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作出一個決定:提前出發。
於是,十字軍東征的序幕拉開了。這個序幕有一個名字,叫人民十字軍。
彼得將自己的追隨者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由“窮漢瓦爾特”指揮,作為大部隊的前鋒。他統率著一萬五千人,而其中隻有八個騎兵。其他的都是平民,他們沒有馬匹,沒有作戰經驗,許多甚至沒有武器。但他們叫嚷著:“信念不是最好的馬匹嗎?耶穌不是最好的刀劍嗎?”
他們沿著大路,浩浩蕩蕩地向東開拔,一路揚起巨大的塵埃,發出可怕的喧囂,宛如一股東去的洪流。
隻有八匹馬在洪流中孤獨地跋涉著。在偉大的東征畫麵中,這是一個可怕的破綻。
先行部隊出發後,彼得滯留了一個禮拜。他盡量推遲出發的日期,好像已經預感到了什麼。他死死抓住最後一線希望,苦苦等待:也許會有奇跡發生,也許會有成千的騎士參加他的部隊。
但是奇跡沒有出現,騎士們需要更長的時間來準備遠征。此外,他們也寧願在真正的將領手下作戰,而不是追隨驢背上的彼得。
彼得的壓力越來越大。據說,幾十萬烏合之眾正從四麵八方湧來,正規的騎士依舊寥寥無幾,他已別無選擇。
4月20日,彼得帶著部隊出發了,這支十字軍人數已達四萬人。如果彼得再多停留些日子,人數還會瘋狂增長,直到它的補給和組織都徹底崩潰為止。
然而,在中世紀,四萬人已是一支龐大的軍隊。
可那是怎樣的軍隊啊!
他們鬆鬆垮垮地走在平原上。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農夫和流氓,武士和殺人犯,各色人等混在一起。一輛輛的行李車,裝的不僅是糧草,還有農家的破爛。須眉皆白的老者,費力地挪動著腳步,希望能夠死在聖地。妓女和老鴇也鑽進大車,跟隨大部隊,準備一路營業到耶路撒冷。全歐洲最壞的一批無賴也走在隊伍裏,準備到東方碰碰運氣。
彼得完全控製不了這群烏合之眾。他們不是四萬個軍人,而是四萬各行其是的群氓。他的口才、他的激情在這裏派不上什麼用場。
與其說彼得在率領這四萬人,不如說他陪同著四萬人,跌跌撞撞地向東挺進。
人民十字軍的故事,是一部宏大戲劇,充滿了激情、荒誕和災難。在這裏,我隻能簡要敘述它的命運。
這是一首死亡之歌。
人民十字軍計劃橫穿歐洲大陸,抵達君士坦丁堡,然後在那裏渡海前往亞洲。
首先,他們要穿過匈牙利、保加利亞兩個國度。這兩國也是基督教地區,但與西方交往極少。這裏的土地既肥沃又荒涼,到處是廣袤的森林和沼澤。原野上不時能見到牧人的帳篷,孤獨地矗立在藍天之下。遼闊的大地寂寂無聲,似乎能將闖入者一口吞噬。
開始的時候,一切還算順利。匈牙利國王同意向十字軍出售補給。十字軍沿著多瑙河一路東進,和平地穿過了匈牙利領土。6月20日,他們抵達匈牙利邊境城市塞姆林。
塞姆林緊靠薩瓦河。渡過薩瓦河,就是保加利亞國境了。這時,彼得的大部隊赫然發現:在城頭,懸掛著十六套衣服和武器。所有的衣服上,都繡著血紅的十字—十字軍的標誌,這是瓦爾特的部隊留下的。不久前,他們也同樣路過塞姆林。瓦爾特的人渡河後,有十六個流氓留在城裏搶劫。憤怒的市民把他們捉住,剝光了衣服和武器,然後將他們赤條條地趕過了薩瓦河。
人民十字軍多半是尋常農民,生平第一次這樣長途跋涉。周圍的環境又是如此陌生荒涼,他們神經本來就已高度緊張,這件事則更讓他們惶恐不安。十字軍中開始流傳一個謠言:匈牙利人和保加利亞人聯合起來,在薩瓦河邊圍殲了瓦爾特的部隊。現在他們同樣要消滅我們!
