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女八中的錄用通知,邁進石駙馬大街那座灰磚紅欄、建築古樸的校園,第一個接見我的就是身穿灰布製服的王季青校長。她給我安排完工作,又來到西小院我住的男教師單身宿舍。她摸摸我的被子,發現棉花又稀又薄,便叮囑總務科補助我一床新棉被,而且指定一位女職員幫我縫上,使我暖暖和和度過了在北京工作的第一個冬天。每逢假日,她經常來校檢查食堂工作,並跟炊事員一起包餃子,讓我們這些無家可歸的單身男女教師吃得可口,能感受到家庭般的溫暖。我清楚地記得,中秋之夜,她還特邀我們這些住校的教師到她家裏去聚餐。在她在翠花胡同的寓所的葡萄架下,我們邊吃月餅邊賞月,完全消除了離鄉背井的孤獨寂寞。
除了接納像我這種出身不好的人,王校長還到其他學校物色一些名師,讓他們改變在多校兼課的遊擊狀況,踏踏實實成為女八中的專職教師。北京師範專科學校被撤銷之後,她又趕快從那裏挖來一批年富力強的教師,其中有些人也是出身不好,或有海外關係。經過幾年的努力,女八中形成了一支熱愛本職工作的年富力強的教師隊伍。在20 世紀60年代初,女八中初中升學率已達到了北京市一流水平,超過了女三中、女九中、女六中,略低於師大女附中。
1963年,高中畢業生近四分之一被清華、北大、北京科技大學錄取。曾任中國奧組委執行副主席的湯小泉,曾任中國銀行原副行長的吳曉靈,曾任全國政協原副秘書長的陳洪,女建築家黃彙,曾任全國婦聯原副主席的沈淑濟,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資深播音員、主持人徐曼,《北京晚報》原副總編龔異娟,《中國婦女報》原總編盧小飛,《光明日報》資深記者武勤英,等等,都是原女八中的畢業生。
受到女八中師生一致讚譽的是王校長的人格魅力,她的言行讓人切實感到,所謂偉大的確潛存在平凡之中。師生們清晰地記得,作為將軍夫人,王校長從來沒有坐過王震的公車上班,反而把王震請到女八中給學生做報告,講如何繼承發揚南泥灣精神。王校長有嚴重的神經官能症,但她把黨政活動一律安排在晚上進行,以免衝擊白天的教學工作,以至下班時常常因公交車停駛而步行回家。王校長在戰爭年代剛生下孩子兩天就穿越封鎖線,留下了腸胃病的病根,飯量小得出奇,但她堅持中午在學生食堂入夥,以便了解情況,進一步改善夥食。學校黨支部的辦公室是進門二樓居中的一間小屋,裏麵沒有任何特別的陳設,就連粉刷牆壁的費用都是王校長自掏腰包。
最為難能可貴的是王校長對教職工的愛護。王校長對黨員的要求是嚴格的,批評起來絲毫不留情麵,但被批評者卻從內心感到她批評得對,批評到了點子上,對自己真心愛護。1957年開展反右運動時,女八中有三位青年教師言論過激,按照當時的標準,輕易就能被劃為“右派”。但王校長承受了很大壓力,保護了這三位有才華的青年人。她說:“這三位老師是反對我個人,並不是反黨,他們反對黨支部,是因為對我這個支部書記有意見,並不是對整個共產黨有意見。”這三位青年教師的政治生命被保護了,王校長卻因此被扣上了“右傾”的帽子,受到當時西城區教育局的批判,一度調離女八中,這件事後來驚動了彭真市長。由於彭市長親自登門道歉,王校長才又回到女八中工作。
1965年,全國籠罩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政治氛圍,“文化大革命”一觸即發。王震將軍當時身體不好,王校長被調到農墾部,離開了她付出了11年心血的女八中。“文革”期間,女八中的軍宣隊要求清算王校長貫徹執行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紅衛兵把王校長接回學校批鬥。但紅衛兵一沒讓王校長戴高帽,二沒讓王校長掛黑牌,而是搬來一把帆布躺椅讓她坐在台上,和風細雨地走了一個過場。像這種氣氛的批鬥會,在中國的十年“文革”史上實不多見。在“文革”中,王校長自身難保,曾隨王震將軍被下放江西勞動,但她仍然關心著其他無辜遭受迫害的人們。王校長在北京成方街的寓所,成為許多被迫害的幹部子弟的家,他們在這裏受到教育,得到鼓勵,撫平了心靈的創傷。
如今這些人都已兒孫滿堂,但成方街的記憶還是他們聚會時的一個中心話題。
打倒“四人幫”後,60 多歲的王校長重新煥發了革命青春,她被教育部任命為中教司巡視員,先後赴十幾個省市自治區深入調研,對恢複普通教育提出了許多寶貴的建議。她一如既往地嚴格要求自己,堅決抵製“走後門”“搞特權”等不正之風。她的三個孩子要念小學,經原女八中教導主任段玉質聯係,市重點小學實驗二小同意接收。王校長得知此事發了脾氣。她說:“普通家庭一個孩子進實驗二小都很困難,我們一家進去三個,這會造成什麼影響?
