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遊學時代一(2 / 3)

我雖然在北京讀了三年書,在上海讀了半年書,但對於城市生活,可說完全不知道。那天——8月13日下午,我在一條狹窄的馬路上行走,走的是哪一條馬路,現在我不記得了。我隻記得這條馬路沒有行人道,所以我就在馬路上行走,忽然後麵來了一輛黃包車。我正預備走到右邊去讓它,不料前麵卻飛也似的也來了一輛黃包車。我看看不能走到右邊去了,就停在路中不走,以讓前後的兩輛車子。哪知道一停,停出問題來了,那坐在前麵車上的是一個碧眼紅須兒,他看見我有點“鄉瓜兒”樣子,就拿出拳頭對準我的胸膛“砰”地打了一拳。我給他打得莫明其妙,當時我氣極了,就想回他一拳。但腦筋一轉,仔細一想,我若回打他,勢必會吃大虧。他是一個凶蠻的外國人,我是一個又矮又小的中國人,打起來,一定要吃眼前虧,若是打到巡捕房裏去,中國人總是錯的,哪裏拚得過?也許這樣一來,倒被拘留幾天,船期耽誤,反而更加倒黴了。所以我就忍氣吞聲,回到青年會,走進寢室,關上房門,倒在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那時候,我想道:一個中國人在中國地方,尚且受外國人的侮辱,將來我到外國去,一定要受到更大的侮辱。想到此地,哭得更加傷心了。其實,後來我在美國有5年之久,足跡遍十餘州,不要說沒有一個美國人敢來打我一拳,就是連一根頭發也沒有人敢動一動!但是那次侮辱給我一個很大的教訓。從前,我想外國人都是好的。我在蕙蘭,看見的甘惠德校長是一個多麼愛中國的美國人;我在聖約翰看見卜舫濟校長也是一個多麼愛中國的教育家;我在清華看見的一般美國教師,也都是很有禮貌、很愛中國的;如今在路上遇見了這樣一個凶暴的外國人,使我深深地認識到,外國人並不個個都是好的!

四、乘中國自置郵船

8月15日,我們都興高采烈,乘了中國自己置備的郵船出發了。在中國招商局碼頭送行的,人山人海,擁擠不堪。第一次汽笛剛吹過,船上送客的紛紛下船,在船上的乘客拿了許多紅綠紙圈,拚命地向碼頭上拋;在碼頭上送客的,也買了許多紅綠紙圈向船上拋。船上的乘客拿著碼頭上送客的紙條,碼頭上的送客拿著船上乘客的紙條,幾百條紅紅綠綠的紙條把送客的和乘客的熱烈情緒暫時聯係著、交流著。汽笛又吹了,送客的、乘客的把紅綠紙條兒拉得更緊一些,更牢一些,好像熱烈的情緒像電似的在紙上可以加速地交流著。

第三次汽笛大吹了,輪船開動了,慢慢兒離岸了,乘客和送客還是把紙條兒緊緊地拉住。船離開愈遠,紙條放得愈長,電流似的熱情交流得愈快。船終於離得更遠了,紙條兒不夠長了,斷了!斷了!“再會!再會!”一片喊聲,從船上、碼頭上發出來。有的紙條兒還捏在送客的手裏,有的紙條兒還捏在乘客的手裏,兩方口裏雖連喊“再會!再會!”而手中的紙條兒還是緊緊地捏住,不肯放掉,好像這一根寄情的東西比什麼都要寶貴呢!船愈離愈遠了,乘客和送客都拿出雪白手巾來,互相揮著,幾百條雪白的手巾好像幾百麵小旗,在空中飛舞著,多麼美麗!船愈離愈遠了,人麵模糊了,但是雪白的手巾還能看得見。那時的手巾已染濕了淚珠而沒有像當初之活潑輕鬆了。那時送我行的有我的未婚妻雅妹、嶽父、小哥、姊夫及十幾位親戚好友。

