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畢,我即起身走,知事留我在衙門耍一天,我說:“潼南有要事,不能久留。”一出衙門,我叫轎夫趕急走,一氣走了六十裏,才歇宿。次日到潼南,潼南人對我說:“聞某軍隊中人言:川北有個學校,派人來辦交涉,全校學生,一齊來當兵,校長當團長,交涉尚未辦妥。”足證某甲叫學生買槍辦招安軍,確非虛語。
我在潼南,作呈文上政務處長,開始敘述學生隊丁傷若幹人,受傷情形如何,到醫院查得情形如何,校門上彈痕,係由外入內,足知隊丁開槍是實。現可考查者,一槍打得甚高,從校門上穿入,一槍甚低,從學生膝下擦過,足知隊丁是開槍恐嚇,如果有意射擊,學生豈能幸全。關於校長被打,則雲:“初時諸人堅不肯言,視學告以此案不到法庭,決不將告者姓名披露,於是校內校外諸人,始盡情言之,並有出具證言,交視學執存者,謹將查得情形詳言之。”敘畢則言:“唯念青年俊秀,大都可造之才,一涉法庭,悔將莫及,務懇廳長,商明黃道尹,曲予矜全,但求曲直是非,昭然共喻,不必依據刑律,嚴法相絕,他日者,該生等學業有成,皆出廳長玉成之賜。倘該生等,務必顛倒是非,不承認有毆辱校長等事,即請將此案移交法庭,視學當親赴法庭,與該生等對質,如有虛誣,甘受法律上之處分,無有異詞。”又言:“某知事措置乖方,既已撤任,似可免予深求。校長丙抗不移交,釀成重變,推尋禍始,咎無可辭,唯該員由安嶽逕赴成都,校中一再毆辱校長,實未與聞。王校長學識優良,經驗宏富,應請優予調用,俾展所長,校長一職,另簡賢員,用資整理。”文中並將一切內幕,全行敘明,唯略參遊移不定之詞,如敘某乙傾陷某甲之事,則雲:“某甲口稱如斯,真相如何,無從懸揣,且事在案外,未予徹查。”又雲:“校中一再毆辱校長,曆詢諸人,僉稱某甲主使,所有虛構事實,及偽造文電,皆其所為,唯學生尚未出頭證明,是否不虛,尚難確定。”未雲:“伏望廳長,刀斬亂麻,從茲了結,若予徹究,徒快私仇,輾轉牽連,將無底止。彼三人者,原係同學好友,昔為膠漆,今成離仇,各人所受痛苦,略足相當,或者大夢同醒,言歸於好。最難堪者,黃道尹苦心維持,反遭痛詆,王校長老成碩望,既蒙奇辱,複受奇冤,光怪陸離,一至於此。負重傷者,臥床未起,抱不平者,攘臂而與,萬口喧騰,幾於天翻地覆。現相如彼,真相如此,視學徹查案情,太息不已,不覺私心彌痛,吐詞彌繁,而獻計遂彌拙也。冒昧上陳,無任屏營(惶恐)之至。”我明知時局混亂,辦不徹底,隻好這樣措詞,便於收拾。此案發生後,報紙批評,省議員到省署質問,都說黃道尹和王校長太野蠻了,替學生抱不平。政務廳收到我的呈文,抄付報館披露,大家才了然。《成都川報》大標題“省三師校燃犀錄”,小標題“李省視學鐵麵無私”,川報總編輯朱師度,後來我見著他說道:“我對於此案,無私則有之,鐵麵則未也。使包龍圖處此,斷不會說:‘曲予矜全。’也不會說:‘是否不虛,尚難確定。’”
事後聞知:我離遂寧後,某甲對首要學生說道:“李省視學,居心叵測,你們可早點走,我也要回家去了。”後來學生見報,要打通電,攻擊我,開會討論,苦無從著筆,文中所敘,皆屬實事,究竟省視學所獲證據是何物?出證明書者為何人?皆不得而知。且文中隻把毆打校長一層,說得確確實實,究竟行凶者何人?並未指出姓名,誰肯出頭對質,討論幾天,不得結果而散。
