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古代的“五溪蠻地”,10餘年前還是湖南省有名的貧困縣。但近些年來,全縣財政收入增長近50 倍,連續4年突破億元大關。人民生活得到了明顯改善。今後,隻要係統開發煙草、畜牧、油料、柑橘、藥材5 大係列,並且進一步開發旅遊資源,鳳凰的麵貌還會有更大的改變。
鳳凰——我的第二故鄉,你風光旖旎,人傑地靈。我衷心祝願你在神州大地上展翅騰飛,扶搖萬裏,為改革開放的曆史譜寫新的篇章。
第三節 外公王時澤與辛亥革命
外公對我恩重如山!我從小被父親遺棄,出生之後一直在外公家長大。
1957年,我考上了南開大學中文係。外公興奮極了。他不顧71歲高齡,親自送我遠行——坐火車從長沙到天津,一直坐著硬座;由於那時武漢長江大橋還沒建成,到漢口之後還改乘輪渡過江,轉了一次車。1962年夏天我將從大學畢業,外公盼我回鄉探親。為籌措路費,他賣掉了家中唯一值錢的東西——書桌。
令我痛心的是,那年正月初八他剛剛參加完湖南省省長程潛舉行的一次春節宴會,初九早晨就無疾而終,享年76歲。
外公喜愛說話。但在家裏,他的話卻很少有人聆聽,原因之一是我輩後人大多年幼無知,他講的那些事情根本就聽不懂,也不感興趣;二是因為當年以階級鬥爭為綱,他講的不少事情都犯忌,搞不好隨時都會惹上麻煩。直到60年代初,湖南省文史館廣泛征集文史資料,派了一位叫毛居青的工作人員找他聊天。外公一開口,毛居青就連說:“有史料價值,有史料價值!”勸他馬上動筆寫下來。毛居青走後,外公得意而幽默地說:“原來我一肚子都是史(屎)呀!”打倒“四人幫”之後我才知道,毛居青之所以能成為我外公的“伯樂”,是因為他本人是一位飽學之士。他撰寫的《黃興年譜》就是一部力作,曾受到前國家副主席王震的好評。
外公的一生就是一部風雲激蕩的中國近現代史。在親朋好友中,他最引以為榮的是跟秋瑾締結了姐弟緣。
那是在1904年。這年年初,外公隨湖南第二批官費留學生由長沙經上海赴日本,入東京弘文學院普通班,開始是自費生,靠刻蠟版謀生,後來才補上官費。當年7月,秋瑾也衝破家庭樊籬東渡日本,在東京駿河台中國留學生會館所辦的日語講習會補習日語,老師就是先後教過周恩來、魯迅等人的教育家鬆本龜次郎。據鬆本先生回憶,秋瑾膚色白皙,柳葉眉,身材苗條,穿著日式黑格子單衣裙,梳著日本式的發髻,因纏過足而顯得蓮步蹣跚。她每天上課從不缺席,思路敏捷,回答問題清楚正確。又據秋瑾的日本友人服部繁子回憶,秋瑾常著藍色西式男裝,衣袖偏長,僅能看到一點從袖口露出的手。一頂同樣是藍色的鴨舌帽橫戴在頭上,半遮住耳朵,胸前係一條綠色領帶。皮靴是茶色的,手上還拄著一根細長的手杖,顯得苗條而瀟灑。秋瑾不僅相貌英美,而且嫻於辭令,常常高談雄辯,語驚四座。在實踐女學校速成師範科,她的國文程度最高。秋瑾不嗜酒,但能飲,酒後感時憂國,不禁擊節悲歌,拔劍起舞,並撰《寶劍歌》。其中有這樣的詩句:“千金市得寶劍來,公理不恃恃赤鐵。死生一事付鴻毛,人生到此方英傑”,“他年成敗利鈍不計較,但恃鐵血主義報祖國。”因慕朱家、郭解的遊俠風,秋瑾還常著馬靴練習馬術。