這次赴美遊學的共有百餘人,其中有新考取的10個女生,清華優秀幼年生10人,1913年,1914年兩班畢業生70餘人以及自費生數人。我們百餘人,濟濟多士,把“中國號”的頭等艙位幾盡占滿了。我們浩浩蕩蕩,乘長風破萬裏浪,雄渡太平洋了。海上旅行原是一樁最愉快的事,早晨可以看旭日東升,傍晚可以看紅日西沉。海濤像山似的白湧碧翻,飛鳥像箭似的衝浪排空,還有海鷗成群,翱翔上下,似有歡送我們的意思。

船上生活,也是非常快樂。一日六餐——三餐大菜,三餐茶點,我們百餘人吃得胖胖的,有點像豬玀了。說起大菜來,真要笑死人呢!我們在上海的時候,周校長隻教我們吃飯的禮貌,而沒有教我們吃什麼菜,所以我們一到船上不知道吃什麼好。每餐的菜單總是印得滿滿的外國菜名,有的菜名來得古怪,我們一點都不認識,我們隻好從菜單天字第一號吃起,一直吃到點心為止。我們先吃清湯,再吃混湯;吃了魚,又吃蝦;吃了豬排,又吃牛排;吃了家雞,又吃野雞;吃了蛋糕,又吃冰淇淋;吃了茶,又喝咖啡。同船的還有好幾個外國人,其中有一個在中國傳道的美國人,名叫牛頓 海斯(Newton Hayes),看見我們吃得這樣高興,著實替我們擔憂呢!有的同學還說:“大菜難得吃的,我們既出了錢,應當吃個飽。”

船上不但吃得痛快,也玩得起勁。白天在船板上可以擲繩圈、拋圓板(Shuffle Board),晚上彈琴唱歌,著實熱鬧。星期日早上請海斯先生給我們講道。這樣說來,我們的旅行生活又愉快又不虛度呢!

五、學醫呢學教育呢

我是原定到俄亥俄(Ohio)州的一個浸禮會大學——奧伯林(Oberlin)讀教育學去的,預備在那裏畢業之後,再進哥倫比亞師範學院專攻教育。但是在船上不到三天,我開始檢討我自己了。我問自己說:“我為什麼要讀教育?教育不是一種很空泛的東西嗎?讀了教育,還不是‘坐冷板凳’,看別人的臉孔去討生活嗎?”這樣一問把我自己問倒了。

我繼續自問:“教育既然不行,那麼什麼東西可以使我自食其力,不求於人呢?醫學是最好的了。我若有了本事,就不必請教人,人倒非請教我不可。”左思右想,弄得我三四夜夜不能寐,思量再三,決定去學醫。我把這個意思告訴了周校長,並請他替我換一個學校,他說:“你要學醫,我也不反對。我來打一個電報給留美監督,請他替你接洽美國最著名的醫科大學去。”這就是馬裏蘭州(Maryland)的約翰 霍普金斯(Johns Hopkins)大學了。

過了幾天,我又重行檢討自己的興趣誌願。我仔細想道:教育雖然不能使我獨立,難道醫學是我所願意學的東西嗎?一個人做人總有一定的誌向。定了誌向,再定學什麼。現在我要自己問一聲:“究竟我的誌向是什麼?我的誌向是為個人的生活嗎?決不!是為一家的生活嗎?也決不!我的誌向是要為人類服務,為國家盡瘁。”我又追問自己說:“醫生不是可以為人類服務,為國家盡瘁嗎?”

“是的,但是醫生是醫病的。我是要醫人的,醫生是與病人為伍的。我是喜歡兒童,兒童也是喜歡我的。我還是學教育,回去教他們好。”

這樣左思右想又害了我幾夜的失眠。我就決意去學教育了。我又把這個意思告訴了周校長,請他準我回到奧伯林去。他說:“電報已經打出,不能再改了。好在霍普金斯大學文理科也是非常著名的,你還是到那裏去吧!”學教育與學醫一場惡戰,至此一結束,而我遂決意到霍普金斯去了。

六、你是來接我的嗎

我們一過日本,風浪似山一樣高。船上百餘同學除四五人之外都暈船了,個個都睡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那幾位愛吃大菜的仁兄,也不敢到飯廳來了。我是不怕風浪的,一日六餐還是不肯少吃的。

船到檀香山,華僑派代表來歡迎我們。我們因此得參觀世界最著名的水族館。館裏的魚類,不知有多少種,可惜時間太短,我們不能多留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