政務廳的辦法,是另委校長,命其查明行凶學生,一麵命我繳出證據,以便送交法庭,一麵請黃道尹查明首要,逮捕歸案。後來黃道尹查複,請通緝甲丙二人,此二人迄未緝獲,我的證據至今尚未繳出,隨後二人的通緝也取消了。丙與我素未謀麵,忽然至我一信,說我查得很公道,有口皆碑。意若曰:“我正設法取消通緝,請你不要出來說話。你的呈文中,本與我留得有開脫的路子,我就朝此路走,總是不違背原案,不說你查錯了。”我得此信,也未管他。
新任校長查覆說道:“毆辱王校長,是某某等四生,業由校長斥退,唯該生等,是受人嗾(sǒu,教唆)使,請恩施格外,免辦餘罪。”閱者諸君,你說此四生是誰?有兩個就是我在校,來訴說賭錢,請我裁判的人。有一個則是王校長到遂寧時,校中禁止學生與之接洽,有一生曾到王寓,把校中內容告知,被校中查出,把他斥退了。又一生則因他事,早經斥退。此四生竟成毆辱校長之凶犯,真是千古奇冤,然而含冤者不知也。此案自始至終,無一不奇,可說是:中外古今,教育史上,第一奇案。
格外還有點餘波,我在遂寧縣署會議席上,說毆辱校長者,手段欠高明,這是我瞞心昧己的話,是我輩官場中人,敷衍麵子的話,其實某甲手段高明極了,我遇著他,硬是怕死了。我由潼南,轉到某縣,正是他的故鄉,我住在勸學所,聽說他回來了,在各機關來來往往談及此事,興高采烈,此時報上已把我的呈文披露,我生怕他跑來打我。有天我下鄉查學,問轎夫道:“某甲你認識否?”答:“怎麼不認識?他很蘇氣的(蘇氣二字,是川省俗語),曾任縣中某某職,我抬他的轎子,小錢給得很多,待人很好,手下的弟兄,一呼就是千多人。”我聽見嚇極了,才脫虎口,又入虎穴,從此不敢下鄉,終日躲在勸學所,外麵不露聲色,裏子懸心吊膽。因說:“暑假將臨,我要回富順視察一周,借便回家休息。”宣言某日起身,取道資州而行,把轎雇定,起身之日,早膳後,臨到上轎,對轎夫說,省上有事,我要回省,不回富順,轎資照樣算給。我就轉道向省而走,心想:“報上披露,說我獲有證據,萬一他命手下幾個弟兄,在路上裝做匪人,把我打一頓,把我行篋挑去了,然後問要證據,我拿來怎了。”我轉道走了六十裏,到一個場上,住在一個兩等小學內,稱病不走。心想:你在資州路上等我,我已經改道了,即使探知趕來,我已經住在學校內了。你其奈我何?住了幾日,我怕他派人在上省這條路等我,一日清早起來,我口稱病好了,仍回富順,橫向資州走去。到了資州,心才放下,才算真正出了險。某甲把一個厚黑教主,駭得這樣,也就可以不朽了。某甲是否有此心,不得而知,想他今日看見此文,也要失笑。我寫此段文字,證明我說他手段欠高明,實是昧起良心說的話。我常常探詢某甲起居,聞他在故鄉很好,何時我們晤麵,煮酒談往事,或許他會說:“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我每聞人提及此公大名,心中就震驚不已,大有聞雷失箸光景。
平心而論,此公本事,比我大多了,我之所以未失敗者,“天幸”二字盡之矣。昔人雲:“天下奇謀妙計,無過於腳踏實地。”此公謀非不奇,計非不妙,所惜者,未踏實地。我則謀不能奇,計不能妙,處處腳踏實地做去。至於我辦事,暗中有兩個秘訣,是兩個朋友贈我的,我把它公開出來。
