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魔鬼的奴隸,卻在統治主的子民。我們這樣無動於衷,難道不覺得羞恥嗎?如果你們不為基督而戰,將來又怎麼站在主的麵前?
“你們仍然無動於衷嗎?基督徒每天都在流更多的血。我勉勵你們,我懇求你們—不,不是我,是主親自在勉勵你們!所有的貴族、騎士、士兵、富人與窮人,所有的你們,都必須迅速援助我們東方的兄弟!你們要奮力血戰,直到把土耳其人趕出我們的領土。我告訴在座的各位,也通知不在場的人,這實實在在是主的旨意!”
蔚藍的天空下,烏爾班張開雙臂,獵獵寒風吹動著他的白袍。此刻,他不再是白發老人,而是一個狂野的鬥士。
“讓我們投入一場聖戰吧!讓我們開始一場偉大的東征吧!停止兄弟間的一切爭鬥,踏上奔赴聖地的征途吧!從那個邪惡的種族手中奪回聖地吧!
“那裏是耶路撒冷。那裏是大地的中心,它肥沃、豐富,超過世界上的一切土地。那裏是充滿歡樂的天堂。我們這裏到處都是貧困、饑餓和憂愁,連續七年的荒年,到處都是淒慘的景象,老人成群地死去,母親們抱著孩子的屍體在哭泣。而東方卻是那麼富有,金子、香料、胡椒俯身可拾。你們為什麼還要在這裏坐以待斃呢?你們在這裏悲慘窮困,在那裏將富裕快樂。
“是的,你們也許會死在光榮的征途,可難道死亡比地獄更可怕?生命比不朽更可貴?為了我們的兄弟而死,為了我們的信仰而死,難道不應該嗎?
“那些辛苦勞作的人,去東方獲取永恒的報酬吧!
“那些過去做強盜的人,現在去做基督的騎士吧!
“那些過去和兄弟戰鬥的人,現在去同那些褻瀆聖地的野蠻人戰鬥吧!
“這是一場終將勝利的戰鬥!
“毫不遲疑地到東方去吧!本著主賜予我的權柄,我宣布:凡動身前往的人,如果在戰爭中失去生命,他們一生的罪愆將在那一瞬間獲得赦免,他們將得到天國永不朽滅的榮耀!”
他發出了獅子般的呐喊:
“向著東方出發吧!不要猶豫,不要彷徨,為了榮耀我主,去吧!—這是神的旨意!”
朝陽下,千萬人鴉雀無聲,原野上一片寂靜。
忽然,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呐喊,如同出自一人之口:“這是神的旨意!”
有人在跺腳呐喊,有人在顫抖地哭泣,喊叫和淚水混雜在一起。
烏爾班嘶啞地喊道:“是的!是的!這是神的旨意,這確實是神的旨意!就讓這句話成為你們戰鬥的口號吧!”
他高高地舉起了一個十字架:“把它戴到你們肩上,把它繡在你們的胸前!讓它閃耀在你們的盾牌上,讓它飄揚在你們的旗幟上!—它是勝利的標誌,殉難的冠冕。你們是基督的大軍,是偉大的十字軍!基督為你們而死,如今你們也應不惜為他而死!”