秋瑾祖籍浙江紹興,留日期間常參加浙江同鄉會的活動;又由於她1896年奉父命跟湖南王廷鈞成婚,曾在湘鄉、湘潭、長沙、常德等地生活,故也參加湖南同鄉會的活動,很快跟外公結識。外公說秋瑾比他大9歲,實際上是大10歲。外公生於1885年,秋瑾生於1875年。由於兩人都有拯救民族危亡的拳拳報國之心,又都有反叛封建倫理道德的性格(外公少年時就因反叛舊教育而被長沙“善化學堂”開除),故誌趣投合,以姐弟相稱。
1904年7月初,秋瑾轉東京實踐女學校女子師範工藝速成科。該科在赤阪檜町十番地授課,校長是秋瑾久慕其名的下田歌子。為了在一年內快速培養出女學教師,該校要求甚嚴,每周授課33 小時,學習期間不允許學生擅自外出,不經保證人擔保,也不得跟外人見麵。秋瑾被編入該校湖南班。當年湖南班學員有20人,年齡最大的48歲,最小的才17歲。巧合的是,外公的母親王勩當時也是該班學員,時年43歲。
外公回憶說:“秋瑾見我母親到來,熱情接待,態度和善可親。她對我母親多次談到男女平權,女子教育等問題,鼓勵先母留在日本和她一道求學。恰好其時湖南選送的官費留日女生許黃萱祐等20人也都進入師範班。同鄉人多,又有秋瑾力勸,我母親就決意留在日本讀書了。我母親的年紀比較大,身體又不大好,秋瑾對她照料很周到,遇到勞動的事,總是搶先代做,盡力而為,不讓我母親操心費力。我母親多次向我談到,秋瑾在校頑強苦學,毅力驚人,每晚做完功課,人家都已熄燈就寢,她仍閱讀,寫作到深夜,每每寫到沉痛處,捶胸痛哭,憤不欲生。待到我母親再三勸導,才停筆上床。現在收入《秋瑾集》的詩詞文稿,有許多就是這時期寫的。”
1906年夏天,王勩從實踐女校畢業,離日歸國前曾填《金縷曲》一闋題贈實踐女校副校長青木文造,上闋是:“時勢真堪吒。歎年來風潮正劇,息肩不暇。虎視相環皆勍敵,演盡欺淩恐嚇。更各國冷嘲熱罵。苦雨淒風蕭瑟甚,歎沉沉黑暗如長夜。東來者,情難卻。”王勩原名譚蓮生,在湖南時原是一家庭主婦。留學日本後有了國際視野與感時憂國情懷,不能不說是深受秋瑾影響。
要致力於民族民主革命,秋瑾亟須參加一個革命團體。1904年10月,孫中山派馮自由、梁慕光等在日本橫濱組織一個秘密會黨洪門三合會,取合天、合地、合人之意,以推翻清王朝,恢複中原為宗旨。秋瑾邀我外公一起參加,外公欣然同意。事隔半個世紀之後,外公還清晰記得當時入會的若幹細節。一天晚上,他們從橫濱南京街一家廣東商店進入會場,馮自由交代集會程序。梁慕光主持宣誓儀式。他把一柄鋼刀架在外公的脖子上,問:“你來做什麼?”答:“我來當兵吃糧。”問:“你忠心不忠心?”答:“忠心!”問:“如果不忠心怎麼辦?”答:“上山逢虎咬,出外遇強人。”眾人依次宣誓畢,梁慕光與馮自由扯開一幅兩米多長的白布,上麵寫著鬥大的“反清複明”四字,各人魚貫從白布底下穿過,表示忠於主義,又在室內燃起篝火,入會者先後從火上躍過,表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然後殺了一隻公雞,共飲雞血酒,歃血為盟。最後又交代了一些會規和禮儀。這次入會的除秋瑾和外公之外,還有劉道一、龔寶銓、仇亮、彭竹陽、曾貞等十人。秋瑾在會上被封為“白扇”,俗稱軍師。
1905年8月,同盟會在日本東京成立,孫中山被推舉為總理,下設執行、評議、司法三部。由馮自由介紹,秋瑾與外公在黃興的寓所加入同盟會,被推舉為評議部評議員,兼浙江省主盟人。入盟之後,秋瑾常從東京去橫濱,參加黃興組織的炸彈研製班,請俄國無政府主義者為教授,為在國內舉行武裝起義做準備。參加研製班的除秋瑾外,還有男女革命誌士喻培倫、唐群英等。同時,秋瑾還與徐錫麟、陶成章、陳伯平、龔未生等原光複會骨幹結盟。
