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風起兮,雲飛揚(3 / 3)

張萬鈞談到這裏,深為感慨地提到,他到天津堿廠之後的每一項科研成果,除了廠裏領導的信任與支持以及自己的努力,也無不包含著他妻子井樹庚的一半心血。

這絕對不是言過其實。張萬鈞剛到堿廠時,住在廠裏分給他的四個人合住的單身宿舍。他愛人井樹庚帶著孩子住在娘家。井樹庚父母的住處隻有兩間平房,她父母與她弟弟住一間,她帶著孩子與妹妹住一間。這樣哪裏還有張萬鈞的容身之地?所以,井樹庚又要帶孩子又要上班,從來對張萬鈞不能管家沒有說過一句怨言。一年後,廠裏在一個叫北林村的地方給張萬鈞分了一間平房,由於他全身心地撲在科研上,沒有時間顧家,井樹庚不但發自內心地理解張萬鈞,還經常幫助張萬鈞抄寫論文和繪圖。所以,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一定有一個賢惠豁達的女人。

張萬鈞到天津堿廠工作兩年以後,以令人折服的成就由工人身分恢複為防腐技術員,管理車間的試驗室並負責技術改造,在這期間又攻克了電鍍後的汙水處理等科研項目。

1979年初,張萬鈞被提拔為車間副主任兼技術主任,成為一萬多人的天津堿廠當時科級幹部中的少壯派。

1982年8月10日,張萬鈞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83年,張萬鈞由車間副主任提升為主任,並且還是預備黨員的他就擔任了車間黨支部書記。

張萬鈞自1979年擔任車間副主任至1983年改任主任,一直到1985年他調離天津堿廠的五年多的時間,他所領導的車間年年被評為全廠五十多個車間的排頭兵,而且是全麵先進的車間,可以說有多少評先進項目他們就奪多少麵紅旗,被譽為全廠奪紅旗的“專業戶”……

啊,張萬鈞生命裏程中的每一步進取,不正如同這條在軟基上伸展的進場路,背負著來自這樣或那樣的壓力,靠頑強地擠與軋,直直地延伸。

5、一個美國人的遊戲加一個日本人的戲謔

張萬鈞到開發區不久,就聽到了兩則傳聞。

在這兩則傳聞裏,扮演主要角色的一個是美國人,一個是日本人。這兩個人所做的遊戲,雖然在方式上有別,一個戲謔,一個詼諧,但所涉及的內容卻是一個,即關於開發區的綠化問題。

那是開區選定塘沽鹽場三分場這片一望無際的鹽灘地後,伴隨著1.2平方公裏生活區的開發,綠化問題顯得愈發地迫在眉睫。平坦的柏油馬路修成了,一座座樓房拔地而起,但是放眼望去,肆虐的海風卷著工地的沙塵紙屑在赤裸裸的地麵和灰的、白的、紅的樓房之間撒潑耍野,並做出一些惡作劇似的調戲,令本來為數稀少的行人逃亡樣掩麵躲避。每當傍晚下班後,坐落在生活區的開發區“工委”和“管委會”機關工作人員幾乎都乘班車回天津市裏的家了,與生活區隔路相望的工業區一些外國企業的老板也乘坐自己的轎車到市裏的賓館下榻,企業的工人幾乎都是塘沽區的人,一下班各自騎自行車回家了,刹那間開發區變得杳無人跡,加之海風淒厲地打著嚎泣般的呼哨,儼然如同一座荒郊野外的墳塋,空曠、孤獨、冥寂,冷森森駭人。

張萬鈞不無苦澀地咂咂牙花告訴筆者,他那時聽說有一個外企老板回國,他的親友問起在中國天津經濟技術開發區的地理環境和人文環境,他簡單地描述過後,他的那些親友聽後大驚失色地一聳肩胛,雙手無奈地一攤,連呼:“那不是厄爾巴島和聖赫勒拿島麼?!”這些人大聲驚呼的“厄爾巴島”和“聖赫勒拿島”,是指十八世紀初葉建立法蘭西第一帝國的“百日王朝皇帝”拿破侖一世在被歐洲反法聯軍打敗後和兵敗滑鐵盧後兩次被放逐的兩個荒無人煙的島嶼。他們把到開發區來投資辦廠與拿破侖放逐“厄爾巴島”和“聖赫勒拿島”同日而語,相提並論,豈不意味著誰到這裏來誰就成了流放犯?實在叫人聽了受刺激。