回應他的是直衝雲霄的歡呼。
阿德馬主教從隊伍中走了出來,跪在教皇麵前。烏爾班將一個紅色的十字標誌貼在他右肩。他成為第一個十字軍,後來更成為十字軍最高宗教的代表。
人群裏,有一個人忽然跪倒,激動地渾身顫抖:“神的旨意!神的旨意!”接著,兩個人,三個人……最後,整個人群跪在塵土裏,在寒風中淚流滿麵。烏爾班站在風中,同樣熱淚盈眶。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話如同一道閃電,擊中了這些人的心田—他希望也擊中了整個歐洲的心田。
這次,現實將比希望更加燦爛。
三個想法全是錯的
那時的天空,似乎也充滿了騷動。
一群流星劃破天際,向東方墜落而去。在暗夜中,它們如同一場燦爛金雨。長夜驟然明亮起來,無數人抬頭仰望,觀看這一盛況。忽然有人大喊:“耶路撒冷!耶路撒冷!”他用手指著流星墜落的方向。
無數人向東方望去。他們看到了(或者說相信自己看到了)一個夢幻般的景象:黑暗的東方被流星點亮了,光焰中一條大路向天邊奔去。在它的盡頭,坐落著神聖的耶路撒冷。人們匍匐在大地上,膜拜上帝。
一位僧侶見過更壯觀的景象。在他麵前,天宇變成了宏大戰場,雲朵凝聚成兩個巨大的騎士:一個是基督徒,另一個則是土耳其人。他們舉著烈焰之劍戰鬥,土耳其人被基督徒砍成了流雲的碎片。他身邊的星辰紛紛墜落,如同秋天的樹葉。
這些異象都在刺激著歐洲人。他們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場巨變麵前,這場巨變將改變天與地。
如今,教皇的演講把這場巨變帶到他們麵前。
東征的呼籲如同天地間的一團火焰。歐洲敞開了胸懷,毫無保留地接受了這團火焰。克勒芒會議結束後的幾個月,歐洲的曆史如同一場旋風,讓人目眩神迷。幾乎所有的曆史學家談到這段日子,都用了一個詞:野火。
這確實是最恰當的形容。對十字軍的呼喚是一場野火,幾個月內蔓延到整個歐洲。沒有任何人能控製它的進展。野火點燃了巴黎,然後跨越英吉利海峽,將不列顛島吞沒。它燒過萊茵河,橫掃德國,又橫渡波羅的海,來到了蠻荒冰冷的瑞典與挪威。意大利、西西裏、弗蘭德、愛爾蘭……全都籠罩在野火之下。全歐洲隻有一個話題:東征!
那是一個狂熱的冬天。
在意大利的最南端,一個叫做波希蒙德的伯爵正帶軍圍攻城市。十字軍的消息傳播到了營地,波希蒙德馬上拿出最貴重的一件鬥篷,把它撕成一條條的,製成了一個紅十字。
他佩戴著這個標誌,站在軍隊麵前。軍人爆發出熱烈的歡呼,一陣瘋魔般的激情控製了軍隊。一天之內,所有人都佩戴上了十字標誌,宣誓成為基督的戰士。軍隊撤除了對城市的包圍,他們宣布自己寧願與異教徒生死相搏,也不願再和基督徒兄弟們作戰了。波希蒙德和他的部隊成了未來十字軍的中流砥柱。
在歐洲的另一端,貴族們也同樣狂熱。
洛林①的戈弗雷公爵在多年戎馬生涯後,患了胳膊麻痹的病。(後來麻痹感一直擴展到胸部。這似乎是中風的症狀,但是後來他居然霍然而愈,連一點兒後遺症都沒有。)東征的呼籲使他驟然恢複活力,戈弗雷躍上戰馬,號召所有的臣屬參加偉大的東征。為了籌措經費,他抵押掉了全部領地,包括世襲的城堡。一切的一切,都被他奉獻給了這次遠征。—他用祖產抵押到了一千五百銀馬克。
諾曼底公爵羅伯特(也就是那位“魔鬼羅伯特”的孫子)顯得更加衝動。他的父親二十年前征服了英國。羅伯特作為長子,繼承了世襲封地諾曼底,他的弟弟則繼承了英國。兩個兄弟對這個分配都不滿意,關係非常緊張。一場戰爭眼看就要爆發。正在此時,克勒芒的消息傳來了,羅伯特心中驟然激起了萬丈豪情。他的目光轉向了東方,戰爭就此冰消瓦解。
諾曼底是全法國最強大最富庶的領地,但和聖地相比,它又算得了什麼?羅伯特把它整個抵押給了弟弟,得到了一萬銀馬克。他用這筆錢做經費,籌集到了東征軍隊。
這是極低的價格。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無數領地都在標價出賣。許多貴族都在籌措東征經費,他們焦急地四處尋找買主。手裏有點現錢的人,幾乎可以隨便定價。一片片的土地被廉價出售,一座座城堡變換了主人。為了耶路撒冷,歐洲的土地價格在瘋狂暴跌,法國是狂熱的中心。幾個月裏,它的土地價格跌了原來的四分之一,而武器的價格上升了四倍!
