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裏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全部騎兵現在隻剩下七百,再拿不出更多的馬匹了。用七百騎士應戰一萬兩千大軍,這幾乎是一種瘋狂。

波希蒙德本來就是一個瘋狂的人,他總是在做看起來不可能的事情。

這個方案被批準了!這個軍事會議似乎是一群瘋子的聚會,但是他們有自己的理由。城內的土耳其人和阿勒坡的大軍,一定會同時發動進攻。十字軍拿不出足夠的軍隊同時迎戰兩個敵人。唯一的辦法,是用主力部隊迎戰城內軍隊,而對阿勒坡軍發動一場突襲。步兵、騎兵的混合部隊適用於正常作戰,但對於突襲來說,步兵很可能是累贅。

七百人夠嗎?波希蒙德是一個賭徒,他賭這七百人夠。

2月9日,波希蒙德帶著七百名騎士離開營地,向東方馳去。他把這支部隊分成六部分,五支軍隊用於正麵進攻,一支留在最後做決勝衝鋒。

在安條克東麵有一個小小的山脈,奧龍特斯河在不遠處流淌。波希蒙德把伏擊地點選擇在山與河之間。這個地方既開闊得足夠十字軍發起衝鋒,又狹窄到敵人無法發揮數量優勢。騎士們隱藏在小山之後,靜靜地等待著。

不久,阿勒坡的旗幟出現了。透過樹木,十字軍看到了可怕的景象:敵人遮蔽原野,如同無邊無際的蝗蟲。手持彎刀的騎兵密密麻麻,弓箭手多如塵沙。和他們相比,自己這七百人就像大象麵前的一隻老鼠。

但是波希蒙德有更好的比喻。他想讓這七百人變成一粒石子,直衝向前,擊碎那個巨大的花瓶。

等敵人進入伏擊圈後,波希蒙德下達了攻擊令。五支騎兵隊呐喊著衝出小山,直撲敵人。

阿勒坡人也很謹慎。他們把主力部隊放在後麵,前麵是兩支先鋒軍。這是兩支土耳其精銳部隊,和十字軍騎士如同兩股風暴劈麵相遇。當時的目擊者回憶說:“戰鬥的塵埃直衝雲霄,標槍與箭把大地變得黑暗。”

十字軍的紀律嚴明,戰鬥力更強。土耳其的前鋒漸漸感到了壓力,開始退卻。

波希蒙德在後麵緊張地觀望著。他不在乎這敵人的前鋒怎麼樣,他密切注視的是土耳其的主力部隊。

這個龐然大物必須動起來。—那是他唯一的機會。如果土耳其主力部隊不動,站在原地迎戰十字軍,那這個賭博根本就沒有勝算。

一切都取決於土耳其人的決定。波希蒙德的手緊緊地攥著劍柄,嘴裏喃喃念叨著:“主啊,主啊!”

忽然,一麵阿勒坡旗幟輕輕動了一下。緊接著,更多的旗幟開始揮動。土耳其主力部隊開始向前進軍,進入了山與河之間的平原。

這時,他們後撤的前鋒和主力部隊碰到了一起。軍隊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陣輕微的混亂。這就像石子激起的漣漪,很快就會消失。

波希蒙德等待的就是這個瞬間,他用盡全力喊道:“進攻!”

第六支部隊,也是最後一支,開始發起了衝鋒。

騎士們平端著長矛,排成緊密的陣列,向前衝去。

透過頭盔,他們看到無數攢動的人頭,但他們注意的隻是自己矛尖上的一點。衝鋒!撕裂敵人!衝鋒!用矛撕開一條通路!他們的一生,不都是在接受這樣的訓練嗎?他們的一生,不就是為了等待這樣的時刻嗎?