可是冷靜一想,《水滸傳》中的豹子頭林衝被發配到一千多年前的河北滄州,那時人跡罕至的滄州還到處是茫茫的蘆葦,每到春、夏時節,蘆葦素華高潔,葦杆揚輝,葦葉舒翠,蘆花似錦,微風吹過,掀起碧濤綠波,加之野鴨蹁躚,狐竄兔奔,鳥鳴蟲嘶,不乏大自然的生命意緒和盎然的生機。可是這裏,如今依然是“白茫茫一片真幹淨”,寸草不生,看不到一點兒綠色,怎麼能不叫人聽了毛骨悚然呢?

沒有綠色就少有生命。

沒有綠色的生命即使活著也倍感孤獨和淒涼。

故而,本應擁有綠色的生命對綠色的渴求將是多麼的焦灼和急切!

這時開發區的指揮神經中樞敏感地意識到,沒有綠化,就沒有現代化。如果不盡快解決開發區的綠化問題,植樹種草,美化環境,改變生態條件,將嚴重地阻礙開發區的招商引資,一些海內外的企業家本來想到這裏來投資辦廠的就會因生態環境的堪憂而另選他就。天津經濟技術開發區是我國改革開放後第一批在沿海港口城市興辦的十四個開發區之一。廣州、大連、上海、青島、連雲港等,哪一個當時的地理條件和自然環境都要比這裏優越,或者講起碼不比這裏差。選擇到開發區投資的中外企業,都如同候鳥,哪裏適合其生存又易於其發展就往哪裏奔。這些商品經濟社會的寵兒,在他們的倫理道德中絕對沒有“從一而終”的理念,也沒有“無私奉獻”的信條,賺錢是他們至高無上的準則。但這又是天經地義,無可非議的。

於是,開發區“管委會”就開發區的綠化緊急招賢納土,在盛邀專家學者出謀劃策的同時,還來了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即不論哪路神仙,誰解決了開發區的綠化,就將給誰在開發區樹碑立傳,讓其流芳千古,名垂青史。

這時,一位美國的綠化專家登台亮相了。

據悉,這位美國籍綠化專家在國際園林綠化界頗有點名聲。

中國人的頭腦裏依然固守著“遠來的和尚會念經”的觀念,況且,美國的生態環境的營造和保護,的確比我們要超前得多。所以,開發區“管委會”的有關人士自然對這位權威以貴賓相待,又是介紹情況又是陪著實地考察。

這位美國籍綠化專家在開發區的考察中,走走停停,不時地彎腰抓起一撮土,嗅一嗅,再用手撚一撚,臉上的表情沉靜似水,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態。

他在臨走時,叫隨行人員包了一團半濕不幹的土,說是回到美國進行科學化驗和指標分解,然後再到開發區時,會把如何改造土壤和綠化的可操作性方案帶來。

“管委會”的有關人士聽罷,連聲道謝,並表示時刻靜候佳音。

過了一段時間,總算從美利堅合眾國傳來了信息。

“他怎麼說?”

“他說這裏的土壤含鹽量太高,在美國像這樣的土地是不搞綠化的。”

“他就這樣打發我們啦?”

“他雖然對我們表示感謝和同情,卻愛莫能助。”

這位精明的美籍綠化專家,給開發區玩了一把詼諧的遊戲。

可是,另一則傳聞裏的日本人,就屬於“嘴上架鐵絲網”,話出口鐵蒺藜般刺人了。

這位日本人據說是個“天津通”。解放前在天津的“日本租界”生活過,抑或是侵華日軍的軍事長官或者是外交官員以及商賈的家小眷屬。因此,他對天津的地理位置及其人文掌故“門兒清”。不過,聽說此人素有“中國情結”,尤其是對天津更是情有獨鍾。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後,他是第一批到天津來投資辦廠的外國企業家,因此對天津的投資環境可謂耳熟能詳。