這已不再是交易,這是經濟上的自殺。
但騎士們已經顧不上了。
他們心中隻有一個聲音在轟鳴:“這是神的旨意!”無限的榮耀就在前麵,眼前的雞蟲得失何足介意?騎士們精力彌漫,平時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就血灑沙場。現在他們不惜一切,也要參加世界上最偉大的戰爭。他們腦子裏充滿了各種幻想:西方貧瘠如地府,東方美好如天堂。通過東征,自己的靈魂可以進入永恒的天堂,肉體可以享受東方的樂土。信仰和欲望被幻想編織在一起,推動他們衝向前方。
他們在喊叫:東方豈不是比故土更美好?耶路撒冷豈不是比祖產更寶貴?征服豈不是比生命更燦爛?—但後麵的故事將證明:這三個想法全是錯的。
被卷入東征洪流的,不僅僅是貴族騎士,平民們的熱情更加高漲。
一個披著黑色鬥篷的矮個子,騎在驢上四處奔波。他到了哪裏,就把狂熱傳播到哪裏。他講述耶穌對他的命令,耶路撒冷主教對他的懇求,良心對他的召喚,靈魂對他的呐喊。許多人向他奉獻貴重的禮物,他接受後馬上又轉贈給窮人。他調解人們的糾紛,勸慰人們的心靈。成千上萬的人瘋狂地崇拜他,有人甚至從他的驢子身上收集鬃毛,當做神聖的物品。
這個人就是隱士彼得。他如同一塊巨大磁石,所到之處,人們像鐵屑一樣紛紛聚攏。這個不成功的戰士、不合格的父親、不誠實的香客,幾個月內奇跡般成了英雄、聖人和偶像。
彼得呼籲大家拋開世俗的羈絆,立刻投身東征洪流,大家群起響應。農夫出售葡萄園,工匠出售工具,牧人出售羊群。貧窮到極點的人沒什麼好賣的,幹脆就拿上一根拐杖上路。
無數人輕信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他們居然相信彼得是新的摩西,要帶領他們走出西方的苦難之地,到達耶路撒冷。他們腦子裏的耶路撒冷,不是亞洲的一個城市,而是夢幻的天堂。那裏流著奶與蜜,黃金鑄就,珍寶鑲嵌。魔鬼盤踞在裏麵,但天使依舊在它上麵飛翔。它難道不值得我們為之戰鬥嗎?它難道不值得我們為之死亡嗎?
從苦難血淚裏長出的心,在尋找一個不存在的太陽—用它全部的夢想。
去過聖地的人當然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但沒有一個人跳出來駁斥這個幻想。也許是他們不願,也許是他們不敢。
幻想洶湧澎湃,衝垮了理性的堤壩。昨天還在嘲笑別人像個傻子一樣,要拋開一切參加東征,今天自己就開始準備行裝。無數人心裏都隻有一個詞:東征!東征!