1.我初當省視學時,曾浴春當省長公署教育科科員,專司批答省視學報告,我請教於他,省視學當如何辦?報告當如何做?他一一告訴我,並說道:“省視學的職務,在整頓教育,大凡地方上辦學的人,哪個不想辦好,其所以辦不好者,有他困難的原因,省視學職務,就在解除這種困難。每遇辦學的人,自己心中須想道:‘我是來幫助他的,不是來捉強盜的。’許多省視學,專門搜索辦學者之縫隙,以彈劾幾人為精明,未免有失設置省視學的本旨。”我認為這是至理名言,謹記不忘,此後我查學,絕不主張更換人,遇著不對的地方,就對他說:“某某幾點,你可改了,繼續辦下去,我二次轉來查著,仍是這樣,非據實糾舉不可。”我覺得這樣辦,比另行換人,收的效果大得多。其有非換不可者,我就請他到密室說道:“你不能再辦下去了,可拿個辭職書與我,公事上,我與你敷麵子,否則我就呈報上去,請明令換你。”我得著辭職書後,即報上去,說某人去誌堅決,我再三慰留,他不肯,請揀員接替。其有被人攻擊者,我就說:“趁我在縣,約集機關法團在場,將經手款項,清算明白,免得去職後,受人攻擊,多添糾紛。”我查學報告,大概如此,教育廳檔冊室,還可查到。我一到遂寧,就向知事提出排難解紛四字,這本是我查學的老法子,不料竟因此得免一打,我對於浴春,不能不感謝。
2.我在高等學堂時,有個同班畢業的朋友張列五,有天閑談,我問他:“我輩將來出去辦事,應不應該使用權術,但有時正路走不通,也可略用權術,但有個界限。”我問:“什麼界限?”他說:“事後公開出來,大家都認為該用,甚至受我權術者,也認為該用,這種權術就用得,如或公開不得,就寧可失敗,不可使用。”列五此言,是至理名言,我也把他記著。“權術公開”四字,我認為可補聖經賢傳所不及。我查此案,不免略參權術,今把他公開出來,請讀者諸君,與甲乙丙三君批評一下,再請當日參加此役之人,也批評一下,究竟我在彼時,那些法子,該不該用?以上二者,是我辦事秘訣,今者老夫耄矣,無誌用世矣,特把他公開出來,轉贈讀者諸君。
此次我到重慶,遇著某甲的同舉某君說道:“某甲談及此事,非常高興。他說,李省視學,走到我們縣中,任如何是逃不出我的範圍的,我因為他查得公道,也就等他去了。”可見我怕他支使人在路上搶我,也非過慮。
六十晉一妙文
鄙人今年(民國二十八年)已滿六十歲了。即使此刻壽終正寢,抑或為日本飛機炸死,祭文上也要寫享年六十有一上壽了,生期那一天,並無一人知道,過後我遍告眾人,聞者都說與我補祝。我說:“這也無須。”他們說:“教主六旬誕頌,是普天同慶的事,我們應該發出啟事,征求詩文,歌頌功德。”我謂:“這更勿勞費心,許多做官的人,德政碑是自己立的,萬民傘是自己送的,甚至生祠也是自己修的。這個征文啟事,不必煩諸親友,等我自己幹好了。”
大凡征求壽文,例應補敘本人道德文章功業,最要者,尤在寫出其人特點,其它俱可從略。鄙人以一介匹夫,崛起而為厚黑聖人,於儒釋道三教之外特創一教,這可算真正的特點。然而其事為眾人所共知,其學已家喻戶曉,並且許多人都已身體力行,這種特點,也無須贅述。茲所欲說者,不過表明鄙人所負責之重大,此後不可不深自勉勵而已。
鄙人生於光緒五年己卯正月十三日,次日始立春,算命先生所謂:“己卯生人,戊寅算命。”所以己卯年生的人,是我的老庚;戊寅年生的人,也是我的老庚。光緒己卯年,是西曆一千八百七十九年,愛因斯坦生於三月十九日,比我要小一點,算是我的庚弟。他的《相對論》震動全球,而鄙人的《厚黑學》僅僅充滿四川,我對於庚弟,未免有愧。此後隻有把我發明的學問,努力宣傳,才能不虛此生。
正月十三日,曆書上載明:“是楊公忌日,諸事不宜。”孔子生於八月二十七日,也是楊公忌日,所以鄙人一生際遇,與孔子相同,官運之不亨通,一也;其被稱為教主,一也。天生鄙人,冥冥中以孔子相待,我何敢妄自菲薄!