對於天津經濟技術開發區的選址,他一直在密切關注。

這天,先期開發的開發區起步區地域上的海水剛剛排出不久,他便來了個捷足先登。

此公像眾多的日本男子一樣,五短身材,敦實健壯,扁平的臉上架著一副銀邊兒琺琅眼鏡,上嘴唇蓄著扁擔樣的一字胡,使看過抗戰影片的人們覺得依稀像個龜田第二。

他站在一個鹽池的堤岸前,君臨天下樣地傲視遠矚,隻見前方依然是白茫茫天水相連的鹽灘,近處是乞丐似髒兮兮砢磣不堪的軟基,一堆堆尚未拉走的鹽垛孤墳似的散落著,呼嘯的海風吹得他站立不穩,有時不禁趔趔趄趄地倒退兩步。他凝視良久,臉上冷冷一笑,嘴角隨之泛出幾道揶揄的漣漪,戲謔地說了句:“中國不愧是神話的故鄉呀!”他說到這裏,突然一揚下頦,聲音愈發顯得辛辣,“可是,現在已經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人類在借助於包括哈勃望遠鏡在內的一係列高科技成果,將智慧的目光已經越過遙不可及的150億光年。並且,在不久的將來,電腦有可能被光腦所取代。同時,西方一些醫學發達國家,不僅已經在克隆牛羊之類的牲畜,而且也在秘密地克隆人類自己。沒想到,在這裏卻還在演繹著人類童年的神話,簡直不可思議!”

這位“天津通”的一番嘲諷,一言以蔽之:中國人在連草都不長的地方搞開發區,簡直是天方夜譚,是在編造二十世紀的神話。

如果我們不帶成見而是把這位日本企業家作為一個說話刻薄的友人,那麼他所說的中國是神話的故鄉這話就不屬於子虛烏有了。

不是麼?盤古開天辟地,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誇父逐日道渴而死為鄧林,不周山傾,刑天舞戚,精衛填海,嫦娥奔月,羿射九日,吳猛擲符,以至於什麼折楊柳歌,僵樹自立,什麼不死藥,還魂樹,聚寶盆,等等,不一而足。難怪有一家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洋洋上百萬言的《中國神話大全》。

但是,神話大多是遠古時期的人類對大自然和各類文化現象的理解及其想像,屬於蒙昧的藝術,是異想天開的創作。所以,神話的發達標誌著科學的無知。當宇宙科學告訴我們嫦娥住的廣寒宮和吳剛斫桂的月亮隻不過是一個沒有生命存在的大石頭,我們過去以“中國人富於想像”而自豪不已的浪漫難道就不因渾然無知而感到有點尷尬?

可是,今天有些中國人依然在炮製神話並且樂此不疲。尤具欺騙性的是當今十分走紅的武俠小說和由這些武俠小說改編而成的電視劇。這些小說和電視劇中的人物,不僅長相打扮如妖魔鬼怪,而且呼風喚雨,騰雲駕霧,躥房越脊,上天入地,施魔鬥法,變幻莫測。據說有一個讀小學的孩子煞有介事地告訴他爺爺:“我從明天起就練習輕功,像《射雕英雄傳》中的郭靖和《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無忌,要不就學東邪西毒,隻要使展一下輕功,用力一躥,奧運會的跳高呀、百米和中長跑呀、馬拉鬆呀,還有跨越障礙一類的項目呀的金牌統統都是我的,然後我用得到的好多好多的獎金,給您買寶馬轎車,再給您買一幢花園別墅,叫您好好地享清福。”他爺爺一聽唬了個嘴大眼小,又是擺手又是驚呼:“我的好孫子,爺爺也不用你給我買什麼寶馬和添什麼別墅,千萬別練什麼輕功,更不要學什麼東邪西毒,那些都是胡編亂造的歪門邪道,是騙人的。中國人要是那麼有本事,當年還怕小日本兒?還用得著當亡國奴?你就給我踏踏實實地讀書吧,老師教的才是真本事。”

可見,神話和這類時下走紅的武俠書以及一些武俠打鬥片,對飽食終日者是消遣,對為生計奔波的芸芸眾生是苦中作樂,而對於蒙童則是騙術邪流了。

因此,神話越是發達的民族似乎越是蒙昧的民族。

因為,神話是想像的巨人和科學的矮子交媾的產物。

倘若這位“天津通”僅僅是針砭中國人太富於浪漫的想像還能令人能夠冷靜地反思,但是他的戲謔卻明明是指開發區根本不可能建設成現代化的園林式的工業城市。

張萬鈞聽了這兩則傳聞,眉頭微蹙,話語緩慢而凝重:“那個美國人玩的遊戲,雖無可厚非,但缺少了點兒遊戲規則。那個日本人的比喻,話雖難聽了點兒,卻激勵我們要發奮立誌。但話又說回來了,開發區要是搞不好,不是神話也成了神話;開發區要是搞好了,說是神話也變成了現實。我們要是把鹽灘變成綠洲,那豈不是充分顯示我們中國人既富於想像又能夠務實的雙重風流!”