陽光灑在他們身後,把飛舞的影子烙在大地上。積雪在他們馬蹄下迸濺,激起一片白色的霧霰。蒼茫的原野上,騎士們如同凝聚成了一把鐵劍,向土耳其人側翼掃去。

馬像風一樣地飛馳,敵人越來越近,騎士們發出一聲呐喊,矛頭直直向前揮去。

一陣鐵的轟鳴。

太陽西下的時候,地上鋪滿了阿勒坡人的屍體。

整個戰鬥結束了。十字軍迎來了輝煌的勝利,阿勒坡軍隊全線潰敗,逃回了阿勒坡。波希蒙德騎著戰馬在戰場上來回奔馳,享受勝利的喜悅。

這是給春天的獻禮,黑暗的冬季即將過去,希望的曙光終於要來臨了。

除了奇跡,什麼都不需要

風信子鑽出了大地,在清冷的天空下,紅色的花朵燦爛綻放,如同春天的唇間流下的一滴血。

雪融成了水,水流進了河,河衝入了海。粼粼海波迎來了暌違已久的客人:船隻。

3月4日,一支英國艦隊抵達聖西門港。它們帶來了食物、器械和工程人員。不久,更多的船隻從四麵八方來到聖西門。

地中海終於蘇醒了。

漫長的冬天終於過去了。十字軍跪在風信子叢中,淚水盈眶。他們熬過來了,他們終於熬過來了!

十字軍重新恢複了活力。饑饉得到了緩解,人員得到了補充,還有了寶貴的軍事物資。他們浪費了一個秋天,苦熬了一個冬天,如今他們必須抓緊這個春天。

波希蒙德他們檢討了半年來的戰況。

一開始他們就犯下了錯誤:沒有合圍安條克!安條克城牆太堅固,守軍又太強大,正麵進攻很難成功。那麼隻剩下一個出路:合圍它,削弱它,絞殺它。不合圍安條克,土耳其人就能不斷獲得補給。他們還可以突襲十字軍,捕殺他們的搜糧隊。整個冬天,更像是安條克在包圍十字軍。

合圍的關鍵點就在安條克的東翼—橋門。它切斷河流,分割南北,是整個防禦體係的軸心。

一場血戰爆發了。十字軍全力以赴,擊敗了橋門守軍。一千五百個土耳其人、九位埃米爾①命喪門前。十字軍埋葬了自己的同伴,但沒管那些土耳其人的屍體,任由它們躺在猩紅原野上。

等夜幕降臨時,守軍偷偷潛出安條克。他們來到橋門前,一麵哭泣,一麵安葬自己的同伴。十字軍遠遠地看著,無動於衷。

但一到白天,十字軍就挖出了土耳其人的屍體,剝光他們的衣服,砍斷他們的頭顱。一千五百根長矛豎在營地前,每根長矛上插著一顆土耳其人的頭顱。

尼西亞城的景觀終於出現在千裏之外的安條克。

戰鬥過後,從海上運來的物資、工匠派上了大用場。

3月,雷蒙伯爵在橋門外修建一個城堡—雷蒙堡。這個城堡牢牢鎖住了橋門,安條克的東翼終於被剪除了。

4月,南麵的聖喬治門外,另一個城堡—唐克裏德堡拔地而起。這個城堡由唐克裏德全權負責。

至此,安條克六個城門被封鎖了五個。隻有鐵門過於險峻,無法封鎖。但是,在鐵門和十字軍營地間,十字軍也修了一個防禦城堡。

安條克的合圍基本完成。兩個月之內,形勢完全逆轉。這次輪到安條克挨餓了。十字軍截獲了大量的食物、馬匹,它們本來是要運入安條克的。而十字軍的補給,還從海上源源不斷地運來。那個不堪回首的冬季永遠結束了。