楊公忌日的算法,是以正月十三為起點,以後每退二日,如二月十一日,三月九日……到了八月,又忽然發生變例,以二十七日為起點,又每月退二日,又九月二十五日,十月二十三日……到了正月又忽然發生變例,以十三為起點。諸君試翻曆史書一看,即知鄙言不謬。大凡教主都是應運而生,孔子生日即為八月二十七日,所以鄙人生日非正月十三日不可。這是楊公在千年前早已注定了的。
孔子生日定為陰曆八月二十七日,考據家頗有異詞。改為陽曆八月二十七日,一般人更莫名其妙。千秋萬歲後,我的信徒,飲水思源,當然與我建個厚黑廟,每年聖誕致祭,要查看陰陽曆對照表,未免麻煩。好在本年(民國二十八年)正月十三日,為厚黑教主聖誕。將來每年陰曆重九登高,陽曆重三日入厚黑廟致祭,豈不很好。
四川自漢朝文翁興學而後,文化比諸齊魯,曆晉唐以迄有明,蜀學之盛,足與江浙諸省相埒。明季獻賊踐蜀,殺戮之慘,亙古未有。秀傑之士,起而習武,蔚為風氣。有清一代,名將輩出,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無一不有。嘉道時,全國提鎮,川籍占十之七八。於是四川武功特盛,而文學則蹶焉不振。六十年前,張文襄建立尊經書院,延聘湘潭王壬秋先生,來川講學,及門弟子,並研廖季平,富順宋芸子,名滿天下,其他著作等學者,指不勝屈,樸學大興,文風複盛。考湘綺樓日記,己卯年正月十二日,王先生接受尊經書院聘書,次日鄙人誕生,明日即立春,萬象更新,這其中實見造物運用之妙。
帝王之興者也,必先有為之驅除者;教主之興也,亦必先有為之驅除者,四時之序,成功者去。孔教之興,已二千餘年,皇矣上帝,乃眷西顧,擇是四川為新教主誕生之所,使東魯聖人,西蜀聖人,遙遙相對。無如川人尚武,已成風氣,特先遣王壬秋入川,為之驅除,此所以王先生一受聘書,而鄙人即嵩生嶽降也。
民國元年,共和肇造,為政治上開一新紀元,今為民國二十八年,也即是厚黑紀元二十八年。所以四川之進化,可分為三個時期:蠶叢魚鳧,開國茫然,勿庸深論,秦代通蜀而後,由漢司馬相如,以至明陽慎,川人以文學相長,是為第一期,此則文翁之功矣。有清一代,川人以武功見長,是為第二時期,此張獻忠之功也。民國以來,川人以厚黑學見長,是為第三時期,此鄙人之功也。
民元而後,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努力工作,把四川造成一個厚黑國,於是中國高瞻遠矚之士,大聲疾呼曰:“四川是民族複興之根據地!”何想,要複興民族,打倒日本,舍了這種學問,還有什麼法子?所以鄙人於所著《厚黑叢話》內,喊出“厚黑救國”的口號,舉出越王勾踐為模範人物。其初也,勾踐入吳,身為臣,妻為妾,是之謂厚;其初也,沼吳之役,夫差請照樣的身為臣妻為妾,勾踐不許,必置之死地而後已,是之謂黑。九·一八以來,我國步步退讓,是勾踐退吳的方式;七七事變而後,全國抗戰,是勾踐沼吳的精神。我國當局,定下國策,不期而與鄙人之學說暗合,這是很可慶幸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餘豈好講厚黑哉?餘不得已也。
鄙人發明《厚黑學》,是千古不傳之秘,而今而後,當努力宣傳,死而後已。鄙人對於社會,既有這種空前的貢獻,社會人士;即該予以褒揚。我的及門弟子和私塾弟子,當茲教主六旬聖誕,應該作些詩文,歌功頌德。自鄙人的目光看來,舉世非之,與舉世譽之,有同等的價值。除弟子而外,如有誌同道合的逸伯玉,或走入異端的原壤,甚或有反對黨,如楚狂沮溺,征生畝諸人,都可盡量地作些文字,無論為歌頌,為笑罵,鄙人都一敬謹拜受。將來彙刊一冊,題目《厚黑教主榮錄》。千秋萬歲後,厚黑學如皎日中天,可謂“其生也榮,其死也榮”。中華民國萬萬歲!厚黑學萬歲,厚黑紀元二十八年,三月十三日,李宗吾謹啟。是日也,即我庚弟愛因斯坦六旬晉一之前一日也。
怕老婆哲學
大凡一國之成立,必有一定重心,我國號稱禮教之邦,首重的就是五倫。古之聖人,於五倫中,特別提出一個孝字,以為百行之本,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全國重心在一個孝字上,因而產出種種文明,我國雄視東亞數千年良非無因也。自從歐風東漸,一般學者大呼禮教是吃人的東西,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國失去重心,於是謀國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戰陣就無勇了,有了這種現象,國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欺淩?