6、鮮雞蛋變成鹹雞蛋的鄭告

張萬鈞到開發區來之前,雖然知道開發區所選的地點是個大鹽板兒,但是,退海後的土質裏究竟含鹽量有多少,卻不得而知。於是,他決定來個“要知梨子的滋味就親口嚐一嚐”。

這天,他身穿還是在天津堿廠工作時發的藏藍色勞動布工作服,騎著跟了他好幾年的那輛半新不舊的飛鴿牌自行車,來到開發區的一塊剛剛排完海水的泥塘邊,挖了一團黑糊糊的泥巴,用帶來的塑料袋裝好,騎上自行車回到了家。

剛剛下班換好衣服正準備洗手做飯的井樹庚,見張萬鈞手裏拎著一團東西,臉上還一副喜滋滋的樣子,就笑著問:

“怎麼,今天撿到金元寶啦?”

張萬鈞沒有完全聽清,不禁問了一句:“你說什麼?”“我說你今天準是撿到金元寶啦,要不你怎麼高興得都合不攏嘴了。”

“噢,對,今天是撿了個金元寶回來。給,開開眼。”張萬鈞嘴一樂,伸手將塑料袋裏的泥團往井樹庚麵前一送。

井樹庚一見塑料袋裏有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又有種說不出來的異味,疑惑地問:“什麼東西呀,這麼髒裏咕唧的?”“這叫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張萬鈞說著撐開塑料袋。

井樹庚看罷不由一驚:“你帶回家這麼一大塊髒兮兮泥巴幹什麼?”

“自然是物有所用啦。”張萬鈞得意地一笑,“哎,咱們家的雞蛋放在什麼地方啦?”

“幹什麼?”

“用這些泥包上幾個。”

“你想淹鹹雞蛋呀?”

“也算是吧。不過,我主要還是想看看這些土壤裏到底含鹽量有多大。”

“又是為了你那個綠化。”

“這叫賣什麼得吆喝什麼嘛。”

“你呀,幹什麼都這麼投入。”井樹庚白了張萬鈞一眼,那表情,與其說是對丈夫執著的工作精神的嗔怪,莫如說是誇獎。

張萬鈞來不及換衣服,手也不洗,水也不喝一口,接過井樹庚遞給他的鮮雞蛋,蹲在地上開始用帶回來的泥巴,團了又團,包了又包。

“行啦,包兩個就得了。”井樹庚見張萬鈞興致勃勃地不肯停手,連忙製止。

“心疼啦?”張萬鈞向妻子一笑,額頭上汗珠子直往下掉。

“看你累的。”井樹庚急忙拿過毛巾替張萬鈞擦擦額頭上的汗,辯白地說,“誰心疼啦,你不是就做個試驗嘛,有兩個還不行?家裏又不吃鹹雞蛋。”

張萬鈞表示感謝地向妻子一笑,隨之臉上做了個詼諧的表情:“我這是誇你哪,意思是說你處處注意精打細算,勤儉持家。”

“誰用你誇。”井樹庚心甜地一笑。

張萬鈞稱讚井樹庚勤儉持家,的確說的是事實。

這裏,無妨從他們結婚時說起。

井樹庚與張萬鈞燕爾新婚,正值“文革”的浪潮,風起雲湧,驚濤裂岸,壁立千仞,幾年前紅衛兵和造反派“破四舊、立四新”的吼聲猶言在耳。曾被視為階級異己分子後代的張萬鈞與井樹庚的婚事,自然是怎麼“革命”怎麼辦。

那時,張萬鈞的大姐張顯榮已於1952年舉家搬遷到天津市河東區鐵路職工家屬宿舍居住。張顯榮的丈夫是鐵路職工,一直在天津火車站工作。他們一家五口人隻住一間十四平米的平房並一間四平方米的套間。這個套間,子女少的人家就用作儲藏物品的倉庫,像張顯榮這樣孩子多的人家,就作為了睡人的屋子。