因為留日學生當中革命氣氛日益濃厚,日本政府坐立不安,清朝政府更如芒在背。1905年冬,日本政府徇清政府要求頒布《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對留日中國學生的革命活動進行限製。陳天華在東京大森海灣投海殉國以示抗議,留學生群情激憤,舉行了總罷課。秋瑾義不受辱,決定憤然回國。8000 留學生中,響應者有2000餘人。當時,外公在日本私立海軍預備學校——海城中學學習。秋瑾歸國前詢問外公的態度,外公說:“甲午之恥未雪,又訂《辛醜條約》,我們來日本,原為忍辱求學。我不讚成此時回國,希望大家暫時忍耐,不必憤激於一時。”秋瑾聽後默然良久。長期以來有一種傳說,說秋瑾在集會上拔刀插在講台上說:“誰不歸國,忍辱求學,吃我一刀。”實際情況是,秋瑾從馬靴中取出倭刀插在台上,說:“如有人回到祖國,投向清廷賣友求榮,吃我一刀!”她並不是要把不回國的留日學生都趕盡殺絕。
1906年春,外公收到秋瑾從上海虹口厚德裏寄來的一封信,也證實了秋瑾的上述立場。信上寫的是:“吾與君誌相若也,而今則君與予異,何始同而終相背乎?雖然,其異也,適其所以同也。蓋君之誌則在於忍辱以成其學,而吾則義不受辱以貽我祖國之羞,然諸君誠能忍辱以成其學者,則辱世甚暫,而不辱甚常矣。吾素負氣,不能如君等所為,然吾甚望諸君之無忘國恥。吾歸國後,亦當盡力籌劃,以期光複舊物,與君相見於中原,成敗雖未可知,然苟留此未死之餘生,則吾誌不敢一日息也。吾自庚子以來,已置吾生命於不顧,即不獲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且光複之事,不可一日緩,而男子之死於謀光複者,則自唐才常以後,若沈藎、史堅如、吳樾諸君子,不乏其人,而女子則無聞焉,亦吾女界之羞也。願與諸君交勉之。”這封表達秋瑾獻身精神與女權意識的重要書信,先後被收入了1912年外公編的《秋女烈士遺稿》,1929年秋瑾之女王燦芝編的《秋瑾女俠遺集》,1960年中華書局出版的《秋瑾集》。
1907年7月15日,秋瑾在紹興古軒亭口英勇就義。臨刑前,她從容地對行刑的劊子手說:“且住,容我一望,有無親友來送別我。”張目四顧之後才說:“可矣!”在秋瑾思念的親友中,應該也包括遠在東瀛的革命戰友吧。外公沒有辜負秋瑾的期望,忍辱求學,於1911年畢業於東京商船學校航海科及橫須賀海軍炮術水雷學校。武昌起義發生後,外公立即歸國,組織了400餘人的海軍陸戰隊,參加了攻占南京之役,這成了他生命史上的光榮一頁。
還應該提及的是,秋瑾慷慨就義之後,外公立即以“悲生”為筆名撰寫了《秋瑾傳》,刊登於《天義報》。這是記述秋瑾革命活動的最早文字。外公同父異母的兄長王時潤也署名“啟湘”,在上海《小說林》雜誌第7期發表《聞雞軒詩話》,以為紀念。“聞雞軒”是伯外公的書齋名,外公的書齋名是“擊楫軒”。從此我家與秋瑾家成了世家,秋瑾之子王沅德、其女王燦芝常來家賀節拜年。1912年,外公把他保存的秋瑾詩文編成《秋女烈士遺稿》,以長沙紀念秋女烈士委員會的名義印行,並親撰序言。同年,浙江方麵決定將秋瑾遺體運回杭州,葬於西湖西泠橋畔,秋瑾的婆婆屈氏又哭又鬧,強行拒遷。秋瑾之子王沅德也持反對態度,外公耐心斡旋,終使秋瑾夫家同意遷葬西湖。起柩那一天,外公親自扶靈,揮淚送別。事後,由外公經辦,位於長沙黃泥塅的陳湜祠被改建為秋女烈士祠,費用全由王家負擔。1955年,秋瑾的兒子王沅德去世之前,囑家人將秋瑾遺照數幀並《秋女烈士遺稿》一本送給外公。外公隨即捐贈湖南省博物館保存,成了珍貴的辛亥革命文獻資料。