我輩如想複興中國,首先要尋出重心,然後才有措手的地方。請問:應以何者為重心?難道恢複孝字嗎?這卻不能,我國有謀學者,戊戌政變後,高唱君主立憲,後來袁世凱稱帝,他首先出來反對,說道:“君主這個東西,等於廟中之菩薩,如有人把他丟在廁坑內我們斷不能洗淨供起,隻好另塑一個。”他這個說法,很有至理,父子間的孝字不能恢複,所以我輩愛國誌士,應當另尋一個字,以代替古之孝字,這個字仍當在五倫中去尋。
五倫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權的,兄弟朋友之倫,更是早已拋棄了,猶幸五倫中尚有夫婦一倫,巍然獨存。我們就應當把一切文化,建築在這一倫上,全國有了重心,才可以說複興的話。
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積愛成孝,所以古時的文化建築在孝字上。世間的丈夫,無不愛其妻也,積愛成怕,所以今後的文化,應當建築在怕字上。古人雲:“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故孝字可以為全國重心,同時可說,“天下豈有無妻之國哉”,故怕字也可以為全國重心,這其間有甚深的哲理,諸君應當細細研究。
我們四川的文化,無一不落後,唯怕學一門,是很可以自豪的。河東獅吼,是怕學界的佳話,此事就出在我們四川。其人為誰?即是蘇東坡所做《方山子傳》上的陳季常。他是四川青神人,與東坡為內親;他怕老婆的狀態,東坡所深知,故作詩讚美之曰:“忽聞河東獅子吼,掛杖落手心茫然。”四川出了這種偉人,是應當特別替他表揚的。
我們讀《方山子傳》,隻知他是高人逸事,誰知他才是怕老婆的祖師。由此知:怕老婆這件事,要高人逸士才做得來,也可說:因為怕老婆才成為高人逸士。《方山子傳》有曰:“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儼然瞽腴底豫氣象。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亦無不是的妻子,虞舜遭著父頑母囂,從孝字做工夫,家庭卒收底豫之效;陳季常遭著河東獅吼,從怕字做工夫,閨房中卒收怡然自得之效,真可為萬世師法。
怕老婆這件事,不但要高人逸士才做得來,並且要英雄豪傑才做得來。怕學界的先知先覺,要首推劉先生,以發明家而兼實行家。他新婚之夜,就向孫夫人下跪,後來困處東吳,每遇著不了的事,就守著老婆痛哭,而且常常下跪,無不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他發明這種技術,真可渡盡無邊苦海中的男子。
諸君如遇河東獅吼的時候,把劉先生的法寶取出來,包管閨房中呈祥和之氣,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泄泄。君子曰,劉先生純怕也,怕其妻施及後人;怕經曰:“怕夫不匱,永錫爾類。”其斯之謂歟。
陳季常生在四川。劉先生之墳墓,至今尚在成都南門外。陳劉二公之後,流風餘韻,愈傳愈廣,怕之一字,成了四川的省粹。我曆數朋輩交遊中,官之越大者,怕老婆的程度越深,幾乎成為正比例。諸君閉目細想,當知敝言不謬。我希望外省到四川的朋友仔細細,領教我們的怕學,碾轉傳播,把四川的省粹,變而為中華民國的國粹,那麼,中國就可稱雄了。愛親愛國愛妻,原是一理。心中有了愛,表現出來,在親為孝,在國為忠,在妻為怕,名詞雖不同,實際則一也。非讀書明理之士,不知道忠孝,同時非讀書明理之士,不知道怕。鄉間小民,往往將其妻生捶死打,其人率皆蠢蠢如鹿豕,是其明證。