社會的渣滓也加入了洪流。
殺人凶手、土匪、強奸犯、海盜,也都宣誓參加聖戰。他們說自己一身罪孽,現在要用異教徒的血來洗刷。這些垃圾在東方能幹出什麼驕人業績來,那是不難猜到的。但要說到這些人的內心,多半也實實在在燃燒著信仰之火。
那是曆史上難得一見的景象:沒有任何武力強迫,成千上萬的人自動湧出家門,去參加萬裏遠征。父母給孩子送行,妻子給丈夫送行,他們驕傲地哭泣著。三年後,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丈夫就會回來,帶著無上的榮耀。有的人實在難以拋開家庭,就幹脆趕上一輛牛車,帶上全家,向東開去。
老人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隊伍裏。孩子坐在東去的車裏,高喊著:“神的旨意!”女人抱著嬰兒,跌跌撞撞地走向東方。
很少有人能說清耶路撒冷到底在哪裏。有人說它在八萬公裏之外,也有人說它就在不遠處。每路過一個城堡,孩子們就發問:“這就是耶路撒冷嗎?我們到了耶路撒冷了嗎?”
他們不知道,他們永遠也到不了耶路撒冷。
我們現代人已很難理解這種狂熱。曆史學家對人們的參加動機作過很多研究。他們不相信僅僅出於信仰,人們會如此瘋狂地投入東征。那他們到底為了什麼呢?最主流的解釋是貪婪。對錢財的貪婪,對土地的貪婪。以前有一個傳統說法,認為由於存在長子繼承製,歐洲有大量無地的騎士。他們很願意參加十字軍,好搶占東方的土地。因此,十字軍才得以組建。更細致的研究推翻了這個說法。參加十字軍的騎士,許多都擁有大量土地。他們變賣了它們來參戰!許多家族整個都參加東征。這個用傳統說法是無法解釋的。人們參加十字軍的動機是複雜的,但其中最重要的是信仰。中世紀的歐洲是個糾纏在信仰裏的世界。宗教對他們來說,可以構成確確實實的動機,雖然我們對此也許很難理解。
那是一個洶湧澎湃的時代:歐洲從漫漫長夜中醒來,它精力過剩,而周圍的環境卻壓抑局促。它的力量忽然用這種形式宣泄了出來。
烏爾班處於狂喜中:結果圓滿得讓人難以置信!
克勒芒會議結束後,他所過之處,受到人們狂熱的膜拜。他還收到了一封來自巴黎的信。法國國王在克勒芒會議的第一天就被革出教門,如今他在信裏全盤承認自己通奸、悖逆的罪行。法國國王像隻小狗一樣認輸了,他卑躬屈膝懇求教皇收回成命。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國王派了自己的親弟弟參加十字軍。
但是,結果也許有些太圓滿了……人們對東征的反應也許太過熱烈了。慢慢地,教皇也感到了一絲憂慮。
這個運動開始有失控的跡象。烏爾班想要的是一支作戰部隊,而不是一次大遷徙。許多騎士變賣財產參加聖戰,這當然很好。但是,成群的農夫、乞丐也佩戴上紅色標誌,成了十字軍。甚至很多女人和老頭也加入了隊伍。難道他們也能和土耳其大軍作戰?
教皇開始發布命令,想緩和一下這種狂熱。他宣布:沒有上級的許可,任何教士不得自發參加東征;沒有妻子的同意,丈夫也不得參加東征。太晚了,這些指令毫無效力。烏爾班也許創造了十字軍,但他根本無法控製十字軍。
也沒有人能控製它。
十字軍運動已經成了一隻龐大的盲獸,在歐洲橫衝直撞。
某些界線隻能跨越一次
烏爾班曾經規定:所有的十字軍應該同時出發,日期定在1096年的8月15日。這時莊稼剛剛收獲,正是上路的好時機。十字軍也將在君士坦丁堡統一集結,然後再攻入亞洲。這個規定說明:烏爾班當初設想的是支真正的軍隊。它規模適當,有統一的組織。可現在東征已經演變成一場浩大的社會運動。
這個命令也就全盤落空。
破壞這個命令的就是教皇大加讚許的一個人—隱士彼得,但他也是身不由己。
人們成群結隊地向他湧來。所有人都希望馬上出發,沒有人考慮如何作戰:上帝自然會幫助他們!敵人會在他們麵前崩塌,消融!
隱士彼得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可他卻被自己的成功壓倒了。追隨他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急不可耐。更多的人還在滾雪球似的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