1911年10月,武昌首義爆發。當時外公在日本橫須賀海軍炮術學校就讀,正處於畢業前夕。他在報上讀到這一振奮人心的消息,頓時熱血沸騰,不待畢業考試完畢即搭乘法國商船歸國,於11月2日抵達上海,跟當地革命軍司令李燮和取得聯係,被委派辦理海軍事務。當時停泊在上海的清政府海軍軍艦共7艘,仍懸掛龍旗,尚無易幟表示。外公即在海邊部署舊炮數門,以壯軍威;又率巡防營一隊,親自指揮。外公軟硬兼施,首先說服“湖鵬”號魚雷艇的官兵反正。在“湖鵬”號的帶動下,經過一番接洽,其餘各艦一一被迫卸下龍旗,表示擁護革命。不久,陳其美接任滬軍都督府都督,任命外公擔任海軍課副課長。外公將收編和新增的官兵200餘人組成海軍陸戰隊,親任指揮官,開赴前線助戰。
海軍陸戰隊的第一個攻戰目標是南京。當時駐守這座古城的是辮帥張勳。
正當外公率其部下準備組織敢死隊配合各路友軍強行攻城時,張勳於12月2日淩晨率兵經下關逃往江北,南京即日光複。外公被任命為江浙聯軍參謀兼海軍陸戰隊指揮官。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後,外公作戰心切,遂被借調到湯薌銘任司令的北伐艦隊,仍任參謀,原職保留。北伐艦隊開赴煙台,擬會同友軍攻占濟南。外公準備將擴充後的海軍陸戰隊400人調來增援,但適值南北議和成功,清室退位,已無仗可打。外公遂辭去本兼各職回鄉葬母。
1913年夏,袁世凱發動內戰,國民黨興兵討袁,被稱為“二次革命”。當時湖南都督譚延闓宣布湖南獨立。外公受湯薌銘委派跟譚延闓進行接觸,調停成功。湖南方麵對曹錕入湘堅決抵製,但對湯薌銘則表示可以接受,於是湯遂一身兼任湖南都督、民政長兼查辦使三個要職。湯上任後,日漸逢迎投靠袁世凱,大肆屠戮湘民,遂跟外公分道揚鑣。外公勸湯辭職,未果;外公於是自己辭職,不跟他同流合汙。
1922年,張作霖任命沈鴻烈任東北航警處處長,統轄東北海防、江防、水警、航務、漁業、港務、鹽務、造船、商船學校、海軍學校等事宜。外公是沈鴻烈留日時期的好友,被沈聘任為東北航務局局長兼東北商船學校校長,上述機構都設在哈爾濱。1931年至1933年,又出任青島海軍學校校長。這所學校,學生屬公費就讀,分設駕駛、輪機、測量等課程,先後培養了航海生200餘人,輪機生100餘人,多種水兵1000餘人,其中有人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海軍的骨幹,也有人成了台灣的“海軍總司令”和“總統府秘書長”。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沈鴻烈被任命為青島市市長,先後六載。我到青島講學時,跟青島的一些老年市民交談,他們對沈的政績(如整頓市容、發展旅遊、興建碼頭、延長棧橋、舉辦華北運動會等)有著深刻印象,沈鴻烈的口碑至今甚佳。青島市政協還編輯出版了一本《沈鴻烈生平逸事》。沈接任市長之後,先任命外公以東北海軍駐南京辦公處處長的名義跟南京方麵接洽,後任命他擔任青島公安局局長(當年的辦公樓至今猶存)。