舊禮教注重忠孝二字,新禮教注重怕字,我們如說某人怕老婆,無異譽之為忠臣孝子,是很光榮的。孝親者為“孝子”,忠君者為“忠臣”,怕婆者當名“怕夫”。舊日史書有“忠臣傳”,有“孝子傳”,將來民國的史書,一定要立“怕夫傳”。一般人都說四川是民族複興根據地,我們既負了重大使命,希望外省的朋友,協同努力,把四川的省粹,發揚光大,成為全國的重心,才可收拾時局,重整山河,這是可用史事來證明的。
東晉而後,南北對峙,曆宋齊梁陳,直到隋文帝出來,才把南北統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獨孤皇後發了怒,文帝嚇極了,跑在山中,躲了兩天,經大臣楊素諸人,把皇後的話說好了,才敢回來。兵法曰:“守如處女,出入脫兔。”怕經曰:“見妻如鼠,見敵如虎。”隋文帝之統一天下也宜哉!閨房中見了老婆,如鼠子見了貓兒,此守如處女之說也;戰陣上見了敵人,如猛虎之見群羊,此出如脫兔之說也。聊齋有曰:“將軍氣同雷電,一入中庭,頓歸無何有之鄉;大人麵若冰霜,比到寢門,遂有不堪問之處。”唯其入中庭而無何有,才能氣同雷電,惟其到寢門而不堪問,才能麵若冰霜,彼蒲鬆齡烏足知之。
隋末天下大亂,唐太宗出來,掃平群雄,平一海內。他用的謀臣,是房玄齡。史稱房謀杜斷,房是極善籌謀之人,獨受著他夫人之壓迫,無法可施,忽然想到:唐太宗是當今天子,當然可以製服她,就訴諸太宗。太宗說:“你喊她來,等我處置她。”哪知房太太,幾句話,就說得太宗啞口無言,私下對玄齡道:“你這位太太,我見了都害怕,此後你好好服從她的命令就是了。”太宗見了臣子的老婆都害怕,真不愧開國明君。當今之世,有誌削平大難者,他幕府中總宜多延請幾個房玄齡。我國曆史上,不但要怕老婆的人才能統一全國,就是偏安一隅,也非有怕老婆的人,不能支持全局。從前東晉偏安,全靠王導謝安,而他二人,都是怕學界的先進。王導身為宰相,兼充清談會主席,有天手持麈尾,坐在主席位上,正談得高興,忽報道:“夫人來了。”他連忙跳上犢車就跑,把麈柄顛轉過來,用柄將牛兒亂打。無奈牛兒太遠,麈柄太短,王丞相急得沒法。後來天子以王導功大,加他九錫,中有兩件最特別之物,曰“短轅犢”,“長柄麈”。從此以後王丞相出來,牛兒挨得近近的,手中麈柄是長長的,成為千古美談。孟子曰:“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王丞相對於他的夫人,可真可謂孤臣孽子了,宜其事功彪柄。
符堅以百萬之師伐晉,謝安圍棋別墅,不動聲色,把符堅殺得大敗,其得力全在一個怕字。“周婆製禮”,這個典故,諸君想還記得,謝安的太太,把周公製下的禮改了,用以約束丈夫。謝安在他夫人名下,受過這種嚴格教育,養成養成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習慣,符堅怎是他的敵手。
符堅伐晉,張夫人再三苦諫,他怒道:“國家大事,豈婦人女子所能知。”這可謂不怕老婆了,後來淝水一戰,望見八公山上草木,就麵有懼色,聽見風聲鶴唳,皆以為晉兵,他膽子怯得個這樣,就是由於根本上,欠了修養的緣故。觀於謝安符堅,一成功,一失敗,可以憬然悟矣。
有人說外患這樣的猖獗,如果再提倡怕學,養成怕的習慣,日本一來,以怕老婆者怕之,豈不亡國嗎?這卻不然,從前有位大將,很怕老婆,有天憤然道:“我怕她做甚?”傳下將令,點集大小三軍,令人喊他夫人出來,厲聲道:“喊我何事?”他惶恐伏地道:“請夫人出來閱操。”我多方考證,才知道這是明朝戚繼光的事。繼光行軍極嚴,他兒子犯了軍令,把他斬了,夫人尋他大鬧,他自知理虧,就養成怕老婆的習慣。誰知這一怕反把膽子嚇大了,以後日本兵來,就成為抗日的英雄。
因為日本雖可怕,總不及老婆之可怕,所以他敢於出戰。諸君讀過希臘史,都想知道斯巴達每逢男子出征,妻子就對他說道:“你不戰勝歸來,不許見我之麵。”一個個奮勇殺敵,斯巴達以一蕞爾小國,遂崛起稱雄,倘平日沒有養成怕老婆的習慣,怎能收此良果?