那時,張萬鈞還在遼寧撫順電瓷廠工作,所以他們的婚事就靠他大姐張顯榮幫助操辦。

張顯榮將那個四平方米的套間拾掇幹淨,用木板支了張雙人床,在外間屋與套間的門掛了個布簾,這個套間便成了張萬鈞和井樹庚新婚之夜的“洞房”。

張萬鈞述說到這裏,語調依然略有些悲愴地講,他們的結婚比起現在的年輕人結婚,那還叫結婚麼?除了簡單的被褥,可謂家徒四壁,一無所有。他不但沒給新婚妻子送什麼貴重禮物,就是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給她買。隻是買了一些塊兒八角一斤的水果糖和奶糖,還有兩三塊錢一條的香煙,以供參加婚禮的親戚朋友來了抽支煙,吃塊糖。結婚儀式上,兩個人原來上班穿什麼衣服現在還穿什麼衣服,也沒有拜天地那麼一說,隻是給長輩人鞠個躬。不過,新郎新娘給老人鞠躬之前,先要手拿《毛主席語錄》,當時叫“紅寶書”,貼在胸口,恭恭敬敬地站在毛主席畫像前,極虔誠地喊“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還要接著喊“敬祝林副主席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那時的《黨章》上規定林彪是毛澤東的接班人,是副統帥。一麵喊,還要一麵將《毛主席語錄》舉過頭。

張萬鈞新婚假斯還沒滿,便提前兩天動身趕回了撫順電瓷廠,井樹庚也回了娘家。

從此,他們便開始了長達三年的牛郎織女般的夫妻兩地生活。

轉年,井樹庚生下了兒子張弘。

那時,井樹庚和張萬鈞沒月的工資加在一起,還不足90元。

可是井樹庚知道,張萬鈞獨身在外,一日三餐大多在工廠食堂吃,花費大,所以叫他盡量少給她寄錢。可是她自己呢,帶著兒子住在娘家,父親早就失去了經濟來源,雖然哥哥姐姐們也寄點兒錢來,但經濟上還是相當拮據的。所以,她上要管老,下要管小,自己隻能是節衣縮食,再苦再難也要自己忍受著。

井樹庚有時候感到太難了,也想把自己的苦衷寫信告訴張萬鈞,可是冷靜下來一尋思,告訴他又有什麼用呢?撫順與天津千裏迢迢,他又回不來,即使回來也是住上十天半月的就又得走,除了增加他的思想負擔和花費,還是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當張萬鈞第三年由撫順對調回到天津時,已經快兩歲的兒子張弘跟著井樹庚到天津火車站去接他,居然不認識他。

張萬鈞看著兒子張弘以陌生的目光瞪著自己,井樹庚幾次催促他叫爸爸,他都喊不出來,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少頃,他眼圈濕潤地一把抱起兒子,脖上的喉結一提一落,噪音嘶啞地對張弘說:“兒子,爸爸再也不會離開你們了。”

井樹庚見狀,鼻子一酸,急忙轉過身去,大滴大滴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是高興?是委屈?她一時說不清楚。

張萬鈞雖然與井樹庚夫妻團聚,後來天津堿廠也總算分給了他們一間半住房,然而,他們不僅要白手起家,吃的穿的鋪的蓋的凡是過日子用的都需要添置,而且不久又增口添丁,生下了女兒張姬,由三口人變成了四口之家。增加一個孩子,比多一個大人花費還要多。可是,他們兩個人的工資呢,從結婚到現在卻分文沒長。

大凡經過“文革”的人都清楚,在“文革”期間,“階級鬥爭”是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上麵的心思全部用在了“革命”上。雖然在口號上也強調“抓革命、促生產”,但“促生產”無疑被擺在了從屬地位。因此,“革命”可以衝擊一切,壓倒一切,代替一切,甚至連老百姓的吃飯問題都“革命”了。因此,當時盛行一句話,即“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革命”大浪排空,生產直落低穀,國民經濟都到了全麵崩潰的邊沿,哪還有能力增加職工的工資?所以,“文革”十年,全國職工的工資基本上是“十年一貫製”,有的人甚至十幾年工資沒有增加一分錢。

