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降下這樣的災難。我不知道是為什麼,也許是為了懲罰異教徒吧。但是在歐洲也發生了很多怪事。有人說在南方起了濃霧,遮沒了整個大地,就像給大地披上了屍衣。然後有人透過霧氣,看到火紅的亮光。許多星辰墜落了。他們說那是天空在哭泣。白霧消散後,海上又吹來了熱風,熱得讓人難以忍受。

在教皇駐蹕的阿維尼翁,也有人看到了異象。一個巨大的火柱在天空升騰,無數人都看到了這個場景。在巴黎,許多人看到天上懸掛著可怕的火球。

這是什麼預兆呢?隻有上帝才知道。東方與西方,亞洲與歐洲,都在上帝的掌握之中。

我看到一團暗影,卻看不穿裏麵的黑暗,但我隻覺得它越來越近。

我覺得寒冷……

他停了下來,讀了一遍自己寫的東西。這些文字讓他不安—尤其是在深夜裏。他忽然覺得身後有人。他汗毛直豎地猛然回頭,後麵沒有人,隻有一排排書安靜地堆積在架子上。但有一瞬間,他敢發誓,有個黑衣人就站在那裏,就站在書架前!

幻覺。在修道院裏,人很容易產生幻覺。修士搖了搖頭,感到非常疲乏。他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他想在今晚完成這一章,但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他醒來的時候,蠟燭已經滅了。周圍一片黑暗,他摸索著重新點起蠟燭,眼睛掃過麵前的羊皮紙。忽然,他整個身體像被凍結了,一陣寒意躥上了他的脊柱,就像爬上了一群蛇。

羊皮紙上寫著:

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將吞噬你們它是誰它是誰它是誰主啊它是誰它是誰它是誰主啊

滿滿一頁紙上全是這些字。他仔細地打量著,那確實是自己的字跡。可他怎麼也不記得自己曾寫下這些話。

他哆哆嗦嗦地翻過這個書頁,下一頁上跳出幾個大字:它是血王。這幾個字填滿了整整一張羊皮紙。

修士啪的一下合上了書。

他靜坐了一會兒,發現自己還在發抖。忽然,他跳了起來,跑到書架那裏,取下了《新約全書》,翻到了最後一卷—《啟示錄》。

那裏燃燒著火一樣的字句:

上帝坐在寶座上,手中拿著一本書卷。書卷由七層印封著。寶座前是一個玻璃海,四個怪獸—獅子、牛犢、人麵、飛鷹—圍在寶座周圍。一隻羔羊走上前,一層層揭開了封印。災難從書卷裏澎湃而出,淹沒了世界。

揭開第一印的時候,獅子發出呐喊:“出來!”—一位騎著白馬,拿著弓箭的騎士衝了出來,他將瘟疫帶給了世界。

揭開第二印,牛犢喊道:“出來!”—紅馬騎士出來了。他手裏拿著巨劍,使世人彼此殘殺。

揭開第三印,人麵怪喊道:“出來!”—它召喚出了黑馬騎士。他手裏拿著天平,將饑荒撒向大地。

揭開第四印,飛鷹說“出來!”隨著話音落下,奔出來的是一匹灰馬。騎在它上麵的騎士,名叫死,陰間跟隨著他。他所過之處,屍骸遍地。全人類的四分之一滅絕了。

然後羔羊揭開了第五印。許多鬼出現了。他們是慘死的冤魂。鬼大喊著:“主啊,為我們申冤!為我們複仇!”

接著羔羊揭開了第六印。可怕的異象出現了。地劇烈地震動,太陽一團漆黑,月亮紅得像滴血,星辰紛紛隕落,好像未成熟的無花果被狂風一掃而落。天空也像一卷書那樣卷起來,所有的山嶺和島嶼都移離本位。

上帝大憤怒的日子到來了。

——羔羊揭開了第七印。

天上靜寂無聲,約半小時之久。然後……

蠟燭倏忽明滅,終於熄了。

修士讀不下去了,但他不用讀也知道下麵的字句。《啟示錄》他已經背誦過許許多多遍。那些可怕的字句漂浮在黑暗裏,就像燃燒的鬼船。

他閉上了眼睛。

一個孩子透過門縫,向外麵打量著。那裏風雪呼號,樹林被雪覆蓋,一片慘白。他忽然覺得這個樹林是一個白色的巨獸。現在它蹲伏在大地上,顯得很溫馴。可那是騙人的,它隨時會跳起來,向自己衝過來。

它現在不過是在等待,等待著該它跳起來的日子……

孩子猛地跑回床上,拿毯子蓋住了頭。

遠處的修道院裏,修士半夢半醒間,輕輕地呻吟。他夢到了一個鬼船。上麵空空蕩蕩,隻有他和一個怪物。那個怪物的名字叫血王……

1347,裂縫邊緣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終於也融成春水,流入藍色的海洋。

1347年來了。和往年一樣,人們忙於各種事務。有人成功,有人失敗,有人喜悅,有人落寞。生活在這個舞台上照常演出。

這一年,英國國王在籌劃一樁盛大的婚事。他的女兒瓊將要出嫁。新郎是卡斯蒂爾①王子佩德羅。王室婚姻從來都不單純,這樁婚事就是政治上精心策劃的結果。英國和卡斯蒂爾將締結聯姻,就可以從南北兩麵封鎖法國。

國王是愛自己女兒的。為了公主,他絕不吝惜金錢。公主的嫁妝填滿了整整一艘大船。她的婚紗由絲綢製成,長達一百五十米。各種華麗服飾讓人目不暇接,到處都是鑽石、琺琅、金扣。綠色的禮服上,紅玫瑰粲然開放,美如青春,豔似愛情。