讀者諸君,假如你的太太,對於你,施下最嚴酷的壓力,你必須敬謹承受,才能忍辱負重,擔當國家大事,這是王導、謝安、戚繼光諸人成功秘訣。如其不然,定遭失敗。唐朝黃巢造反,朝廷命某公督師征剿。夫人在家,收拾行李,向他大營而來。他聽了愁眉不展,向幕僚說道:“夫人聞將南來,黃巢又將北上,為之奈何?”幕僚道:“為公計,不如投降黃巢的好。”此公卒以兵敗伏法。假令他有膽量去迎接夫人,一定有膽量去抵抗黃巢,決不會失敗。
我們現處這個環境,對日本談抗戰,對國際方麵,談外交手腕,講到外交,也非怕學界中人,不能勝任愉快。我國外交人才,李鴻章為第一。鴻章以其女許張佩倫為妻,佩倫年已四十,鴻章夫人,嫌他人老,尋著鴻章大鬧。他埋頭忍氣,慢慢設法,把夫人的話說好,卒將其女嫁與佩倫。你想:夫人的交涉都辦得好,外國人的交涉,怎麼辦不好?所以八國聯軍那麼困難的交涉,鴻章能夠一手包辦而成。
基於上麵的研究,我們應趕急成立一種學會,專門研究怕老婆的哲學,造就些人才,以備國家緩急之用。舊禮教重在孝字上,新禮教,重在怕字上。古人求忠臣於孝子之門,今後當求烈士於怕夫之門。孔子提倡舊禮教,曾著下一部《孝經》,敝人忝任黑厚教主,有提倡新禮教的責任,特著一部《怕經》,希望諸君,不必高談“裁矗”隻把我的《怕經》,早夜虔誦百遍就是了。
教主曰:夫怕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怕。
教主曰:其為人也怕妻,而敢於在外為非者鮮矣。人人不教為非,而謂國之不興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怕妻也者,其複興中國之本歟。
教主曰:唯大人為能有怕妻之心,一怕妻而國本定矣。
教主曰:怕學之道,在止於至善,為人妻止於嚴,為人夫止於怕。家人有嚴君焉,妻子之謂也。妻發令於內,夫奔走於外,天地之大義也。
教主曰:大哉妻之為道也,巍巍乎惟天為大,惟妻則之,蕩蕩乎無能名焉,不識不知,順妻之則。
教主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怕妻,而不知為怕者眾矣。
教主曰:君子見妻之怒也,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必誠必敬,勿之有觸焉而矣。
教主曰:妻子有過,下氣怡聲柔色以諫,諫若不從,起敬起畏,三諫不聽,則號泣而隨之;妻子怒不悅,而撻之流血,不敢急怨,起敬起畏。
教主曰:為人夫者,朝出而不歸,則妻倚門而望,暮出而不歸,則妻倚閭而望,是以妻子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教主曰:君子之事妻也,視於無形,聽於無聲,如閨門,鞠躬如也,不命之坐,不敢坐,不命之退,不敢退,妻憂亦憂,妻喜亦喜。
教主曰:謀國不忠非怕也,朋友不信非怕也,戰陣無勇非怕也。一舉足而不敢忘妻子,一出言而不敢忘妻子,將為善,思貽妻子令名,必果;將為不善,思貽妻子羞辱,必不果。教主曰:妻子者,丈夫所托而終身者也,身體發膚,屬諸妻子,不敢毀傷,怕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妻子,怕之終也。
《右經》十二章,為怕學入門之道,其味無窮。為夫者,玩索而有得焉,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
新禮教夫妻一倫,等於舊禮教父子一倫,孔子說了一句,“為人止於孝”,同時就說“為人父止於慈”,必要這樣,才能雙方兼顧。所以敝人說“為人夫止於怕”,必須說“為人妻止於嚴”,也要雙方兼顧。
現在許多人高唱“賢妻良母”的說法,女同誌不大滿意,這未免誤解了。“賢妻良母”四字,是順串而下,不是二者平列。賢妻即是良母,妻道也,而母道存焉。人子幼時,受父母之撫育,稍長出外就傅,受師保之教育,壯而有實,則又舉而屬諸妻子。故妻之一身,實兼有父母師保之責任,豈能隨隨便便,漫不經意嗎?妻為夫綱,我女同誌,能卸去此種責任嗎?
男子有三從,幼而從父,長而從師,由壯至老則從妻,此中外古今之通義也。我主張約些男同誌,設立“怕學研究會”,從學理上討論;再勸導女同誌,設立“吼獅練習所”練習實行方法,雙方進行,而謂怕學不昌明,中國不強盛者,未之有也。
【按語】於1946年由晨鍾書局出版。這是一篇著名的文字遊戲,典型的李宗吾風格,顛倒成見、誇張幽默的文風躍然紙上,對曆史人物的諷刺挖苦、嘲笑戲弄淋漓盡致,在令人捧腹的同時,也發人深思。流俗以為怕老婆是膽小猥瑣男人的特征,但李宗吾卻認為恰恰相反,“怕老婆這件事,不但要高人隱士才做得來,並且要英雄豪傑才做得來”。他舉劉備為“怕學界的先知先覺”,曆數隋文帝楊堅、唐太宗大臣房玄齡、東晉名臣王導、東晉名將謝安、明朝大將戚繼光等怕老婆的趣事,證明“官之越大者,怕老婆之程度越深”。他甚至提出男同誌設立“怕學研究會”女同誌設立“獅吼練習所”的主張,荒誕之外,頗有黑色幽默的意味。
親訪宗吾答客門
問:“先生能否暫將厚黑學收起不講,專在文化學術方麵多加發揮與著述,以餉國人?”