我今後還怎麼到學校檢查工作?”後來,這三個孩子全部都改在一所普通的小學——西城區絨線胡同小學就讀。有一年,王校長到深圳療養。她讓老學生武樹誌用輪椅推著她逛山姆超市。武樹誌進超市之後才知道,王校長原來是想買2000個筆記本,2000 支簽字筆,2000 支圓珠筆,準備寄贈東北的貧困兒童。當時,她的退休金隻有1000 多元,但她心頭記掛的還是決定中國未來命運的青少年一代。
王震將軍去世之後,王校長內心無疑是十分悲痛的。但她不讚成送很多花圈、花籃,因為鮮花很貴,又容易凋謝。她認為不如把這些錢捐給貧困地區的學生。她也不讚成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去籌錢,給王震拍電視連續劇,因為兵團目前還有困難,不少職工工資偏低。王震同誌去世之後已經出了傳記、畫冊,就不必再耗巨資去拍電視連續劇了。中央領導同誌聽到王校長的上述表態,表示讚同和感動。
在行將結束這節文字之前,我還想再次表達我個人對王校長的感念之情。
我是一個從事魯迅研究工作的人,30 多年以來,在魯迅研究園地留下了淺淺的足跡,但是我研究魯迅的起步之處正是女八中。因為王校長的動議,通過林楓夫人郭明秋的幫助,女八中才從原來位於承恩寺的篤誌女中舊校址,搬遷到今天作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新文化街校址,這是原國立女子師範大學的所在地,20 世紀20年代中期魯迅先生曾在這裏執教。院裏矗立的“劉和珍、楊德群烈士”紀念碑,正是點燃我的魯迅研究激情的火種。古人說:“騏驥雖疾,不遇伯樂,不致千裏。”又說,“得十良馬,不如得一伯樂。”中國曆來是一個人才輩出的地方,但是像王校長這樣的基層領導實在不多,在我的經曆中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也確有人在。無怪乎有人感歎,有才能的人很多,但有機遇的人很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機遇比才能更重要。試想,當年如果沒有王校長的收容接納,我還會在寒夜裏踟躕在北京的街頭,一顆原本火熱的心也會凍結在肅殺的寒夜裏。我為在人生轉折關頭能遇到王校長這樣的伯樂而慶幸,我也祈願類似的機遇能夠降臨到更多的人身上。
第三節 夢魘般的“文革”歲月
我在中學執教14年,其中有10年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度過的。
記得“文革”初期,有兩個口號:一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二是“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為了跟上形勢,我也說過違心的話,參與過批判其他同事的事。但是,局麵愈演愈烈,使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一批原本天真爛漫的中學生,在一兩個月當中迅速轉身,變成了麵目讓人難以辨識的紅衛兵。