十字軍縱馬在春天的原野上奔馳,他們在一千五百顆頭顱間穿梭,他們在五道城門前嘶吼,他們的十字旗幟在風中獵獵飄揚。

他們已不是當年兵臨尼西亞城下的大軍了。一年前,他們有六萬之眾,馬匹超過兩萬。現在,他們人數不到三萬,其中能披甲上陣的可能隻有一半。至於馬,最多隻有幾百匹。

在他們麵前,還是那座雄偉的安條克城。在他們四周,依舊是浩瀚的伊斯蘭世界。

而在六百公裏外,一團巨大的烏雲正在聚集,電火雷霆在雲層後嘶嘶作響,等著發出它的霹靂一擊。

烏雲有個名字,叫克波加。

克波加是摩蘇爾①蘇丹。龐大的塞爾柱帝國崩潰後,名義上的最高盟主是巴格達蘇丹。但事實上,克波加已是中東最強大的君主。他的勢力遍布伊拉克,甚至遠到波斯。許多人都相信,有朝一日他將重建塞爾柱帝國。

如果想成為帝國的雄主,他就有義務為它挺身而出,擊敗西來的十字軍。

克波加決定馳援安條克,他將橫掃十字軍,同時將敘利亞納入他的麾下。第二塞爾柱帝國的影子已經浮現在他腦海裏,安條克之戰將是重建帝國的關鍵一戰。

為了這場聖戰,他集結了一支可怕的力量。二十八個王公派軍參加,弓箭手、騎士、長矛手、斧手湧入克波加的軍營,就像奔入大海的滾滾河流。沒人知道克波加的確切兵力,有人說出夢幻般的數字:騎兵八十萬,步兵三十萬。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我們隻能說他的軍隊密似濃雲,多如繁星。

5月中下旬,小道消息開始流傳,說是一支龐大的土耳其軍隊正在向安條克挺進。

十字軍領袖們對此半信半疑。他們向東、南、北三個方向都派出偵察兵,以探虛實。5月28日,偵察兵就帶回了可怕的消息:

“土耳其人正從東方湧來。他們從各個山嶺趕來,他們從各條大陸趕來。沒有人能知道他們有多少萬。他們多如晨星,他們無法計數。”

十字軍驚呆了。

形勢剛剛好轉,卻來了這麼可怕的災難!前麵是安條克城,後麵是土耳其大軍。這兩支力量要把他們擠得粉身碎骨。他們擊退過大馬士革援軍,戰勝過阿勒坡援軍,但這次終究難逃一劫。

現在連撤退都已不可能。經曆了這麼多磨難,難道最終要這樣覆滅嗎?八個月的圍攻不過一場春夢,耶路撒冷也不過是天邊的雲霞—可望不可即。那些折磨、那些苦鬥究竟又有何意義?

他們什麼都不需要了,除了奇跡。

而他們也一無所有,除了希望。

信我者必得救贖

東征史是一段充滿奇跡的曆史,在它的門楣上,刻著一行大字:信我者必得救贖。

它是用血與火寫成的故事:訴說了希望與奇跡,信仰與墮落。在希望最渺茫的時候,堅守信仰者總能盼到奇跡。

東征史是隱藏在曆史中的一個謎團,也是人類的一段傳奇。

在最需要奇跡的時候,奇跡出現了。

波希蒙德最近顯得非常神秘。他有時莫名地失蹤,有時又和一些陌生人徹夜密談。他像蜘蛛一樣,時時刻刻在編織複雜的網絡。那張白皙英俊的臉後麵,誰也猜不透有什麼詭詐的計謀。

幾個月來,他已經成了十字軍中最重要的一個人物。雷蒙、戈弗雷都要遜他一籌。幾乎所有人都隱約覺得:十字軍的命運就掌握在他手中,他是一個能創造未來的人。

波希蒙德再次讓大家震驚不已。

5月29日,偵察兵返回的次日,最高軍事會議召開了。所有人都麵色陰沉,心神不定。這時,波希蒙德忽然提出了一個驚人的方案:

“尊貴的騎士們,現在的處境是讓人絕望的。我們唯一的出路是立即拿下安條克,否則隻有滅亡。但是怎麼拿下安條克呢?”