張萬鈞一家在這種漫長的“窮過渡”中,沒有出現“衣不遮體、食不果腹”,一家大小出門穿的衣服還像模像樣,兩個孩子上學的學費該交的交,書本該買的買,親戚朋友的紅白喜事兒該湊份子也湊份子,該怎麼打理怎麼打理,日子過得叫外人看著並不寒酸,張萬鈞的整個心思又都在單位的工作上,這就多虧了井樹庚會算計。常言道:“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要受窮。”說的就是這麼個理兒。

不過,井樹庚談到這個情況,心裏不無傷感地說,張萬鈞剛到開發區時,很少回家,她有時去看他,就把女兒張姬鎖在屋子裏。那時,張姬才十來歲,她對女兒說,姬,媽媽去看看你爸爸。懂事的女兒緊抿著嘴唇,問道,媽媽,您什麼時候回來?井樹庚知道女兒一個人被鎖在屋裏膽小,於是就告訴她,乖,媽媽看看你爸爸馬上就回來。張姬知道媽媽是擔心爸爸的身體,於是說,媽媽,你去看我爸爸吧,我一個人在家裏不怕。井樹庚聽了女兒這話,心裏一陣發酸。她知道,女兒越是說不怕,其實越是害怕。可是,不把女兒鎖在屋子裏又怎麼辦呢?要是經濟上富裕,花錢請個保姆什麼的,不就不會把小小的女兒一個人鎖在家裏啦?可是,那時的經濟條件不允許,就隻能委屈孩子了。

眼下,張萬鈞知道井樹庚不叫他用從鹽灘帶回來的泥巴多包雞蛋,倒不是吝借,而是一來做實驗不需要那麼多,二來真要醃成鹹雞蛋人們也不愛吃。塘沽這地方的人都講究醃鹹鴨蛋,還沒聽說過醃鹹雞蛋的。於是,他將兩個用泥巴包好的鮮雞蛋用張報紙團緊,放在室外的窗台上,然後拍拍手上的泥巴,幽默地說了句:“我要看看,究竟我有沒有吃鹹雞蛋的口頭福兒。”

井樹庚仄了他一眼,譏誚地說:“還看什麼?用不了一個月,保準叫你當鹹鴨蛋一樣卷大餅吃。”

張萬鈞聽罷仍不相信:“是麼?”

井樹庚感到好笑地說:“這有什麼奇怪的?過去,塘沽這個地方家家醃鹹鴨蛋,都是用這個辦法。不信,你就等著瞧。”

果然過了沒多久,張萬鈞打開包著的報紙一看,頓時覺得像是從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驀地闖進點著上千度燈泡的房間,眼珠被刺得發痛,眼簾條件反射地急速閉合,頻頻眨動,並吸腹隆胸,一口驚愕之氣隨之由丹田驀地提到了嗓子眼兒。隻見原來包成橢圓型的黑泥團,泛出一層銀白,似霜,似雪,如膏,如脂,遠看像個白絨球,近瞧似個水晶體,白中爍亮。他端詳片刻,緩緩地將淤積在喉嚨口的氣團籲出:“呀,真沒想到,這土壤裏含鹽量這麼高哇?!”

張萬鈞立刻磕碎雞蛋外殼,剝開,咬了塊蛋青,品味地咂咂嘴,不由地點頭:“嗯,是快成鹹蛋了。”

“要不我怎麼勸你,這裏搞不了綠化呢!”

“看來,困難是很大呀!”張萬鈞臉色凝重,仿佛從鮮雞蛋變成鹹雞蛋的過程得到鄭告:要在開發區搞綠化,必將是“路漫漫其修遠兮……”

此時已有數據顯示,在開發區選址的這片鹽灘上,一米土體,平均含鹽量為4.73%,最高達7%以上,為中國海岸帶土壤含鹽量之最。然而,植物對土壤的生長要求,一般含鹽量最高不能超過0.5%。

這就清楚不過地說明,這片鹽灘的含鹽量,是一般植物生長承受力的十倍至十幾倍。

看來,這裏的確是綠化的禁區呀!

不過,此時的張萬鈞已是被刺激得如同一個血脈賁張的鬥士,將義無反顧,持劍在手,挺身而出,奮力搏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