恐怖和憤怒在營地裏升騰。最終,一件瑣碎小事成了導火索。
一個十字軍成員想要買雙鞋,他和賣鞋的塞姆林人發生了爭吵。前者認為後者在敲詐,後者認為前者在搶劫。爭吵變成了鬥毆。消息迅速傳到了營地,十字軍熱血沸騰,拿起刀劍衝向市場,然後發生的是一場屠殺。
十字軍裏的無賴、殺人犯、土匪首先開始殺戮,然後整個群體的破壞欲都被點燃起來。殺戮有一種“廣場效應”,在人群中雪崩似的傳播。邪惡的人,善良的人,平庸的人,他們在人群中都可以變成一種人:嗜殺的人。
塞姆林淪為廢墟,四千人慘遭屠戮。隱士彼得看著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他想製止,卻無能為力。十字軍中可能有很多厭惡殺戮的人,但他們也隻能沉默不語。
世上存在著一些界線。這些界線就像赫拉克利特的河流,人們隻能跨越一次。界線的那一邊,也許是死人的幽穀,也許是陰毒的地獄。人們一旦越過了這條界線,就再也無法回頭。塞姆林小城就是人民十字軍的那條線。達到塞姆林之前,他們是一群充滿幻想的朝聖者。但在塞姆林,他們變成了狂暴的嗜血者。
他們很難回頭,除非這個群體被摧毀。那時,他們才會恍然若失,重新變回脆弱善感的凡人。
這絕不是神的旨意
血洗塞姆林後,十字軍挺進保加利亞帝國的邊境城市貝爾格萊德。保加利亞人本打算和平接待十字軍,但塞姆林事件讓他們改變了主意。總督撤往後方的堡壘尼什,市民則紛紛逃出城市,藏到周圍的群山裏。十字軍摧毀了一支小部隊的抵抗,強行橫渡薩瓦河。他們在薩瓦河邊設立了祭壇,在祭壇前,他們將俘虜依次斬殺,為戰鬥中死去的同伴報仇。
人民十字軍輕易地占領了貝爾格萊德,但那裏已是一座空城。於是他們幹脆一把火燒了城市,火焰的濃煙直衝雲霄。貝爾格萊德熊熊燃燒,淪為廢墟的塞姆林與它隔河憑吊。
幾千具屍體在薩瓦河的左岸慢慢腐爛,一堆血淋淋的頭顱堆積在薩瓦河的右岸。犯下所有這些獸行後,十字軍跌跌撞撞地衝向前方。他們穿越蓊鬱的森林,來到尼什城下。此時十字軍的處境已非常危險。他們深入保加利亞領土,周圍是陌生的土地,前方則是保加利亞大軍。而他們除了狂熱,一無所有。
彼得渴望和解。他派人向總督乞求和平,總督原諒了十字軍。他向彼得提出如下條件:十字軍向他提供人質,他則允諾向十字軍出售食物,確保他們和平穿越保加利亞。
彼得聽到答複後,跪在地上,喜極而泣:和平在最後一刻終於到來了。
十字軍交出了人質,得到了食物。氣氛是和平的。三天後,十字軍離開尼什,繼續前進。隊伍綿延出數裏之遠。彼得滿心喜悅,騎驢走在隊伍的最前麵。
但當你和一群烏合之眾同行時,一切都無法預測。
十字軍中有幾個流浪漢,和尼什居民發生了爭吵。離開尼什時,他們走在隊伍最後,開始縱火焚燒房屋和磨坊。保加利亞人簡直無法置信:“貝爾格萊德被燒成瓦礫,這還不夠嗎?這些十字軍到底把我們當成了什麼?”他們憤怒地拿起武器,襲擊留在後麵的十字軍。他們把那幾個流浪漢亂刃分屍,又俘獲了大量婦女兒童,將他們帶回尼什。
彼得聽到消息後,匆匆趕回尼什,和總督商談。總督終於答應釋放這些俘虜,可此時,一切都已經失控了:十字軍開始掉轉頭來,全力攻打尼什。
彼得衝出城門,想要勸說他們,可狂暴的人群淹沒了他。
上萬瘋獸在憤怒地呐喊:塞姆林!塞姆林!我們攻陷了塞姆林,我們也會攻陷尼什!我們會這樣一路攻進耶路撒冷!