外公在青島時期的活動我隻記得兩點。一是外公說,他被派赴南京時,有一次蔣介石約見,但到了時間蔣卻未露麵,據說是還在裏屋打牌。外公在接待廳等得不耐煩,無意中大聲打了一個噴嚏,把蔣介石嚇了一跳,這才想起與人有約,隻好離開了牌桌。另一件事是他引進了德國的警犬協助破案。這在中國的公安史上是“破題兒第一遭”。我記得前些年電視節目上還做過介紹。1936年11月,上海日商紗廠工人在中共地下黨領導下舉行反日大罷工,青島日商紗廠工人立即響應。日方提出抗議,要求青島公安局進行鎮壓。外公同情偏袒工人,在日方看來當然是鎮壓不力。同年12月3日拂曉,日本海軍陸戰隊千餘人武裝登陸,逮捕中國工人,並包圍搗毀有排日嫌疑的青島黨政機構。外公是日方的迫害對象之一,於是夤夜潛逃,隨後被沈鴻烈免職。抗日戰爭全麵爆發之後,外公退出政壇,避居湖南湘西的邊城鳳凰。抗戰勝利之後又曾複出擔任東北航務局局長,直到解放前夕卸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他被聘為湖南文史館館員,一直受到黨和政府的禮遇。
在略介外公生平的時候,還有必要補充一段跟文壇有關的逸事:1935年8月,上海容光書局出版了蕭軍的長篇小說《八月的鄉村》。該書描寫了東北人民革命軍在磐石一帶跟日本侵略者浴血奮戰的故事,以新的人物、新的場景、新的題材震撼了中國文壇。魯迅在為該書所作的序言中說:“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鮮紅的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田軍著〈八月的鄉村〉序》)問題在於,蕭軍並沒有經曆過抗日部隊的生活,他如何能寫成這樣一部如實展現戰爭殘酷性和艱苦性的作品呢?原來,為蕭軍提供這部作品素材的正是我外公的學生傅天飛。
我外公擔任東北商船學校(即青島海軍學校分校)校長時,聘請了一位叫馮仲雲的數學老師。我外公知道馮老師是一位愛國者、中共地下黨員,一直對他采取了保護的態度。在馮老師的影響和培養下,學生中又發展了一些中共黨員,其中就有後來成為抗日部隊骨幹的傅天飛和後來成為第三國際情報員的著名作家舒群。當時國民黨政權在哈爾濱大肆搜捕共產黨人,傅天飛也被列入了黑名單。外公聞訊後,即把傅天飛叫來,開門見山地對他說:“你處境危險,如果你是中共地下黨員就趕快逃走,如果不是你就坦然留下。”傅天飛靦腆地說:“我沒有盤纏。”外公便送給他一筆路費,幫助他虎口脫險。後來傅天飛追隨楊靖宇將軍參加了滿洲省委組織的磐石遊擊隊。1933年春夏之間的一天,傅天飛來到舒群暫住的哈爾濱商報館,提供了一部他的“腹稿”——關於磐石遊擊隊的史詩。傅天飛雖然熱愛文學,但在紛飛的戰火中他已無暇創作,便生動逼真地跟舒群講了一天又一夜。他說,這樣一講就有了兩份“腹稿”,將來兩人中有一人犧牲,幸存的那一個仍然能將這個可歌可泣的故事寫出來。但舒群建議傅天飛將這部“腹稿”重新向蕭軍講述一次。舒群說:“以後,蕭軍寫了《八月的鄉村》。蕭紅所寫的《革命軍在磐石》,亦是沾其餘光的。”當然,在《八月的鄉村》中,蕭軍也融入了自己的經曆和感受。蕭軍久習軍事,家族中也有人當過“胡子”和抗日義勇軍,因而能夠嫻熟駕馭軍旅場麵和戰爭題材。