王宮裏傳出豎琴的聲音,然後是一個男子低沉的歌聲,那是西班牙著名的歌手在吟唱。王子特意派他來英國,為未婚妻彈唱消遣。國王側耳聽了聽,歌手正在吟詠西班牙騎士的偉業:盛開的青春,燃燒的沙場,堅貞的愛情,都在暗夜中浮動。在公主最危難的時候,王子騎著白馬闖入敵營,踏過人海,衝向公主……那是天堂般美好的故事啊,連國王聽了也怦然心動。

但那隻是傳奇。傳奇裏的王子總會勝利,公主永不死亡。國王知道:現實不是傳奇。現實是殘酷的,像石頭一樣堅硬,像毒蛇一樣危險。他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為了以防萬一,他將派四艘軍艦護送公主,還有一百名最精銳的英國弓手。

今年秋天,公主將要揚帆遠去。她的第一站是法國的波爾多,那裏是英王在歐洲大陸的世襲領地。

然後,她將前往西班牙。

瑞士。

日內瓦湖是從天穹墜下的藍寶石,周圍是千丈雪山、萬頃林海。波如夢,花似雨。它美麗得不像人間。

巴拉維格尼站在湖邊,出神地望著水波。他衣服上繡著一個黃色的圓形,腦袋上還戴了一頂尖頂帽,這標誌著他是一個猶太人。①

尖帽子代表魔鬼頭上的角,這當然是個侮辱。但跟其他規定比起來,這種侮辱又算什麼?猶太人不許雇基督徒做仆人,不許向基督徒出售麵包,不許擁有土地,不許做鐵匠,不許做織工,不許開磨坊……

好在巴拉維格尼既不是鐵匠,也不是麵包師。他是個外科醫生,但隻給猶太人看病。

他喜歡這塊土地,但不喜歡這塊土地上的人。這些基督徒在其他方麵,他們可能是好人。但是一提起猶太人,他們就會變成狼。

也許他們就是狼。火紅的眼睛,流涎的舌頭……也許我們都是狼,此刻不是狼,僅僅是因為沒有看到羊。

巴拉維格尼歎了口氣:上帝用什麼樣的泥土造就了我們啊!

前些天,他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和一個怪物坐在船上。那個怪物長著一個狼頭,披的鬥篷像血一樣紅。他不敢問它的名字,因為他覺得自己知道這個名字……

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名字。

意大利承受了一連串打擊。大地震襲擊了諸多名城,緊接著又爆發了一場金融危機。許多銀行宣布破產,僅僅在佛羅倫薩,金融家們就虧損了一百七十萬金幣。市場一片蕭條,城邦之間的戰爭有增無減。

在錫耶納,一個叫圖拉的鞋匠在奮筆疾書。他出身貧寒,卻娶了一個貴族妻子。每天,她都會向圖拉“道喜”:“你呢,說得好聽點兒,也就是個做鞋的。本來連個女人都不配娶,更別說貴族女人了。但居然讓你娶上了,也不知你這是哪來的造化。”她麵色陰沉地咬著牙:“我真是替你高興。”

他開始寄情於寫作。他決心寫一本錫耶納的編年史,記錄這個城市,也記錄自己的生活。除了寫作之外,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自己的五個孩子。

在佛羅倫薩,薄伽丘也在寫作。他當過銀行職員,也學過法律,可最後總是弄得一塌糊塗。在銀行裏頭,他笨得像一頭毛驢。在律師所裏,他笨得像另一頭毛驢。但作為作家,他卻是歐洲一千年裏最八卦、最生動、最熱情的。1347年的時候,他還沒開筆寫《十日談》。那本書還是一個朦朧的構想。此時,他正點著蠟燭,孜孜不倦地寫著色情詩,意淫他想象中的女人。

無論是圖拉,還是薄伽丘,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正站在一個裂縫邊緣。這個裂縫將把生活撕裂成了兩半:1347年之前。1347年之後。

這一年將成為一道傷疤,一道鴻溝。

意大利是那個時代的開拓者。它的觸角遍及地中海,又穿過君士坦丁堡,一直延伸到黑海。熱那亞人在黑海沿岸建立了殖民地,它的名字叫卡法①。卡法迅速成為國際化商業的中心,吸納來自不同國家的財富。它是黑海的明珠,意大利的驕傲。

在1347年,卡法剛剛逃過一場滅頂之災。

蒙古王子從大草原裏衝了出來,將它團團圍困。圍城持續了一年,攻勢一浪接著一浪。卡法筋疲力盡,再也頂不住這支野蠻大軍了。淪陷隻是時間問題。但就在此時,蒙古人忽然停止了進攻,撤退了。

劫後餘生的卡法一片忙碌。碼頭上,熱那亞水手跑來跑去。他們正在準備淡水,然後把食品和儲存的香料絲綢搬到船上。他們就要揚帆西去,返回意大利。這一年的戰爭使他們心力交瘁,他們從沒像現在這樣渴望回家。

到處都是吆喝聲。有人在打理繩索,有人在拖拉鐵錨。香料和鬆木的味道混雜在一起,一直飄到大海深處。

水手們彼此開著下流的玩笑,陸續爬上船隻。有個水手踩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向後趔趄了一下:一隻死老鼠。他漫不經心地把它踢到了海裏。

船隻搖晃了一下,開始啟動了。

它們向意大利駛去。