突然,城樓上響起尖利的號角聲。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愣愣地望著城頭。
城門開啟了,一隊隊鎧甲武裝的部隊從裏麵蜂擁而出,撲向十字軍。
這是整個保加利亞最精銳的部隊。他們眨眼間就擊潰了十字軍,如同狂風吹走了一根羽毛。
所有人都在狼狽逃竄,彼得也騎著驢在人群裏狂奔。保加利亞軍隊在後麵追擊,一路砍殺,鮮血灑滿了尼什的郊野。潰敗的十字軍躲在叢林裏,掙紮著逃過一命。經過一個絕望的夜晚,潰軍終於慢慢聚攏,失魂落魄地逃向前方。
保加利亞人放過了他們,沒有追擊。但是兩萬人消失不見了,有的被殺,有的被俘。這些人裏大多是婦女、兒童和老人,強壯的無賴們大多幸存了下來。
如果不是拜占庭皇帝的救援,剩下的部隊也會喪身荒野。皇帝找到了他們,向他們提供了補給。1096年8月1日,這支精疲力竭的軍隊到達了君士坦丁堡。在那裏,他們終於遇到了分別多時的瓦爾特。
瓦爾特已先期抵達君士坦丁堡—帶著滿腔的恐懼與惶惑。瓦爾特也有一個慘痛的故事要講。他的部隊同樣在保加利亞慘遭覆滅。同樣的瘋狂,同樣的結局。劫掠導致了反擊,最終,近萬人命喪荒野。
彼得和瓦爾特兩人感慨萬千,唏噓不已。此時距離他們出發,隻有三個多月,而一切早已麵目全非:他們還沒有見到一個穆斯林,就損失了一半的成員。原本的幻想就這樣破滅了。回首當日開拔的盛況,宛若一場夢境。
但是人民十字軍的災難還沒有結束。
他們在君士坦丁堡隻待了幾天,就已經無人不恨。
拜占庭皇帝給他們提供糧食,提供住處,還給其中的貧困者發放救濟金。可這些人渣照樣胡作非為。有人在郊外的宮殿別墅裏肆意偷竊。有人焚燒了幾座公共建築—隻是為了尋開心。有人甚至爬到教堂屋頂,偷走上麵鋪的鉛條,拿去換錢。
這絕不是皇帝盼望的援軍。
為了擺脫這些無賴,皇帝用最快的速度準備了艦隊,把他們運往亞洲。
人民十字軍終於踏上了穆斯林的領土。他們一路劫掠前行,湧到尼西亞城下。這個城堡靠近國境,當時是羅姆蘇丹國的首都。它險峻堅固,群氓們無法攻克它。於是,十字軍轉而四處劫掠。
彼得絕望了。他跟著十字軍出征亞洲,一路所見,都是狼藉暴行、斑斑血跡。那些無賴一麵高喊“神的旨意”,一邊殺戮平民。可這絕不是神的旨意,也絕不是夢想中的偉大東征。彼得的理想被現實粉碎了,如今他隻想保全自己。彼得借口和皇帝商量補給的事情,逃回君士坦丁堡。
他的逃跑非常及時—因為死亡很快就將呼嘯而來。
十字軍分成兩支部隊。一支帶著擄獲物退回港口,一支則駐紮在土耳其境內的城堡—薛黎戈登。這時,羅姆蘇丹國的大軍從東方趕來了。在這支真正的軍隊麵前,十字軍沒有任何抵抗能力。
土耳其包圍了薛黎戈登,切斷了它的水源。薛黎戈登淪為焦渴之城。有的十字軍割開驢馬的血管,啜飲它們的鮮血;有的把破布扔進陰溝裏浸濕,然後擠裏麵的水喝;有的在潮濕的地上挖個坑躺進去,再把濕土撒在身上。但是沒有一個人敢衝出去,和土耳其人決一死戰。麵對弱者,他們是恐怖的龍;麵對強者,他們是膽怯的鼠。