答:“這是辦不到的!十年以來,已有很多朋友勸我不必再談厚黑。殊不知厚黑是“說得做不得的”,我們既不能應用,又不能不講;不講,心中反而難受。若想勸我不講“厚黑”,無異於勸公孫龍不講“白馬非馬”,這是萬萬辦不到的。我本著“說得做不得”的信條,盡量發揮厚黑哲理來創教立學,試問這樣無冕王,惟我獨尊,又誰能比得我優遊自豪呢?且古今真理,隻有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孔孟的仁義,老子的道德,佛耶的慈悲博愛,和宗吾的厚黑,均是一個真理,不過說法不同罷了。若是各有發明,各立一說,不相假借,便是各有千秋。這樣,比起及身得誌的人,我覺得尤勝一籌,又何必用世呢?你屢來信勸我不講厚黑,怕我前途有阻,我想當年基督尚肯以身殉教,區區之阻,又何足以使教主不談厚黑呢?”
問:“先生滿腹經綸,是當代的一個諸葛孔明呢,先生自忖以為如何?”
笑著答道:“孔明何足道哉!他的名士氣太高了!單就用兵而論,他猶不及先帝,先帝不過借他來懾服頭腦簡單的關張趙黃諸人罷了,實則他尚被先帝玩弄於股掌之中的。不然,伐吳之役,帝何以不使孔明自將呢?且孔明用馬謖守街亭,實為大失著(當用魏延);軍敗而斬馬謖,尤為大失著,蜀之窮蹙以亡,斬馬謖時,已肇其因了。孔明無能為如此,何足道哉!”
問:“先生看,古今來誰是可取的呢?”
答:“我不是說作一薑太公的話嗎?實則千古可取法者,唯此一人。太公年至八十,尚能佐周克商,已是亙古奇跡。厥後蘇秦誦其陰符,而合六國;張良用其兵法,而滅秦楚。試問:厚黑遠祖,舍太公還有何人呢?鄙人實是他百代的徒孫,想抉發出這千古不傳的秘訣,以光前裕後的。”
問:“先生治學的門徑,可以見告嗎?”
答:“我平生治學,實得力於八股義法的‘截搭題’,那是很合乎辯證法的邏輯的。我的厚黑及一切著作,都是從中推衍而出的。”
問:“先生莫非是說笑話吧!”
答:“不是笑話,我確是得的這一套八股法寶。如若不信就請以後對於八股義法多下些工夫。”
問:“先生的著作,出版的,未出版的,一共有多少種?”
答:“出版的有《厚黑學》《厚黑叢話》《宗吾臆談》《社會問題之商榷》《製憲與抗日》《中國學術之趨勢》《心理與力學》《孔子辦學記》《吊找校長之奇案》《孔告大戰》《怕老婆的哲學》十餘種。現在正寫的,及已寫成未發表的,還有《中國民族特性之研究》《政治經濟之我見》《敘屬旅省中學革命始末記》《性靈與磁電》《迂老隨筆》等種種。談正經道理的,有《社會問題之商榷》《考試製度之商榷》《製憲與抗日》《中國學術之趨勢》《心理與力學》五書。其餘的正經的作品,因尚未問世,暫可不談。其實我已老了,還著作什麼書呢?真可謂不自量。”
問:“先生以往的資曆,及目前的身世境遇如何?”
答:“我早年受教於富順名八股家盧彖先生之門,後人成都高等學堂學習數理,曾加入同盟會。民國以來,充督署科長,全省官產清理處處長,擢為重慶海關監督未就,後長富順縣中,綿陽省中。再任省督學多年,曾出川考察各省教育。北伐後,入省府任編纂委員,去年始解職歸家。我自幼生於窮家,經一生奮鬥的結果,已有小積蓄,現有市宅一所,水田三處,收租百石,生活尚稱小康。生有二子,長子甚有能幹,曾任富順教育局長,及自井中學校長;次子曾在成都工業讀書。不幸兩子均於近年中先後死去,現有老妻寡媳及三孫四孫女,請有塾師,就家中教讀。這便是我的大概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