所有人都迷惑地看著他。

“有一個人知道答案,他能帶你們馬上拿下安條克。但是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安條克要歸他所有,隻歸他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我。

“隻要你們答應這個條件,我馬上就能把安條克交到你們手中。”

大家麵麵相覷:八個月的圍攻都沒能攻陷安條克,波希蒙德居然說馬上拿下安條克?!

戈弗雷忽然說:“我同意。”其他幾位將領也回過神來,表示同意:這個時候還有什麼怕損失的?

但是雷蒙是個例外,這個老人非常嫉妒波希蒙德。他在十字軍中實力最強,理應成為領袖,但現在被波希蒙德搶去了風頭。現在波希蒙德還要獨霸安條克!雷蒙大聲反對:“你們都向皇帝宣過誓!所有攻占的城市都要交給皇帝。現在怎麼能把安條克送給他?”他指著麵前的波希蒙德。

大家都沉默不語。拜占庭皇帝!他能派上啥用場?他那個寶貝太監還不是逃回了君士坦丁堡?難道皇帝能帶兵解圍,打敗克波加?

波希蒙德輕蔑地回答:“那你有什麼方案?”雷蒙想回答,卻說不出話來,滿臉漲紅地站在那兒。

過了一會兒,戈弗雷說道:“如果皇帝陛下能遵守承諾,率軍援助我們,我們將把安條克交給他。否則的話,誰拿下它,它就是誰的。”

波希蒙德手上確實有一個秘密武器—一個叫費路茲的人。這個費路茲此刻正站在安條克城牆上,準確地說,正站在安條克南門(聖喬治門)旁的一個塔樓裏,塔樓的名字叫姐妹塔。

波希蒙德確實非常走運,他碰上了一個罕見的卑鄙之徒。費路茲是安條克的土著,他原本是個基督徒,後來又皈依了伊斯蘭教。其實他什麼宗教都不信,他隻是像泥鰍一樣狡猾而已。

費路茲是個武器製造商,相當有錢。安條克被圍後,他負責守衛姐妹塔。這個塔樓在城市的最南麵,相對來說比較偏僻。不久,費路茲就和波希蒙德勾搭上了。誰也不知道這兩個老狐狸怎麼聯絡,也許通過晚上偷偷溜出來的密使,也許是通過藏在箭上的信件。

他們互相提防,小心翼翼地談判。波希蒙德許諾給他一大筆錢,而費路茲最喜歡的東西就是錢了。安條克的情況越來越不妙。戰鬥人員越來越少,饑荒又蔓延開來。費路茲認為:現在也許是再度皈依基督教的時候了,耶穌會張開懷抱歡迎他這個迷途的羔羊。

但是這個羔羊也很膽怯。雅吉西安是個殘酷無情的人,他曾懷疑過一個手下叛變,然後竟毫不留情地肢解了他。這個血淋淋的教訓讓費路茲輾轉反側,拿不定主意。就在費路茲心中猶豫不決的時候,雅吉西安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為了一件小事,他罰了費路茲一大筆錢。

這筆錢讓費路茲再無猶豫。他堅決地攥住了十字架,向波希蒙德伸出了合作之手:“成交了!”

軍事會議後,波希蒙德和這個叛徒敲定了最後細節,行動日期定在6月2日晚。

6月2日,玫瑰色的太陽從安條克背後升起。阿德馬主教、戈弗雷、諾曼底公爵羅伯特、弗蘭德伯爵、唐克裏德聚集在一起,波希蒙德向他們宣布了整個計劃,他們馬上開始動手準備。這是決定命運的一天。

但是有一個人本該聽到這個計劃,卻偏偏沒有聽到。

他就是布洛瓦伯爵斯蒂芬。他前一天晚上逃跑了!克波加大軍逼近的消息,嚇倒了許多十字軍。他們完全不知道波希蒙德的計劃,因此對未來看不出一點兒希望。這個時候,斯蒂芬伯爵成了逃兵的領袖。他連夜帶他們逃向西方,那裏的港口正好還有船隻,可以搭船前往君士坦丁堡。