第九天,叛徒打開了城門。土耳其人展開了大屠殺。幾千人橫屍街頭,其餘的則被掠賣到東方。
接著,土耳其人衝向海港。幾個小時之內,他們就輕易地消滅了另一支十字軍。“窮漢瓦爾特”死了,身上插著七支箭。海港內屍體遍地,黏稠的血漿混雜在黃土裏,浸泡著一個個殘肢斷臂。少男少女們被繩子捆綁在一起,就像一群牲畜。不遠處,有人在血水裏哀號。
土耳其人把十字軍的屍體堆在一起。一個目擊者事後回憶道:“那些屍體堆積在一起。我不能說堆成了一個屍丘。不,不是屍丘,而是整整一座大山。”後來,據說土耳其人用這些屍骨砌成了城牆。四麵高大的城牆內部,是成千上萬的累累白骨。那些十字軍人就安息在那裏。
隻有三千人躲到一座廢棄的城堡裏,幸免於難。拜占庭皇帝派出艦隊,把這三千人接回君士坦丁堡。彼得在皇宮中痛哭失聲—他的人民十字軍就這麼結束了。
保加利亞的荒野,小亞細亞的城堡,波濤四起的海港。那裏的大地,埋藏著十字軍慘白的屍骨。他們的鬼魂就在這些地方遊蕩,吟唱著陰鬱的歌。那是關於貪婪與信仰、命運與夢想的歌謠。
瘋狂燃燒著他們。瘋狂把他們變成野獸,瘋狂把他們變成白骨。從血洗塞姆林,到火燒貝爾格萊德,到兵敗尼什,再到洗劫小亞細亞,他們終於走到了終點。我們看著一支充滿夢想的隊伍變成了一群野獸,又看著他們最終變成了一堆白骨。
讓我們記住這一年吧。1096年,上帝用四萬多人的血做墨,在大地上書寫了一個古老的定律:沒有規則約束的群體,隻能是一群自我毀滅的野獸。
不,也許不是四萬人的血,也許更多。
在這四萬人的後麵,還尾隨著一群群民眾十字軍。他們成千上萬地聚在一起,沿著彼得的路線走向亞洲。他們的表現各不相同,有的比較和平,有的則是聞所未聞的癲狂。有一支德國部隊甚至由山羊和鵝帶領。誰能相信這樣的事情?山羊和鵝帶著一群人形野獸,所過之處,屠殺了成百上千的猶太人。
但無論是這支瘋狂的十字軍,還是比較和平的十字軍,結局都是一樣。
他們一批批地湧向匈牙利,就像可怕的蝗蟲。匈牙利人徹底被激怒了,他們決定:要像對待野獸一樣對待這些十字軍。
匈牙利人狙擊了一支又一支民眾十字軍。在平原上,十字軍的屍體堆積如山,如同死神的狩獵場。當時的作家說,有三十萬名民眾十字軍命喪途中。這個數字肯定是誇大的。我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有多少人拋屍東征途中。
十字軍東征確實是歐洲的一個偉大夢想。忍受了幾百年的苦難後,遭受一次次入侵後,歐洲第一次為一個理想團結起來,向自己的敵人發起衝鋒。但如果十字軍到此結束,那它隻能算是一次廉價幻想的破滅。
事實上,十字軍東征隻是剛剛拉開了序幕。
這個夢想過於奪目,歐洲在眩暈中做了一次嘔吐,吐出了瘋狂的人群,吐出了千萬人的鮮血。當眩暈過後,一個真正的東征慢慢浮出地平線。
混亂慘劇宣告結束,血色傳奇就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