但是,傅天飛提供的素材對創作《八月的鄉村》是至關重要的,從特定意義上或許可以說,沒有傅天飛,也就沒有《八月的鄉村》的誕生。傅天飛後來犧牲的情況,我不知其詳。但20 世紀50年代,哈爾濱籌建東北烈士紀念館,曾專門派人來長沙找我外公提供史料。馮仲雲老師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曾出任水利部副部長,“文革”中被迫害身亡。舒群從事地下工作時一度被捕;外公利用職權到監獄給他送衣物,並進行營救。1980年8月,我帶著外公的照片拜訪舒群,促發舒群的創作激情。他夜不能寐,寫出了一篇長長的回憶錄:《早年的影——憶天飛,念抗聯烈士》,其中特意提到了我的這次來訪。
外公去世之後,我母親王希孟寫了一首悼詩——她不是詩人,尤不懂舊體詩詞的格律,隻是悼亡抒懷而已。詩雲:時值深秋百感生,望風懷想此呻吟。
萋萋芳草埋英骨,勃勃青鬆映赤心。
桃李滿園添國色,兒孫遍地蓋華京。
慈顏已逝無消息,風木哀思淚滿襟。
第四節 命途多舛的母親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複營齋。
以上這首七言律詩是唐代詩人元稹悼亡詩《遣悲懷》中的第一首,也是我母親最愛吟誦的一首古詩。元稹在詩中原本是借用東晉宰相謝安的典故對亡妻表示深切懺悔,因為亡妻賢淑,但嫁給尚未得誌之前的元稹卻萬事不順心。而我的父親當時並無懺悔之情,母親讀到“自嫁黔婁百事乖”一句,眼淚奪眶而出,無非是傷感自己所遇非人。
母親1915年11月3日出生於北京西城西什庫,有一弟一妹,是家中的長女。當時外公先後在北京政府的參謀部和交通部任職。1925年,外公調往哈爾濱擔任東北商船學校校長、東北航務局局長,母親隨之入哈爾濱道外八道街小學,畢業後入南崗女子中學,因參加學生運動被開除,在家自學兩年。那時母親隻有十五六歲,正值年輕激情飛揚之時。不久“九一八”事變發生,為安全計,外公讓她回到長沙,在福湘女子中學就讀。這是一所美國教會創辦的學校,為母親學習英語提供了很好的環境。語文老師李嘯聃先生,就是毛澤東詞《蝶戀花——答李淑一》中那位李淑一的父親。他對我母親頗為賞識,極大調動了母親學習國文的熱情。母親的文學訓練,對我日後的生活道路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1935年,外公應留日時期的學友沈鴻烈之請,出任青島市公安局局長,母親又由福湘中學轉往青島市聖功女中。由於母親成績優秀,校方打算在她高中畢業之後將她保送到美國學醫。然而命途多舛,1937年發生“七七”
事變,抗日戰爭全麵爆發,母親被迫輟學,隨父母回湖南避難,留學之夢遂成泡影,除1942年在湖南沅陵商業專科學校學過一年會計之外,再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不過,由於抗戰期間先後在鳳凰縣天主堂的西藥房和麻陽縣衛生院當過藥劑師和護士,所以她有一些藥物護理方麵的基礎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