斯蒂芬從來就不是一個好戰士,他對東征也毫無興趣。他之所以參加十字軍,不是為了耶路撒冷,也不是為了基督,而是為了他的妻子。他妻子是一個嚴厲剛強的女人,斯蒂芬一見她,就忍不住在她麵前搖尾乞憐。這位夫人認為:別人的丈夫都參加十字軍了,她的丈夫也不該落後。因此,不由斯蒂芬分說,就給他披上鎧甲,把他送到十字軍營裏去了。

整個東征過程中,斯蒂芬沒打過什麼像樣的仗,卻寫了不少信。他沒事了就給妻子寫信彙報情況。看來妻子固然嚴厲,但斯蒂芬卻非常依戀她。在信裏,他對妻子的決定沒有絲毫怨言。他描述了敵人的凶殘,自己的勇猛,以及領導們對他如何器重等等。文筆細膩,敘述生動,很值得一讀。

現在,他顧不上妻子會如何發脾氣,就帶著沒寫完的信,一路向西狂奔。其實他隻要再等幾個小時,一切就都會不同。

波希蒙德對他逃走並沒有多大遺憾。反正他也是毫不中用。但是他們沒有想到:他的逃走埋下了一個可怕的伏筆。

先把這位伯爵放在一邊,回頭看看安條克城外的十字軍吧。

波希蒙德帶著一支部隊向安條克東方開去。城內的守軍扒著城頭,目送他們消失在遠方。土耳其人斷定他們是搜索糧食去了,今晚看來將是平靜的一夜了。

但是波希蒙德根本沒去搜索糧食,他帶著騎兵守在一個峽穀裏,步兵則隱藏在山坡後麵,他們隻等著太陽落山。

6月2日特別平靜,安條克城下沒有任何戰鬥。大地緩緩地送走了白天,迎來了夜晚。

安條克南城,雙姐妹塔下。

一條繩梯悄悄地從塔樓上甩了下來,黑暗裏走出一隊十字軍。

一個叫弗切爾的騎士走在最前麵。他拽了拽繩子,爬了上去。緊接著,六十個騎士依次開始攀爬。他們爬上二十多米高的塔樓,從一個窗戶鑽了進去。

窗戶後麵是一個寬大的房間,點著幾盞昏黃的油燈。費路茲在那裏焦急地等待著。他衝上來一把抓住弗切爾,嘴唇咬得發紫:“就你們這些人?太少了!波希蒙德在哪兒?”

弗切爾貼著他耳朵說:“這些人足夠了。”

是足夠了。六十名騎士分頭行動,控製了旁邊兩座塔樓。土耳其人被打了個出其不意,隻進行了輕微抵抗,就被砍殺殆盡。混亂中,費路茲的兩個弟弟被十字軍誤殺了。他完全顧不上了,隻看了一眼屍體就匆匆走了。

三座塔樓落入十字軍手中,安條克還在沉沉入睡。

繩梯再次被甩下來,波希蒙德帶著其他的十字軍開始爬城。但這次,上來的人顯然太多了。波希蒙德剛剛爬上去,繩子就斷了。後麵的人放棄爬牆,偷偷向城門靠攏。

城上的十字軍行動起來了。

他們兵分兩路:一部分在城牆上,向聖喬治門一路砍殺過去,攻占沿途的塔樓。

另一部分爬下城牆,潛入安條克。這些人進城後,舉起火把也向城門衝去。

土耳其人拿起刀劍,茫然四顧。他們不知道城市是不是已經淪陷,火光照射著他們驚慌的臉龐。十字軍狂風般地衝過,瞬間血花飆飛。靜寂的夜晚,忽然爆發出可怕的慘叫,就像古宅中淒厲的鬼嗥。