1966年8月23日下午,北京文聯的造反派批鬥老舍、蕭軍等著名作家。現場目擊者王鬆聲證明:“女八中的紅衛兵是參與當時這個事情的很主要的力量。”
(傅光明:《老舍之死采訪實錄》,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9年12月版,第51頁)這次批鬥造成的慘劇將銘刻在“文革”史上:8月24日,老舍失蹤;25日,太平湖漂起了這位偉大作家的浮屍……同樣在1966年8月下旬的一天,女八中的紅衛兵通知要在下午批鬥我。那天中午,我決定結束自己25歲的年輕生命,采用的是必死無疑的手段。不料被通知我去接受批鬥的一位青年教師發現。另一位廚房的大師傅聞訊趕來,把我抱上三輪車,送到附近的北京第二醫院急救,自殺終於未遂。我無罪可言,無罪可畏,唯一不能忍受的是羞辱。我當時太年輕、太脆弱,連如今看來其實是小茶杯的風波都經受不起……
我在宿舍被紅衛兵關了一周,衣物、書刊被抄了個底朝天,沒發現任何罪證,又稀裏糊塗被釋放。自殺雖然在當時被認為是自絕於人民的現行反革命行為,但他們並沒有因此給我戴上現行反革命的帽子。
1968年5月,黑龍江省革委會把創辦柳河“五七”幹校的經驗報送中共中央,被編入供中央高層領導閱讀的《“文化大革命”情況彙編》第628期。同年9月30日,毛澤東對《柳河“五七”幹校為機關革命化走出條新路》一文做出批示:“此件似可在《人民日報》發表。廣大幹部下放勞動,這對幹部是一種重新學習的極好機會,除老弱病殘者外都應這樣做。在職幹部也應分批下放勞動。”當年年底,北京西城區教育係統籌辦“五七”幹校,校址擇定在昌平縣(今為北京市昌平區)的白各莊。第一批學員中,除開西城幼兒師範的師生屬於“一鍋端”之外,西城區中小學還被抽調了一批人,對象是那些挨完批鬥並沒有發現嚴重問題的領導幹部,也有一些所謂“問題清楚”“推一推可以推過去,拉一拉可以拉過來”的教師。我顯然是被視為後一類型。當時整人的積極分子和接受批鬥的挨整對象,則都留在原單位繼續搞“鬥、批、改”運動。
“五七”幹校的生活是艱苦的。初創時期沒有校舍,我們這些學員分別住在三個村子的老鄉家裏。冬天無火爐,幾個人在一條涼炕上靠擁擠取暖。夥食極差,既無魚肉,也少菜蔬;能吃上一片“王致和臭豆腐”就算是“打牙祭”。
主要任務是從德勝門的城牆上拆下古城磚,裝在大車上,再靠人力拉回幹校所在地去壘豬圈和建校舍。據說古城磚是用米湯攪拌黏土燒製而成,每塊都沉甸甸的,有棱有角,幾十斤重。靠人駕轅運古磚,一走幾十裏,那勞動強度之大可想而知。特別是遇到下雨,道路泥濘,大車軲轆陷入泥沼,要齊心協力拉出來,真是需要拔山之力。今天回想起來,我們當年邊念語錄邊拆古城實在是一種破壞文物罪。無怪乎北京市政協原主席程世娥聽我談及這段往事時,用手比作手槍狀直指我的鼻子,意即“真該斃了你!”
