊士(Wallace)博士。華萊士是一位經濟學家,6年前應政府之請來中國研究經濟問題,西利女士也同來中國。在上海,他們曾到我們家裏吃過一餐飯。西利還為我們全家小孩子在兆豐公園裏拍過一張活動電影片子。不久前,我看見報上一個噩耗,說她已經香消玉殞了。我一回想當初,不覺唏噓不止。
張伯苓先生曾經做過我們的教務長。他的聲音像洪鍾,說起話來非常動人。他的體魄魁梧,望之令人油然起敬。他雖然在清華不久,但他的偉大人格已深深地印人我們的腦筋中了。
我們全體學生所最愛戴的,要推周詒春校長了。周校長辦事認真,毫不敷衍。校規不訂則已,一訂了我們非遵守不可。他常常對我們說:“我不要你們怕我,我要你們怕法律。你們讀書,總要研究得透徹,不要馬馬虎虎,一知半解。你們做事,總要實事求是,腳踏實地,要從小做到大,從低升到高。若是腳沒有著實而攀得高高的,那一跌下來,就要跌死的。”周校長處處能以身作則,不愛名,也不貪利,說起話來總是誠誠懇懇,切切實實。清華校長換了好幾位,而養成清華純潔學風的,就是周校長。凡是在清華讀過書的,沒有一個不愛戴他。他真是我們的良師呢!
從上看來,清華的師長不但顧到學生學業的增進,而且能注意到學生人格的培養。周校長一方麵以身作則做我們的模範,一方麵常常對我們訓話,做我們的晨鍾暮鼓。美國教師還要在禮拜天開聖經班,教我們怎樣求學做人,怎樣處世接物。清華學生可稱“品學兼優”了,不知現今在國內各界服務的清華學生受之或有愧色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