周圍的居民被驚醒了。基督徒從房子裏跑出來,他們大聲喊叫著:“上帝啊!上帝啊!他們終於來了!”無數火把亮了起來,安條克南城就像被火焰驟然點燃。火光中,基督徒們拿上斧頭、木棍,加入了十字軍行列,一場暴動開始了。

洶湧的人流奔向兩道城門:聖喬治門和橋門。轉眼間,城門的守軍就被衝得無影無蹤。兩道城門幾乎同時開啟,城外的十字軍洪水般奔湧而入。

費路茲站在塔樓上,興奮得說不出話來。在他身邊,躺著弟弟的屍體。

下麵發生的是一場大屠殺。

城市在燃燒,無數人的血在沸騰。

十字軍瘋狂地殺戮。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均無幸免。雅吉西安沿山路逃走了。但沒多久,他的腦袋就被人砍下,獻給了波希蒙德。他的一個兒子比較聰明,躲進了鐵門外的城堡。那裏地勢險要,十字軍一時無法攻下。

6月3日晚上,安條克城內已經沒有一個活著的土耳其人。街道上到處是屍體,行人不得不踏著屍體行走。陰溝裏漂浮著頭顱。它無神的眼睛愣愣地望著天空。

十字軍在安條克昂首闊步,十字旗在城頭迎風飄蕩,宛若血海中盛開的鮮花。

多少次的堅守才迎來了一次奇跡,但奇跡瞬間就蛻變成一次屠殺。

這是一首信仰之歌,卻是用慘叫唱出;這是一首奇跡之詩,卻是用人血寫就。

安條克就這麼淪陷了。

悲傷逆流成河

波希蒙德很快就明白了費路茲為什麼叛變。

十字軍本以為安條克有大量的糧草,可他們仔細搜索了儲藏,卻大為失望。他們找到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華麗的紫袍、數量驚人的胡椒、許多帳篷,甚至他們還找到了很多賭博用的玩具,但就是沒有糧食。

很明顯:安條克在被出賣前,就已經在崩潰邊緣了。

還沒等十字軍回過神來,克波加的大軍就呼嘯而至。

6月4日,也就是屠城的第二天,克波加大軍的前鋒抵達了安條克。

十字軍試探性地派出一支小部隊迎戰。轉瞬之間,就被全部殲滅。帶隊的騎士被一箭射中後背,利箭穿透了他的肝髒和肺。他栽倒在馬下,嘴裏鮮血狂噴。城上的十字軍驚恐地看著,無人敢去援救①。

三天後,克波加大軍在城下集結完畢。

土耳其彎刀密如野草,軍旗直達天邊。從塔樓上望去,如同一片環繞城市的黑雲。

一聲號令,土耳其馬隊繞城奔跑。黃塵漫天,如沙海翻湧。隆隆馬蹄聲響起,大地都震顫起來了。活著的安條克市民躲在房內,臉色蒼白地傾聽著:上帝啊,那不像是軍隊,更像是撼動山川的地震。

所有的十字軍都登上城牆,等著狂風暴雨的來襲。

十字軍在城外修建了三座城堡:毛利堡、雷蒙堡、唐克裏德堡。克波加漫不經心地一一攻占,雅吉西安的兒子獻出了鐵門堡,城外的四座城堡全在他掌握之中。

6月10日,他完成了對安條克的合圍,六道城門全被堵住。十字軍用半年多才完成的事情,克波加隻花費了三天。

一個禮拜之內,十字軍就從勝利者變成了甕中之鱉。

克波加馬上發動了進攻。

土耳其人從兩個方向衝擊安條克。成千上萬的軍隊攀援城牆,箭手從城堡上射出黑壓壓的箭雨。戰鬥持續了兩天,每天都是從早上開始,到黃昏結束。十字軍全部投入守城戰,所有的人力、物力都被押了上去。每個人都戰鬥到筋疲力盡,戰鬥到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沒有時間吃飯,沒有時間喝水,隻是不停地戰鬥,不停地死亡。十字軍緊張到了崩潰的邊緣,而克波加還從容不迫,有大量的預備隊可供調遣。