“五七”幹校校舍建成後,生活有了改善。我們搬離了老鄉家,在幹校的宿舍裏睡地鋪,吃飯則到兼作禮堂的飯廳。不過每頓飯前都要以班為建製唱語錄歌,跳“忠字舞”。嚴冬時刻,拿著飯盒排隊去食堂,鋁勺和飯盒會發出有節奏的金屬碰撞聲,但走到飯廳前起舞,這種聲音就一點都聽不到了,因為飯盒和勺子已經緊緊凍在了一起。最好吃的菜是紅燒茄子,因為有油有糖,比如今吃鮑魚海參都過癮。我們連的任務是種菜。俗語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單靠我們這夥人當然排不出種菜所需要的那麼多糞便,於是隻好到城裏去淘。
淘糞是一種又髒又累的勞動,但我們卻趨之若鶩,其中的奧秘是借進城淘糞之機,可以回家跟親人團聚一兩晚,因此成為跟今天出國考察似的美差。當時我在北京著名的長安劇場、北京人藝劇場和老幹部聚居的紅霞公寓都淘過糞,也跟“五七戰友”們走街串巷,既挨家挨戶收爐灰,又去一個個小公廁淘糞,晾成糞幹運回幹校。每當糞湯濺得滿身滿臉都是,我們就會受到表揚,因為導師說過,身上沾了牛屎的農民要比渾身書香的知識分子幹淨得多。有的“五七戰士”豪情滿懷地吟詩:“老三篇,記心頭,站在糞車上雄赳赳。赤膽忠魂為人民,一顆紅心要紅透。”
也不知我們的心究竟“紅透”沒有,大半年過後,西城區教育局“五七”
幹校學員大輪換,有的回原單位工作,有的留在幹校繼續改造鍛煉。幹校軍代表要我就去留問題替他起草一篇動員稿,我在文中提出一個口號,叫“走得高興,留得安心”。這個口號很快就被人用白灰刷在了牆頭。所有學員都在學習討論這場動員報告,說軍代表講得如何如何深刻,如何如何給人以啟示和教益。我心中竊笑:自從“文革”以來,我所有的文章和發言即使不被視為毒草,也會被打上問號。而同樣是我的文字,一旦從工農兵的嘴裏講出來,則立即改變性質,身價倍增,這豈非怪事?
去留名單很快就宣布了,我屬於合格學員,立即畢業返回原校教書,因為那時已經由“停課鬧革命”到“複課鬧革命”。我當即熱淚盈眶,對幹校充滿依戀。今天的讀者讀到這幾行文字,大約會鄙夷不屑地說:“奴性!”然而這確是當時我流露的真情。這是因為幹校勞動雖然髒累,但人際關係卻比原單位相對單純。學員“同是天涯淪落人”,鮮有相互構陷傾軋之事。當年的“五七戰友”有些從此成為患難與共的朋友。除勞動之外,每天“三飽一倒”——即三餐吃飽,晚上倒頭一睡,也是一種神仙境界,沒有在原單位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感覺。魯迅把中國曆史劃分為“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我生活在“五七”幹校就好比置身於魯迅所說的第二種時代。非曆史情境中人是很難體會到這種感受的。
從幹校返回學校,我產生了一種錯覺,認為自己即使沒有脫胎換骨,也算是改造得很不錯了,可以全身心投入“教育革命”之中去。然而1969年底至1970年初,又開展了一場“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陰謀集團”的運動。我至今仍未搞明白什麼叫“五一六”組織,至今也未看到過對“‘五一六’陰謀集團”的權威性解釋,更沒有任何人為這場全國性的大清查承擔責任,但當時我卻成為“五一六”的嫌疑分子。原因是我一位同鄉兼校友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工作,當時被隔離審查,我所在學校的專案組成員到該院看大字報,發現了這一線索,便立即勒令我交代問題。一位專案組成員找我談話時先朗讀了一段林彪關於清查“五一六”的語錄,而後說:“參加‘五一六’,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兒,主要通過同學、同鄉關係秘密發展。既然你有一位同鄉、同學在社科院作為‘五一六’分子隔離審查,所以你也要用大字報的形式向全校師生做出交代。”軍代表又繼續對我“攻心”:“陳漱渝,你有海外關係。我們把你定為反革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回答:“那當然。”他說:“但我們先不這樣做,全靠你自覺交代問題,這是組織對你最大的愛護。”然而對於這種“愛護”我實在難於領情,又無法做出讓他們滿意的交代。於是有位積極分子在一進校門就可以看到的牆頭刷出一幅大標語:“陳×× 不要故作鎮定!”接著,在一次西城區傳達教育革命精神的大會上,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逐出禮堂,理由是我不適合聽傳達報告。我又蒙受了一次羞辱!脆弱的心靈又受到一次重創!回到家裏,我仰臥在床上,兩眼直瞪天花板,整整半天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