太陽是血色的,大地是血色的,城上的每一塊磚看上去都是血色的。放眼望去,隻有源源不斷衝來的土耳其人。十字軍唯一的依靠是安條克的高牆。不久前,他們還在痛恨它過於堅固,現在卻成了他們的救命稻草。

兩天血戰後,克波加決定暫停進攻。安條克暫時安全了,但是十字軍卻沒有一點喜悅感。

他們知道,隻要再有幾次這樣的進攻,安條克就會淪陷。

即使沒有這樣的進攻,安條克一樣會淪陷。

——因為沒有食物。

城內開始了可怕的饑荒。上個冬天,十字軍忍受過一次饑荒。但那時他們畢竟還可以派出隊伍搜集糧草。這次饑荒更加可怕,安條克的糧食儲備已經枯竭。而從外麵,他們得不到一粒糧食。

城內的糧食價格漲到駭人的地步。一小塊麵包要一個金幣,一個雞蛋兩個金幣,一隻小雞十五個金幣。許多人連一個金幣都沒有!而價格還在飛漲,直到根本沒有價格為止。

連貴族都在挨餓,弗蘭德伯爵在卑躬屈膝地向人乞求一頓晚餐,這就是當時情況的悲慘寫照。馬匹的情況非常糟糕。騎士們花大筆錢財買來的草料,也隻夠自己的坐騎吃上一頓。十字軍領袖們不惜一切代價要保住馬匹,可實在是太難了。這意味著要把有限的資源留給馬,這意味著讓人餓死,而讓馬活著。

處境比上個冬季更可怕:沒有任何補給,沒有任何退路,而麵前的敵人又如此強大。

他們現在唯一的希望是拜占庭皇帝亞曆克修斯一世。

亞曆克修斯一世的確在來安條克的路上。他不知道最近的變故,帶著一支軍隊,打算協助十字軍攻城。此刻,他正沿著小亞細亞進軍。

然後他迎頭碰上了斯蒂芬。

這個伯爵一路向君士坦丁堡逃命,和皇帝的軍隊正好相遇。斯蒂芬哭訴了十字軍的遭遇,並且告訴皇帝十字軍早已經被消滅得無影無蹤,不用再進軍了,前方根本就沒有十字軍可救援。

皇帝驚愕地聽著這個消息。

斯蒂芬幾句話就絞殺了十字軍獲救的機會。於是皇帝撤退了,斯蒂芬跟著皇帝返回了君士坦丁堡。從那裏,他又渡海回了老家。

不過他終究受到了懲罰。他的妻子憤怒地接待了他,劈頭蓋臉一頓罵,說他是個懦夫。她勒令斯蒂芬馬上準備行裝,好參加下一次十字軍。斯蒂芬悶悶不樂地照辦了。不久,他又回到了東方,但那已經是後話了。

十字軍現在是徹底地孤立無援了。

夜色裏,一輪慘白的月亮在雲間穿行。疲憊的士兵橫七豎八地躺在城牆上,麵目憔悴、血痕斑斑。沒有人知道明天土耳其人會不會攻城,沒有人知道自己能不能見到明天的月亮。有人在摩挲著胸前的十字架,有人在小聲乞求一塊麵包,有人在黑暗裏哭泣。

月影在他們臉上流動,就像一條悲傷的河流。

在城內的大教堂深處,聳立著一個巨大的十字架。這個教堂曾被雅吉西安改成了清真寺,不久前剛被十字軍恢複。耶穌在那裏張開雙臂,如同擁抱著麵前的一切。整個世界的欲念、恐懼與希望都在他的懷抱裏湧動。

一個僧侶匍匐在陰影裏,哽咽地祈禱:“主啊,主啊。你不是說過:‘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主啊,這是你說過的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